旅游者與社會文化變遷
西方休閑理論家對旅游的理解通常基于人類對樂趣、享受、消遣和逃離枯燥日常生活的需要。這可能是對度假旅游地及其大眾性進行局部研究所需的全部理論,但卻無法囊括旅游者豐富多樣的活動類型,也無法完全解釋旅游者度假或旅游時所造訪的各種類型的旅游地。對于每年參觀紐約曼哈頓世貿遺址、廣島核彈原爆中心和“二戰”納粹死亡集中營的數百萬游客來說,旅游并無多少樂趣可言。在攀登珠穆朗瑪峰和乞力馬扎羅峰的旅行過程中,也談不上有多少消遣。可見,旅游者的動機是非常復雜的。即使是到被譽為“地球上最快樂的地方”——迪斯尼樂園的旅行,也可能根植于失落童年的哀愁和對并未真實存在過的“簡單美國”的懷戀。
在我的第一本書《旅游者》(1976)中,我把旅游,所有的旅游,界定為一系列見證我們與他者(不只是其他群體及其信仰系統,還包括受我們人類日益增長人口威脅的生態系統)共享世界的日益錯綜復雜化的不那么宗教的儀式。旅游者,不管是在當地還是到世界最遙遠的地方旅行,都身處社會文化變遷的前沿。他們向邊緣輸出新的價值觀,向權力與財富中心帶回異域多樣文化與生態系統的知識與體認。簡言之,我并不把旅游視為單純的休閑,而是一種帶有激情與獻祭的文化事業。
《旅游者》一書最初出版于越南西貢解放不到一年之后。當時還沒有個人電腦,沒有數碼音樂與數碼攝影,沒有智能手機,甚至沒有通用網關接口(CGI)和互聯網。但滄海桑田,迄今人間巨變。美國前總統福特、卡特、里根、布什、克林頓、小布什和奧巴馬政府,重新改變了美國和國際事務。越南戰爭之后,其中的多位(前)總統申請并獲得戰爭授權而卷入至少5場另外的戰爭。1976年至今,世界股票市場兩次崩盤,全球經濟幾被摧毀。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自我解體。世界宗教正在萎縮,而剩余的擁躉則成為原教旨主義者。恐怖主義分子在美國本土上殺死了成千上萬的民眾。被大肆渲染的電腦千禧蟲病毒現象并未出現,由此造就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杞人憂天的事件。中國在國際市場充分證明了他們與西方企業的競爭能力,從而極大地削弱了(西方式)民主與資本主義之必然聯系的神話與臆想。美國人民兩次集體被迫為拯救那些瀕臨破產的銀行和儲蓄機構支付數以萬億的美元,即使那些銀行經理們已經跨過了犯罪的界線。與國家內部不平等快速增長至前所未有的歷史新高相比,國與國之間的經濟不平等反見其緩解。人類活動引發的全球變暖已經明顯地導致了極地冰蓋尺寸的萎縮與海平面的上升。西經135~145度、北緯35~42度之間的北太平洋區域,甚至發現了一個主要由廢棄塑料容器組成的次大陸尺度的垃圾塊!而同時期,旅游已經從最初的微不足道發展壯大成為某些人所說的全球最大產業。
在西方社會,“擺脫一切”(to get away from it all)成為認識旅游的普遍邏輯依據。從上述分析中,我們確實有太多需要掙脫的樊籬。但是,即使是對旅游者經歷整體的隨意一瞥,仍然可以發現旅游者并非徹頭徹尾的逃避現實主義者。生態旅游和旅游的其他“新道德”形式的目標就是獲得對環境與文化退化的高度關注。對極度不公正或暴力場所的朝圣之旅提醒我們,旅游者仍然對人類的進步抱有希望。而到遺產地的旅行則有力地支持了對我們過去偉大成就的保護,也是讓保護理念在后代思維中薪火相傳的有力支持。
應該說,過去50年旅游的增長,歸功于旅游是對世界未來積極預期下的世俗活動的唯一重要的大規模復合體。旅游者踏遍全球,尋找值得看、值得做、值得公開譴責、值得保存和值得體驗的事物。連曾經為旅游關上大門的國家,也網開一面,開始為出入境雙向流動的旅游者打開邊境。隨著穿行于世界各地尋求體驗的旅游者數量的大幅度增長,新的標志性紀念碑產生了。1976年,旅游者所喜聞樂見的現代標志包括埃菲爾鐵塔和自由女神像。今天,我們除了有西班牙畢爾巴鄂(Bilbao)的藝術博物館、北京的鳥巢體育館,還有很多其他的標志性建筑。今天,生態旅游者甚至可以為觀看大太平洋垃圾帶預訂海洋旅行。
隨著這些不斷增長的旅游者四處游走,探索新的政治、經濟、文化、自然和歷史環境,他們逐漸變成我們這個變化世界的解碼器。正是旅游者,而非社會科學家,首先發現我們正棲居在一個沒有明確規范、政治與觀念限制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正在快速自我重建它在旅游者心目中的形象:新的標志性結構,旨在減緩生態旅游影響的自然保護區,專為旅游者而設計的都市,從農業向農業旅游轉換的農村地區,無處不在的“舞臺真實性”;而這些恰好構成當前全球趨勢最為明顯的部分表現。
旅游者與文化似乎形成一種不成文約定。他們對文化的興趣,通常表現在他們更注重所謂的傳統與遺產,包括他們自己的遺產,但又不只是他們的,也包括那些與他們自己文化迥異人群的遺產。他們被“異域”的地方性、唯一性與多彩多姿所吸引,雖然并不排除超現代與陌生感的吸引力。觀光與旅游已經成為生產新的區域、國家和國際社會與文化形式的首要場景。假旅游之名,資本和國際中產階級被“部署”到世界最遙遠的區域,甚至比任何軍隊都更遙遠。為配合這種“部署”與分配,包括飯店、餐館和交通系統在內的機構與設施得以創建,甚至連遠古神廟也得以重葺,自然棲息地得以整修,地方手工藝品得以開發。旅游已不僅僅是商業活動的集合體;旅游還是對歷史、自然和傳統意識形態的重構。就后者而言,(旅游)恰是對人性的重塑。
未來研究的問題是,旅游者復雜需求的特殊客體如何能夠吸引人類之主體性(研究)?新的社會與文化傳統如何出現并自我維持、如何產生奇妙變化以吸引世界范圍內的旅游者?而在這一切中,所有人,即卡爾·馬克思所說的“全人類”,命運終將如何?
