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以來,國際社會對于中國經濟未來走向的討論熱情日益高漲。為什么西方那么關注中國經濟的未來?主要是因為中國經濟總量變大了,變得重要了,人們不僅不能忽略中國經濟,而且必須預測在不遠的將來世界經濟格局將因為中國經濟而發生怎樣的變化。
最近,華爾街很多投資銀行對中國經濟的前景很不看好,而且是非常認真地不看好。仔細想想他們不看好的理由,就會發現,那些對沖基金或許認識到當前唱衰中國是能有機會賺錢的。
當然,唱衰中國的還有很多著名的經濟學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數美國的兩位著名經濟學家:一位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他對整個亞洲都是唱衰,而且已經持續唱衰20年;還有一位是紐約大學商學院的魯比尼。他們一致唱衰中國,認為中國經濟在兩三年的時間里就會出現很大的問題,甚至停滯。有的時候,對中國經濟樂觀的觀點反而不受歡迎,得不到重視。這個現象很奇怪。
但是,要回答中國經濟還能再增長多久的問題,的確是比較困難的,需要認真研究。
我們為什么實現了高增長?
按照當年價格計算的中國的經濟總量現在已經有近50萬億元,換算成美元已經將近美國經濟總量的一半。不僅有如此巨大的總量,而且增長速度非常快。按照名義值計算基本上平均5年翻一番,即使按照可比價格計算,GDP平均7年也可以翻一番。于是,到了2005年,中國的GDP總量超過了英國,2007年又超過德國,到2010年剛好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估計按照目前的增長趨勢,只要中美兩國的經濟增長率之差可以維持在3.5到4個百分點,中國的GDP總量在2020年前后跟美國持平甚至超過美國是完全有可能的。
過世不久的著名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教授復原西方早期經濟史的數據后發現,在18世紀之前的西方世界,人均收入的變化非常緩慢,人均收入要翻番幾乎要1400多年。只是到了英國工業革命之后,隨著技術的革命性進步,一些西方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才真正加快了,比如很多國家實現了人均收入2%-3%的增長速度。不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個世界不一樣了,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增長特別快的經濟體,主要集中在東亞地區,有日本和“亞洲四小龍”。這些經濟體可以保持7%-8%的增長率,10年就可以實現人均收入的翻番。所以談到高速增長這一現象,其實不是很遙遠的事情,也就半個世紀的歷史。
為了理解這些高速增長的現象,經濟學家提出了一個簡單而重要的概念,就是所謂的“收斂假說”。意思是說,一個比較落后的經濟體有可能實現比富裕的經濟體更高的增長率。為什么有這個可能性?其原因是:第一,落后經濟體的分母小,增長率容易更高;第二,更重要的是,落后經濟體可以模仿發達經濟體的制度、技術和生產方式,容易趕超后者;反而處在前沿的國家因為沒有可追趕的對象,所以增長會趨緩。
這個假說非常重要,它至少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今天可能有更多的經濟體趕超的現象,而且這些趕超的經濟體確實取得了非常好的發展成果。但是,“收斂假說”并沒有給出實現收斂的條件是什么。也就是說,它沒有回答一個根本的問題——一個國家該怎么做才能實現趕超。實際上,要獲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必須去尋找和研讀發展經濟學或增長經濟學家們的研究文獻,這些文獻試圖從理論上弄清楚一些成功的經濟體成功在什么地方。
經濟學家發現,要實現經濟發展,一個國家必須有比較快的資本積累,換句話說,不能把所有的收入都花掉,沒有積累,就不能發展。1979年諾貝爾獎經濟學獲得者威廉·阿瑟·劉易斯(William Arthur Lewis)認為,經濟發展的最核心問題是加快資本積累,就是這個國家的國民收入中用于儲蓄和投資的部分要大幅度增加,國民收入不能都消費掉。現在歐洲很多債務危機的國家為什么經濟增長停滯呢?一方面因為收入水平相當高,沒有增長動力,但是即使這樣也可以看出這些國家的國民儲蓄已經很低了,每年賺的錢都用于社會保障和其他的消費,沒有留存,甚至要舉債用于消費和社會福利開支。低儲蓄率成為很大的問題。再看那些非常貧窮的國家,比如非洲,經濟發展一直不盡如人意。什么原因?戰后半個多世紀,世界銀行在非洲嘗試了所有經濟增長的模式,但沒有一個是成功的,任何模式在非洲都不管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儲蓄率過低。
上世紀60年代以來,香港、臺灣、新加坡、韓國成功實現了經濟增長,而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儲蓄率比較高。為什么東亞人儲蓄而非洲人不儲蓄?這是個很大的理論問題,一直到現在經濟學家也沒有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不過,東亞人非常重視子孫后代的財富和幸福,總是向前看。這是文化差異造成的。