(作者系該校教授,《旅游者》(The Tourist:A New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1976)一書作者;張進福譯;收稿日期:2013-08-28)
全球化時代的旅游者多樣性
旅游已是當今世界最大的產業之一。在過去的30多年里,隨著全球化的加速發展,旅游蓬勃發展,旅游者體驗急劇多樣化。
縱觀亞洲、非洲和南美洲,旅游所采取的多種特殊文化形式,使得旅游實踐活動的類型和旅游者到訪的旅游目的地趨于多樣化。例如,大量中國旅游者的短途區域旅游活動直接導致東亞旅游的大幅度增長。而這些非西方式旅游形式的出現,恰恰凸顯了長期關注并試圖解釋與論證旅游之于當代生活日益突出的中心性的西方理論的短板。一般情況下,采用浪漫旅游者凝視理論的種族中心主義觀念,和把旅游視為本質上追求真實性的主張一樣,都是相對狹隘且僅限于特定實踐的特定文化行為。相應地,離家的地方消費也就是采用多種樣式的體驗活動。
同時,國際市場供給旅游者的目的地范圍與類型也在快速多樣化。然而,地區沖突、消費攀升和對旅游者傷害事件的報道,都使得國際旅游市場愈加不可預測。而這種不可預測性及其復雜性,隨著各個國家、地區和城市為創造獨特地方形象和在專業旅游者心目中的一席之地以吸引全球“金色部落”(golden hordes),而在國際市場展開競爭及其帶來的對特定目的地需求與流行的波動性,又有所加劇。例如,吸引歐洲旅游者的度假海灘,已經超越了西班牙和法國的傳統海灘,逐步擴展到土耳其、保加利亞和其他更多的區域。
大量名副其實的新的專業旅游吸引物和旅游實踐活動已經不斷涌現,并且遠遠超越現有觀看歷史名勝與風景區的傳統海濱度假與短途觀光旅行。例如,印度旅游者遠赴英國以體驗寶萊塢(Bollywood)電影中的特殊布景;現代主義建筑迷們被共產主義時代的東歐房產所吸引;一些“黑暗”旅游地則吸引著那些希望目睹暴行、事故與災難發生地的旅游者。大量的文學旅行、饕餮之旅、葡萄酒旅游、志愿探險旅游和野生動物觀光等旅游形式在全球范圍內盛行。新西蘭就被定位為旅游者能夠蹦極、能在湍急水流中進行皮劃艇漂流、能享受滑翔和進行其他冒險運動的旅游國家。
這種多樣性在旅游的時間組織上也非常明顯。直到最近10年,旅游活動一直都是在人們不需被迫工作的有限節假日期間進行的。當然,這種節假日通常只能是夏季里的一周或兩周。然而,就目前而言,認為只有特定時間才適合度假的觀點已經開始變得模糊。西方職業階層原來局限于圣誕節、復活節和夏季的主要休閑間歇,開始被周末休息和因工作日程的日益靈活與彈性帶來的外出工作所分散。節假日相較于“普通”生活的特殊性,以及沒有休閑間歇而持續工作很長時間之后的那種(壓力)釋放的感覺,已經變得不那么常見了。
然而,旅游的發展并不僅僅關系到國際旅游市場上旅游地與旅游實踐活動的增長。因為旅游可能更應該被理解為一種觀察和感知與日常生活相融合的世界的一種方式。在一個充斥著標志的景觀社會,旅游已經成為日常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而非人們逃避日常生活的明確追求。前工業化時代世界各地城市經濟的再生,涉及大范圍消費與休閑空間的激增,以吸引購物者、旅游者、投資者和中產階級居民。復雜的零售戰略,混合了各種與主題酒吧、餐廳、游樂園、民族或同性戀區、博物館、遺產景觀、藝術空間、節慶和標志建筑等相關的消費“體驗”。舞臺空間、活動與各種身份角色的激增,意味著城市棲居者越來越屬于空間;在此空間中,對文化屬性與歷史屬性的選擇愈趨于常規化。這一切在多數情況下與并不顯眼的文化全球化有關,從而產生一種也許之前就已存在且已建構起模糊他性的新體驗。當然,這種建構是從來自世界各地音樂、食物、奇觀與時尚的商品化中產生的,或者僅僅只是在西方多元文化、多種族城市中與人們和文化的簡單日常相遇中產生的。而原先“異域風情”對日常生活空間的滲透,又促進了日常生活的調整以更經常性地凝視、談論與購買他性。
盡管旅游體驗的異質性不斷增強,但國際旅游卻同時生產著旅游者期望與尋求的熟悉居住方式的各種系列空間。這種空間在海灘度假村和可能是遍布“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國際標準”酒店的大發展中顯得更為突出。通過特定的設計技術、建筑方式與管理技巧,這些地方被從周邊區域中分離出來,并被設計來減少無序的(旅游)體驗和培育消遣的藝術。通過精心維護的草坪,無障礙人行道,為產生同質化中的地方特色錯覺而對本土或“異域”元素的選擇性布置,緩緩流淌的輕松音樂,對飛地外分散注意力的景象、聲音與氣味的隔絕,都使得旅游的糟糕感受能夠保持在最低限度。因此,旅游者能夠在極少干擾的舒適狀態中得到充分放松。
然而,這些全球同質化、可預測、飛地型環境的廣泛生產,是與大量試圖逃離熟悉感、尋找追求感與特殊空間的旅游實踐共存的;還與旅游者追尋前述體育活動、游樂園的瘋狂過山車、海灘狂歡和能夠為背包旅行提供兼具陌生感與文化體驗的大量景點共存的。
最后,還需要提及虛擬與現實旅行之間日益突出的相互交叉,因為旅游越來越多地涉及到筆記本電腦和移動電話的使用。而筆記本電腦和移動電話恰是日常生活中技術形式的組成部分,也是移動社會的重要表現之一。旅游者設計并發表博客以使他們與家人和朋友保持虛擬聯系,而其他網絡追隨者們則在遠程關注與分享這些旅程經歷。
(作者系該系博士,Tourists at the Taj(1998)、Urban Theory Beyond the West:A World of Cities(2011)等書的作者;張進福譯;收稿日期:2013-09-16)
旅游人類學與旅游的社會文化變遷研究
宗曉蓮
旅游產業已經蔓延到當今世界的各個角落,旅游對社會、文化、經濟、政治、國際關系等帶來的沖擊也早已引起關注。可以說,旅游成為以文化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科不得不面對的議題,理解旅游也成為理解當代社會文化變遷的重要途徑。
早在20世紀中期,人類學者就已經注意到旅游在自己的調查地帶來的巨大影響,因此,雖然人類學者對加入旅游研究曾有過種種顧慮,自60年代開始,旅游卻被納入各時期人類學的流行議題,如涵化、社會文化變遷、跨文化關系、全球化與地方認同等。然而,人類學者通常在游客之前便進入當地,加上對傳統文化的偏愛,對旅游帶來的社會文化變遷經常持更為偏激的負面態度。這在被視為旅游人類學的標志性著作《主人與客人》(Smith,1977)中有著明顯反映。80年代以后,人類學者試圖更為理性、科學地分析問題,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一些分析概念被大量借用,如真實性(MacCannell,1976)、傳統的再構建(Hobsbawm,1983)、全球化與自我認同(Cohen,1988),等等。然而,由于將目光過多地集中于文化,特別是民族文化方面,使得許多早期的學者無法從總體上把握旅游現象,對旅游影響的研究傾向于以文化商品化、真實性等概念來討論表面的文化層面,忽略經濟與政治層面。隨著旅游產業的不斷擴展,對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問題的理論分析的需求也不斷擴大。這一領域的研究雖然已經形成一系列分析概念,也積累了大量的案例研究,但從總體上說,很多理論論述缺乏經驗基礎,很多案例分析停留于印象式收集,缺乏理論分析。
筆者認為,人類學者在考察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時,至少有必要在以下幾方面引起更多關注:
一是有必要從更為宏觀的角度,綜合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情況考察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問題。正如一位曾投身旅游業的研究者所言,作為一種經濟產業的旅游現象,僅僅是許多復雜的政治經濟過程和各種社會力量交互作用的別稱而已(Julio Aramberri,2003)。特別是在我們這個以政府為主導,旅游開發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經濟發展手段的發展中國家,僅僅從文化來談文化,無法更深入地分析問題。
例如在分析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問題時經常使用的“文化商品化”概念。早期的人類學者幾乎都反對文化商品化,認為這樣的過程導致當地的文化資源被外來者所剝削,為了迎合游客的愛好、需求,地方文化事項被縮短、美化、仿造、捏造,失去其原有的內涵。文化商品化的研究始于格林伍德(Greenwood,1977)對西班牙Basque地區的Alarde儀式變遷的分析,格林伍德早期曾經認為Alarde儀式變成為錢而表演的旅游演出,儀式的神圣性被褻瀆,文化意涵喪失,然而,10年后的調查令他認為有必要將這一過程置于更廣闊的社會背景下來研究(Greenwood,1989)。20世紀90年代后,威爾遜(Wilson,1993)對Basque儀式的跟蹤調查發現,Alarde儀式仍然是與當地認同聯結的生動的慶典,而且Basque的特點得到了強化。片面地以文化商品化的概念來分析旅游過程中發生的種種現象,文化很容易被理解為一種固定且脆弱的存在。事實上,文化是發展的、變動的,而非一成不變的,是文化人類學的基本觀點。作為文化的外殼、外在表現的各種文化商品(如藝術品、服飾等)可能很容易發生變化,而作為內核的精神層面(如自我認同等)的變遷更為復雜。將文化變遷簡化成單一因素決定論的做法顯然不合適。
二是有必要深入旅游現象內部,了解旅游活動的各個環節,把握旅游產業的運作機制。許多早期人類學研究概念顯示出這方面的不足。
例如史密斯(Smith,1977)提出的“主人”與“客人”概念。史密斯進一步指出主客雙方具有短暫、不對稱、非個人性、片面化、利用性的關系。在這概念的框架下,主客互動雙方的關系趨于特定化、固定化,很容易得出雙方是支配與被支配關系,旅游是一種新殖民主義(新帝國主義)的結論。很顯然,這一概念過于簡化旅游情境中多元互動的現實,更忽略了中間媒介的角色。人類學家在分析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問題時,往往將關注點置于當地層次,只是從主人的角度來考察問題,同時“主人”角色也往往過于簡單化。由于與旅游業關系的遠近,不同身份的“主人”對旅游影響的感知、在旅游影響形成中的矢力也各不相同。為了更深入地分析旅游對當地人的影響,有必要對“主人”們與旅游的關系、如何參與旅游、為何以此種形式參與旅游等問題進行細分研究。