接下來的問題是,實現較快的資本積累就夠了嗎?蘇聯過去的資本積累也很快,那些曾經實行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也都有很高的積累率,但是經濟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即使有過高速增長的階段,也只是曇花一現。1960年,赫魯曉夫在聯合國脫掉靴子敲打主席臺,大聲高喊“我們埋葬你們!”,可是不久蘇聯的經濟就出問題了。原因是什么呢?主要是因為技術不進步。有高資本積累沒有用,必須要有技術進步,否則投資多了,資本的邊際回報率遞減,增長變得不可持續。事實上,對于發展中國家或者比較落后的國家而言,確保資本的積累過程伴隨足夠的技術進步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在過去20年里保持了比較高的投資率(但即使這樣,中國的儲蓄率仍然在很多年份大于投資率),使得資本存量快速增加。過去20年,中國資本存量平均每年增長約12%,高于改革的頭10年,因此資本產出比在90年代以后快速提升,而這個時期正是中國GDP增長最快的時期。
要指出的是,中國資本積累加快的同時伴隨著技術的進步,而技術的進步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了貿易。這是與前蘇聯很不同的。過去的20年,中國進出口貿易增長非常快,而且貿易的擴張主要通過外商在華的直接投資(FDI)而實現,這是技術進步的重要來源。對中國經濟發展來說,進口甚至比出口更重要,因為相對于出口消費品而言,中國進口的主要是資本品和中間品,所以進口的都是技術,包含在資本品中的技術。以貿易和FDI為途徑吸收和消化國外的技術,并逐步實現技術的本土化和技術升級,是中國技術進步的基本方式。
資本積累是否伴隨了技術進步,可以用最簡單的增長核算方法看出來。增長核算的原理是,投入要素增長率的加權值是否大于產出的增長率。兩者之差被稱為“全要素生產率”(TFP)的增長率。過去經濟學家對蘇聯的增長核算發現,只有1965年之前TFP還不錯,1965年之后TFP就出問題了,一直到蘇聯解體,整個蘇聯的經濟都沒有起色。用同樣的方法研究“亞洲四小龍”,發現TFP的增長率是正的,這是最本質的區別,不要看蘇聯有高積累,“亞洲四小龍”也有高積累,但是這兩種增長的機制是完全不同的。絕大多數的東亞經濟體TFP的增長率都很好。
迄今為止的研究都發現,中國在高速資本積累期間依然保持了較好的TFP增長率,大約每年平均3%-4%,對GDP增長的貢獻平均在35%—40%。這個成績即使與東亞經濟體相比,也是相當不錯的。筆者認為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過去20年里,伴隨資本積累過程的是我們的市場開放、競爭、貿易擴張和外商直接投資的增長,所有這些都幫助中國可以維持較好的技術進步。這也就幫助我們回答了為什么中國經濟可以增長這么快。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資本積累速度加快了,而且有不斷提高的投資率,更重要的是總體的投資效率、技術的進步都非常明顯。
中國經濟還能再增長多久?
現在大家非常關心中國經濟的較快增長趨勢還可以持續多久。坦率地說,經濟學家還沒有很好的辦法去預測未來的經濟增長。不過,“收斂假說”還是能夠幫助我們來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從收斂的角度來看,我們需要簡單地討論一下中美兩個經濟體的差距。因為,差距越大,追趕的空間就越大。
2003年高盛集團有一個大膽的預測:2041年中國經濟總量才有望超過美國,也就是說,以2003年為基點,中國還要用38年才可能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這個預測今天看過于保守,但是在2003年的時候中國人均GDP畢竟剛剛超過1000美元,而且高盛集團假設中國人均GDP從1000美元提高到5000美元的過程中,經濟增長率是要從10%下降到5%的。現在看來,這個假設大大低估了中國經濟增長的潛力。
在2010年中國經濟總量超過日本之后,國內外出現了關于中國經濟何時超越美國的多種預測。而絕大多數的預測都基于“收斂假說”來考慮未來的增長率變化。比如,假設未來10—15年中國經濟可以保持8%的增長率,美國是2%,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保持3%的升值速度;與此同時,假設中國的CPI 通脹水平小于5%,美國小于2%。這樣的話,可以推算出中國在2020年之前就可以達到和美國一樣的經濟總量。如果再務實一點,假設未來10年的頭5 年中國經濟保持8.5%的增長率,后5 年降至7%,那么未來10年中國經濟的平均增長率是7.75%;假設美國頭5 年增長3%,后5 年增長2%,那么美國未來10 年的平均增長率是2.5%,人民幣對美元每年升值3%,這樣推算下來中國在2019 年就趕上美國。這其實就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和英國《經濟學人》集團2010年年底的預測方法。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2011年初也公布過一個關于中國經濟趕超美國的預測結果。不過,它是基于購買力平價(PPP)方法來預測的。按照IMF的PPP換算方法,中國2010年的GDP總量應該比按照官方匯率換算的美元數據高出一倍,差不多應該是11.2 萬億美元。而美國的GDP 則沒有什么變化,是15.2 萬億美元。IMF 在它們的假設條件下預測,到5 年以后,就是2016 年的時候,中國GDP 的總量達到19 萬億美元,而那時候美國是18.8 萬億美元。這樣的話,中國5年后就趕上美國了。而且還可以計算出,到那時中國經濟的總量占全球的比重大概是18%。用這個邏輯推下去,到 2020 年,中國經濟增長的總量按照購買力平價的換算結果,占全球應該接近25%。這讓我想起著名經濟史學家麥迪森(Maddison)先生曾經復原的一個數據。該數據顯示,在1820 年,中國經濟總量占全球的份額曾經達到28.7%,而200年后的2020年,中國經濟終于又回到了這個點。
那么,到2020年之后,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中國還能再增長多久?