三是近些年,國外旅游人類學、旅游社會學的一系列重要著作陸續被翻譯成中文出版,這無疑對國內旅游人類學研究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但是,在使用概念、理論之前,有必要對其具體內容、產生的學術背景、發展繼承脈絡等有更多了解。不假思索地引用與延伸無助于學術研究的深入或理論的形成。
例如有關真實性(authenticity)概念的討論。美國歷史學家布爾斯廷(Boorstin,1964)論述了旅游成為大眾化、組織化的產業的過程,認為19世紀中期以后,人們的出游行為從能動的、生產性的旅行活動變為受動的、消費性的旅游活動。現代旅游活動是人工的、仿制的,“真實”只存在于過去的旅行活動中。麥肯奈爾(MacCannell,1976)雖然也從“真實”與“虛構”的兩重對立的角度來考察問題,但是他認為真實性存在于與游客生活的資本主義社會相對的、還沒有產業化的傳統社會中。為了論述真實性問題,麥肯奈爾提出“舞臺真實性”概念,指出為了增加吸引力,旅游地傾向于建構出人造后臺給游客觀賞,滿足游客對真實性的渴望。
麥肯奈爾的舞臺真實性概念是延伸自戈夫曼(Goffman,1959)的擬劇論中前臺與后臺的分析。然而,戈夫曼提出的人們的印象整飾是為了達到溝通,而不是造作或假裝,因而不存在真實性與否的問題。另外,擬劇論中人們是積極互動的關系,而麥肯奈爾的舞臺真實性概念則將游客排除在外。所以,麥肯奈爾引用戈夫曼的概念分析真實性的做法并不妥當。麥肯奈爾在其后來的研究中也做了很大的修正。布魯諾(Bruner,2001)認為,真實性的概念將文化標簽化,認為其中一個比另一個更有價值。而對人類學而言,文化沒有原型,單一真實的文化并不存在。“真實性”概念將文化靜止化、標本化的傾向與人類學的基本觀念不一致。
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一些學者以“傳統的再創造”概念討論由于旅游產業的滲透被商品化、形骸化的傳統文化。科恩(Cohen,1988)認為,雖然商品化可能令文化產品的形式和內涵發生變化,但是新的文化產品并非一定會喪失原有文化意義。科恩還認為,研究旅游的文化影響時,分析文化被重構的歷史過程更為重要。
20世紀90年代以后,在殖民地研究中形成的“文化的客體化(cultural objectification)”概念被引入旅游研究。所謂文化的客體化,就是把文化看作可能操作的事物。并進一步區分為來自文化傳承者的客體化,以及來自他者如研究者和行政機構、企業等的外部行為者的客體化。有學者對文化傳承者如何適應市場需求、重新生產與改變自身文化以積極主動吸引游客,并在此過程中形成具有自我認同的現象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太田,1993)。還有學者關注外部行為者與文化的傳承者如何相互作用,共同重構文化、生成“地方認同”的過程(山下,1999)。
總而言之,隨著旅游業的發展、研究的深入,對同一現象的分析概念、方法都會有所變化,在使用這些概念或理論時有必要對其發展脈絡有更深入的把握。
(作者該校講師,博士;收稿日期:2013-08-12)
旅游與旅游目的地文化變遷
朱沁夫
(三亞學院旅業管理學院,海南三亞572022)
一、旅游目的地文化變遷的必然性
研究旅游的學者大多或多或少地關注過旅游發展對于區域文化的影響,克瑞斯·瑞恩(Chris Ryan,2010)的《游憩旅游學》、王寧等的《旅游社會學》(2008)都對此進行了詳盡的理論梳理,而李天元等《旅游學概論》的作者也幾乎都對此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研究。其中,旅游對于區域文化的負面影響更是引起了許多學者的關注。王寧等就歸納了旅游發展的15個方面的消極后果,其中主要是文化的消極影響。又如孫杰遠、黃李鳳(2007)認為,旅游開發所呈現的并非一定是民族本真的、自然的文化形態,它甚至會沖擊民族文化的一些核心要素,加速民族文化,特別是精神文化的消亡。曾萍、張曉萍(2007)認為,在旅游大潮的沖擊下,在世俗主義和消費主義的壓力下,傳統文化正遭受嚴重破壞。于是,有的國家,特別是發達國家極力反對旅游業的開發,更不贊成開發文化資源,認為這會對傳統文化帶來毀滅性的破壞,是對傳統文化的褻瀆。確實,在我國的旅游發展過程中,存在著大量的像廖冬梅、張詩亞(2006)所舉證的諸如在麗江古城開發中,讓納西人搬入新城的做法割斷了人與古城的緊密關系等情況。
從文化發展本身來說,文化變遷是不可能被阻止的。文化變遷的內因是一種文化內部社會生產方式的變革,生產方式的變革導致各種社會現象的變化,既而從增加或減少文化形態開始,引起文化變遷;文化變遷的外因是一種文化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和影響,從而引起文化變遷。旅游的發展,從內因和外因兩個方面影響著區域文化的變遷:其一,旅游作為一個產業進入旅游目的地,成為繼原有生產方式之后的新的生產方式。按照貝爾納、懷特的“工藝發展因素決定文化變遷說”,旅游設施、設備以及基礎設施的建設等諸多方面的發展導致旅游目的地的技術進步和工藝發展;同時,人們必須運用這些新的設施、設備,運用新的生產方式進行生產,必然導致文化變遷。其二,旅游作為一種社會活動、文化活動,按照德國文化圈學派和英國極端傳播學派“文化傳播因素決定文化變遷”的觀點,旅游者帶來的文化入侵,必然對旅游目的地的社會、文化產生沖擊,導致旅游目的地文化變遷。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不可能期望傳統文化、民族文化、區域文化始終如一地傳承下去。由于上述內因和外因的作用,任何區域文化都會在不同的條件下,發生適應性變遷。因此,我們應有的態度是,在傳承區域文化的精華的同時,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建構新的區域文化。
二、文化變遷的兩面性:同質性與異質性
當今,區域文化、民族文化、傳統文化正經受著最為嚴峻的考驗,人們對于全球化可能帶來的文化的同質性感到憂心如焚。其實,全球化使地方文化出現同質性的同時,地方文化也出現異質性的一面。這就是泰勒·科文(Tyler Cowen,2007)所說的,跨文化交流能夠增加文化的“社會內的多樣性”,而不是“社會間的多樣性”。隨著全球化過程推進的旅游,加大了這種跨文化交流的力度和范圍。在許多人的思維中,文化的多樣性是指“社會間的多樣性”,即比較一個社會與另一個社會,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一個區域與另一個區域之間的地理空間維度的差異性;“社會內的多樣性”的概念則是指跨文化交流擴大了每個個體自己生活方式的選擇度,在社會生活中擁有更加多樣化的選擇菜單。方李莉(2007)、孫九霞(2012)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認為全球化既是“夷平”差異的過程,也是一個伴隨著經濟模式和文化模式的本土化的過程。
旅游的批評者往往注意了旅游帶來的“社會間的多樣性”的“減少”所產生的損失,而忽視了“社會內的多樣性”的“增加”所帶來的收益。人文發展觀認為,文化多樣性的價值要通過文化自由來衡量;一個人出生在某個特定的文化環境是不自由的,不是經過自由選擇的結果,只有當這個人有機會而且可以自由地考慮其他選擇,自己決定是否繼續以該文化環境所特有的方式生活下去,才符合文化自由的精神。旅游所帶來的跨文化交流,讓人們的生活出現更多的選擇和機會,這是對人們最大的尊重。能夠走不同的道路,這是自由概念的核心。“社會內的多樣性”的增加,加長了旅游目的地文化和生產、生活的選擇菜單,增加了旅游目的地文化建構的元素,為建構更加先進的文化打下了最為堅實的基礎,這是對該地發展的最大促進。
三、旅游區域文化發展的圖景
旅游等推進的地方文化的同質化和異質化不是備擇或替代關系,不是相反的過程,而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也就是說,文化的“社會間的多樣性”和“社會內的多樣性”是同一個文化變遷進程的兩個方面。“社會間的多樣性”可能在表現形式上會減少,但不會因為旅游發展而消失,減少的原因在于各個國家、各個地區之間社會發展時間差異縮小,生產方式逐漸走向同一或者接近。世界旅游業的發展并沒有催生出兩個完全相同的旅游目的地文化,即便是具有更大威力的工業革命,也沒有將諸如德國、法國、意大利、美國、日本變為英國一樣。旅游賴以存在的重要基礎是旅游資源(包括文化),從而旅游產品的差異性、旅游資源差異、地理空間差異、氣候條件差異決定了地方文化差異的存在;更為重要的是,文化變遷中依然存在著“路徑依賴”,傳統文化的差異決定了文化發展的具體走向。至于一些旅游區域在開發旅游之后,人心不古等,顯然提出這種要求不合道理。社會已經進步到新的階段,生產方式、生活方式都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旅游者大都生活在新的價值觀、新的生活條件之下,沒有理由要求旅游目的地居民固守著過去的價值觀、過去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思路實際上是把旅游目的地居民及其文化當作一種資源,并沒有將其同旅游者擺到同一地位。
顯然,旅游發展對于推進旅游目的地“社會內的多樣性”有著非常明顯的作用。從中國許多民族地方、偏遠地方發展旅游的結果來看,改變了旅游目的地的產業結構、居民的就業結構,增加了居民就業,提高了居民收入水平;增加了居民接觸外來文化、外界社會、外來人員的機會,居民的溝通能力得到增強;居民的生活習慣、價值觀念發生變化;有效地保留、傳承當地文化,增強了居民對于當地文化的文化自豪感,“文化自覺”得到增強;居民的規劃意識、發展意識、環境意識和政治意識得到增強等等。旅游目的地居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發生改變,生產條件、生活條件得到提高,這是旅游目的地發展的目的所在。
旅游對旅游目的地的文化變遷產生影響是不可避免和逆轉的,因為旅游從內因和外因兩個方面對文化產生著影響。應當認識到文化變遷會表現為“社會間的多樣性”的減少和“社會內的多樣性”的增加,而“社會間的多樣性”并沒有因旅游而消失,“社會內的多樣性”的增加則大大促進了旅游目的地社會經濟的全面進步。
(作者系該院教授;收稿日期:2013-08-03)
文化旅游、旅游凝視及其他
厲新建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中國旅游經濟研究中心,北京100024)
一、文化旅游的諸多困惑
文化是旅游的靈魂。各地在發展旅游經濟的過程中,普遍都重視文化的突出作用。但是,在文化旅游發展的過程中,還是有很多困惑需要破解。
非物化文化旅游資源的價值與利益分配問題。文化可以有多樣化的存在形式,包括物化的建筑、文物等歷史遺存,也包括非物化的生活方式、風土人情,或者干脆就是一種隱約的感覺或氛圍。對于物化的吸引物這一資源所有權界定相對容易,但是對非物化的吸引物的資源所有權的界定卻是一個還有待深究的領域。如果這個問題不研究清楚,對于目的地文化旅游資源所衍生出來的利益,就難以確立一種能夠讓該文化的利益相關者各得其所的分配機制。尤其是在當地居民逐漸文化覺醒、分享利益的要求逐漸提高的情況下,如果不能確立非物化文化資源的價值和利益份額,恐怕文化旅游的發展也難以持續,而且,這顯然也不是一種負責任的旅游,不是一種建立在公平基礎上的旅游。這種狀況在西南民族村寨旅游過程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文化資源價值的甄別問題。多數情況,人們先驗地認為,文化的傳承和保護很重要。但是,什么樣的文化應該被傳承、被保護?誰有這個權利去遴選、去甄別呢?是當地居民的文化取向、外來專家的文化價值判斷,抑或是旅游者的需要、投資者的偏好?
在文化旅游資源開發的過程中,形成“資源+資本”利益結構是必然的,資源沒有資本難以轉化為產品,資本沒有資源難以憑空“下金蛋”,但在“資源+資本”的結構中,更具有控制力、影響力和決定權的,往往是資本。在各地拼命招商引資的過程中,資本的力量又被無形的放大了。
在這種情形下,文化傳承與保護對象的選擇是不是合理的、科學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應該如何來面對舞臺化的真實與本源性的真實?本源性的真實是不是游客所需要的?而舞臺化的真實是不是恰恰有力地推動了文化的傳播與擴散呢?舞臺化的文化是不是也恰恰是一種別樣的文化形式呢?我們又應該如何認識那些因了“媒體化的凝視”需要而產生的文化旅游資源(如影視拍攝基地等)呢?
同時,我們是不是應該進一步追問,需要被保護本身是不是昭示著被保護對象本身缺乏生命力?是不是恰恰說明被保護對象本身在時代洪流中被認同程度的嚴重下降?我想,那些被尊崇、被仰視的文化一定有其內在的自主性,一定能夠被人恭敬地凝視,一定有其內在的蓬勃生機。否則,恐怕更多的只能是被外來的資本所操控與利用。在文化旅游發展的過程中,這樣的例子應該并不鮮見。因為很多時候,即便當地居民也未必尊崇本地文化,或者這種文化需要追溯漫長的歷史才能在早已斷代、消弭的文化碎片中找尋。
我們還應該關注,文化旅游的發展會不會使得復雜的文化系統被簡單化、麥當勞化、符號化?這是不是能夠真正在發展文化旅游的同時保護、傳承文化呢?是不是能夠真正促進當地居民對本土文化的敬意?或者只是讓當地居民驚奇的發現,原來那些塵封的文化也可以成為商品,帶來收益?隨著旅游業的快速發展,有很多原住民已經開始將一些資產轉讓給外來的經營者,文化最重要的載體之一——當地居民開始遠離旅游。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二、旅游凝視的一些問題
旅游凝視理論存在嗎?國內發表了不少關于旅游凝視方面的文章,其中多數會談到尤瑞(urry,也譯為厄里)的旅游凝視理論。真的有旅游凝視理論嗎?或者關于旅游凝視的研究究竟只是一種研究方法,還是可以上升到理論的層面了呢?一般而言,構建理論需要有明確的概念和概念運用形成、所發現的規律。但是,在目前國內介紹旅游凝視的文獻中以及尤瑞的著作中,幾乎都沒有發現關于旅游凝視的明確的概念,盡管多數人都認同旅游凝視與福柯的醫學凝視相仿。另外,理論的建構多數情況非一人之力所能為,必須假借大量的相關論文文獻、專著做基礎,但是,從目前國內介紹國外旅游凝視的文獻來看,這方面的延續性文獻資料似乎并不多見。在與李天元教授交流的過程中,他很關注這方面的缺陷。恐怕這是國內研究者喜歡動輒將某些新發現稱之為“理論”的一個寫照。
旅游凝視與旅游體驗的關系。旅游凝視所要表達的是不是就是旅游體驗的問題?正如尤瑞所認為的,凝視是旅游體驗中最根本的視覺特性,觀光時代“旅游業中典型的旅游體驗的組織感官是視覺”。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旅游凝視研究的主要是旅游體驗中的視覺體驗。
一般認為,所謂凝視,“是一種觀看方式,是凝視動作——目光投射在實施主體,施加于承受客體的一種作用力”。簡單而言,凝視是一種關注,旅游凝視是一種旅游過程中的關注行為。那么,在旅游過程中的旅游體驗是不是都是同一的,都需要用“旅游凝視”這樣的“觀看方式”呢?
旅游體驗大抵可以分為深入本質的體驗和深入體驗的本質這兩種不同類型。前者是想深入體驗對象的本質、內核中去,后者則是想深入體驗活動的本質、終極目的中去。從視覺角度看,深入本質的體驗恐怕的確需要旅游者的凝視、旅游專家的凝視、人類學的凝視。因為只有更加集中的關注、更長時間的停留、更豐富的知識儲備、更強大的審美能力,才能真正了解體驗對象本身。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訴求,很多人之所以“離開”,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還原生活本來應有的面目,獲取一種放松或自我滿足,那這種深入體驗的本質的旅游就未必需要凝視,這個過程中或許需要的是瞥視(tourist glances)、掃視、旁觀者的凝視。
要想深入凝視對象的本質,需要尤瑞所說的“恭敬的凝視”,而想要深入體驗活動的本質,需要的恐怕是要將游客自己浸入旅游的環境中去,是一種散漫的、擴散性的行為。這時人們并不是關注某個具體的“凝視對象”,而是虛化的、整體的一種氛圍與感知。在觀光旅游時代,我們可以說“在旅游業中典型的旅游體驗的組織感官是視覺”,可是到了現代觀光旅行、休閑度假共存的時代,甚至在有些地方休閑度假開始占據主流的區域,視覺恐怕就不是最典型的旅游體驗的感官組織了。“只注重景物的觀光對旅游者來講很可能是一個缺陷。視覺被認為是最膚淺的感官,妨礙著人們的旅游體驗。要想獲得真正的體驗,旅游者應該使用其他的感官,并有足夠的時間使自己全神貫注。”
尤瑞曾引述到,“我旅行是為了觀察,而不是為了研究”。同樣地,我們也可以認為,旅行是為了愉悅、為了親身經歷、為了沉浸其中,而不是觀察,更不是研究,只為了消磨一段時光。我們現在的旅行究竟有多少是“思考旅行(thinking-travel)”呢?要把旅游作為一種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恐怕我們應該更多地研究切實可行、科學有效的措施,引導游客去凝視、浸入、理解,引導人們進行有風景的旅行、有文化的旅行、有責任的旅行。
三、文化旅游中的自信與自省
要重視文化旅游中的互破互立發展。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旅游只是文化選擇的一種形式,文化延續、文化更替還會受到更多因素的影響。我們要清晰地意識到概念本身的有限性,對事物的認識需要建構于概念,但又不能局限于概念。凝視“有形的、具體的和無處不在的存在于現代社會,并象征著一種權利關系和一種軟暴力”。可是,外來的旅游者真的能夠影響到當地文化的延續、會促進當地文化的瓦解嗎?還是這種文化的變遷本來就是一種規律?我們也需要清醒地意識到,任何事物都有著其內在的發展規律,都有一個自然發展的過程,文化其實也有一個自然發展的過程。任何試圖改變這個自然發展過程的,最后多數會被證明是徒勞的。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包括我們這個社會中的文化,其實都是在新舊互破互立中交替發展的,吸取“舊”中合理的,去除“新”中浮躁的,延續的文化才能獲得新生,抱殘守缺并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文化自信、他信與自省。在對待文化方面,我們不僅要有文化自信,同時還要通過更多的方式(包括大力發展旅游的方式)來推動文化的擴散、傳播、滲透,建立起外部世界對自有文化的理解和信任,從文化自信進一步上升到文化他信。
在津津樂道于我們的文化、小心翼翼保護著我們的文化的同時,也需要從文化自信的軌道不斷地變軌到文化自省的軌道上,需要發現我們津津樂道、想向外來的旅游者“推廣”的文化內在的不足。
在發展文化旅游上,我們不僅要牢記自身在優秀文化的傳承方面所承擔的義務,更重要的是,要明確我們在文化創造上所肩負的責任。我們不僅要“守成”,并將前輩創造的輝煌文化交給下一代,同時,我們也要“創新”,在前輩的基礎上創造有鮮明的時代印記的新文化。
(作者系該中心主任,教授;收稿日期:2012-11-14)
民族旅游:文化變遷與族群性
趙紅梅
(云南師范大學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旅游系,云南昆明650500)
瓦倫·史密斯(Valene Smith)將民族旅游、文化旅游、歷史旅游、環境旅游、娛樂性旅游并列在一起,視為五大旅游形式。實際上,民族、文化、歷史旅游是不能截然三分的,這樣的分類無疑是出于人類學家對人文知識的諳熟和偏愛。具體到民族旅游,雖然它與歷史、文化、環境、娛樂旅游都有重疊或牽涉,但其作為一種旅游類型的存在卻不可化約。少數民族或族群自身及其世居的環境不斷成為“他者”和“異國他鄉”的隱喻,“他者”是自然之子或異文化的代名詞,“異國他鄉”則是幸未被現代文明浸染的桃源佳境。因此,范登伯格(Van den Berghe)堅持認為,民族旅游“土著自身是主要的,至少是有意義的吸引物的旅游模式”。可見,民族旅游者除了看文化、看風景,亦把文化載體——原住居民當作重要目的,這成為民族旅游的重要標識,也提醒我們注意民族旅游可能引致的兩類旅游文化現象:民族文化的復興、生產與再生產;面對面的文化接觸所帶來的文化傳播效應。
在人類學家眼里,文化變遷指文化內容與文化結構的變化,前者是單個文化特質或文化叢的獨自變化,后者則是文化的整體或大部分文化特質的變化。二者區別何在?文化內容變化的結果是文化的涵化,文化結構變化的結果是文化的進化。但一個重要問題是,什么導致了文化變遷?通常認為,文化變遷的主要機制是創新和傳播,創新以文化基礎、社會需要和人才為基礎條件,傳播則以文化接觸為前提條件。據此,經驗地看,民族旅游可能促發某種意義上的文化創新與文化傳播,進而導致旅游目的地的文化變遷,但這類變遷的結果基本上屬于涵化的范疇,遠未到進化的程度或地步。因此,人類學者所關注的旅游影響主要指涉旅游目的地的文化變遷效應,即文化涵化。所謂涵化,指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文化的人們持續接觸一段時間后,因互相傳播、采借、適應和影響,而使一方或雙方原有的文化體系發生大規模變異的現象。顯然,涵化是文化傳播導致的一種結果,但民族旅游中的文化創新亦是一種涵化,亦可“歸咎”于文化傳播,因為人們對民族文化的選擇、裁剪、演繹、包裝或展演等發明創造行為是基于文化傳播效應下的調適與迎合。故而,民族旅游在滿足旅游需求或偏好的同時,亦啟動了文化變遷的傳播機制,隨之帶來涵化效應,尤其對旅游目的地一方的影響較為強烈。
涵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但無外乎文化的接受、適應和抗拒三種情形。在民族旅游的文化接觸過程中,當地人對以游客為載體的多元文化亦可能程度不同地表現為這三種情形,但至關重要的是,當地文化受到外來文化因子的影響而同化、融合、萎縮甚至喪失了。文化差異是一個民族核心的族群性體現,當文化差異遭遇被改變的外力時,族群性相應被重新塑造,這亦是族群性被列為旅游影響研究領域的原因所在。在文化人類學視野下,族群性是一種難以描摹的族群特性,它與文化差異密切相關,是社會互動的產物,是族群整體或個體成員的某種認同,具有可變性。民族旅游在許多層面可影響到族群性。首先,民族旅游導致的涵化效應會改變族群的文化特質甚至文化叢,從而改變文化差異的向度;其次,民族旅游促成“主一客”會面,為旅游的多元介入主體提供了互動的場域,從而更彰顯被客體化了的族群的文化差異;再次,民族旅游的重要目的是對“他者”的凝視,這種關注是一種無形的奉承和恭維,它培育了族群成員對“我群”文化的認同感乃至整個族群的文化信心與自豪感,同時,“被重視”使一些傳統得以復興、文化得以展演,走上“旅游化”生存的道路,從而導致族群成員對一些族群文化的工具性認同;最后,族群性是可變的、不穩定的,在民族旅游中,為提升旅游吸引力而強化族群性或為迎合旅游偏好而弱化族群性的做法屢見不鮮,在與不同旅游介入主體互動時,族群性亦會有不同偏向的具象表現。總之,民族旅游充分體現了范登伯格關于“民族旅游可以促發族群性的再創造”的論斷,因此,國外有學者將這種族群性稱為旅游族群性。
綜上,民族旅游應是旅游人類學的重點研究對象,因為它最清晰地反映了人類學意義上的“他者”在卷入旅游事業后所經歷的文化變遷,“他者”越具有異質性,變遷就表現得越明顯。研究者通常很關注文化變遷中的商業化、商品化現象,它們使旅游吸引物趨于雷同而對旅游目的地形象產生負面影響,但就民族旅游而言,文化變遷與一個敏感問題——文化真實性直接相關。在文化變遷與否上,族群文化的真實性成了衡量工具,但這是旅游者視角。在民族旅游中,文化差異是勾勒族群性的重要顏料,它可以被生產出來以標志族群邊界,從而增強族群的可辨識性和提升旅游吸引力,無論其真實與否。換言之,族群本身是生產族群性并被族群性再造的主體,具有旅游裹挾之下的主動性,因此,東道主的主動創造是文化變遷的推力之一。簡言之,從民族旅游、文化變遷到族群性,是一條顯而易見的研究線索,一方面嘗試以族群性為起點回溯文化變遷乃至民族旅游,從而反思民族旅游的吸引力問題;另一方面,可以為建構旅游人類學學科的標識性研究對象提供探索之道。
(作者系該院副教授,博士;收稿日期:2013-09-02)
[本期本欄責任編輯:吳巧紅;特邀責任編輯:張進福;責任校對:劉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