眾所周知,即使到2020年前后中國經濟在總量上和美國持平了,但是中國的人均收入還是很低的,大概相當于美國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相當于現在上海和美國的人均GDP的差距。假設今天世界銀行的標準不變,那么以15000美元來衡量,到2020年,中國還是一個介于中等收入和高收入水平之間的國家,而且仍低于“東亞四小龍”的收入水平。按照“收斂假說”來思考,我們還有快速增長的空間。那么,這個空間可以維持多久的高增長呢?讓我們結合一些參數來進行一下討論。
首先是中國未來的投資空間。到2010年年底,中國資本存量大概是GDP的兩倍多,約93.3萬億元,相當于13.8萬億美元。而美國在2010年年底的資本存量是44.7萬億美元,我們只是美國的1/3多一點。按照人均計算中國就更低了。2010年中國人均的資本存量只有1萬美元,不到美國的10%,不到韓國的20%。即使我們的基礎設施建設已經取得了很大成就,但與美國的差距還是相當大的。以鐵路為例,按照規劃,中國鐵路里程在2015年將達到12萬公里,也僅僅是美國22萬公里的一半多一點。而且,現在的9萬公里鐵路也主要集中在東部地區,中西部地區要達到5萬公里的里程也要到2015年。過去20年我們加快了高速公路的建設,但按照密度來算,中國現在仍低于整個經合組織(OECD)國家的平均水平,大概只是它們的70%。而在中國內地,這個密度更低。再看城市軌道交通。中國500萬人口的大城市將近100個,可是現在80%的城市是沒有地鐵的,現在的地鐵里程90%集中在東部地區。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使在2020年之后,中國的投資空間依然很大,經濟可改善的余地依然很大——這是很重要的。事實上,即使整體上進入了中上等收入的階段,中國國內地區之間依然有巨大的“趕超”空間。東部與中西部地區、沿海和內地的人均資本存量差距非常大。以2009年的數據為例,沿海11個省市的人均GDP和人均資本存量比內陸20個省市幾乎要高一倍。我們可以估算一下,如果沿海人均GDP是1.2萬美元,內地平均是6000美元,再假設內地有9%的增長率,沿海有5%的增長率,可以匡算出,內地大概需要20年才能收斂于沿海的水平。
到2020年以后,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一定會慢下來,但不會太低。筆者認為就平均而言,維持10年的6%—7%增長率是完全有可能的。這不僅因為國際上有先例,即東亞經濟體在人均收入達到中高水平以后都保持過較快的增長速度,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國內的地區差距造就了巨大的投資和生產率的改善空間。
其次是中國就業結構的變化趨勢。眾所周知,所有成功實現工業化的經濟體都表現出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在它的經濟增長重心從傳統農業部門轉向現代工業和服務業部門的過程中,勞動力也就隨之從農業轉向制造業和服務業。這個結構變化的過程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標志。中國也不例外。在過去30年里,制造業和服務業吸納的勞動力比重大幅度上升,農業勞動力所占的比重下降了30%,平均每年下降1個百分點。現在,農業的附加值占GDP比重大約10%左右,未來還將會緩慢下降,有研究估計,到2030年會下降到5%—7%,接近發達國家的水平。這意味著未來中國經濟的發展還將繼續減少農業部門的勞動力。如果按照每年下降1個百分點來估計,農業勞動力占比從現在的30%下降到10%以下,從而接近農業附加值占GDP份額,至少還要20多年。
再次是中國城市化率的未來變化。2011年有一個消息引起很多人的關注,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數據表明中國的城市化率超過了50%,這意味著城市人口首次超過農業人口。城市化率從20%到現在的50%,用了30年的時間,平均每年提高1個百分點,這1個百分點的背后是1000多萬農業人口成為城市人口。按照這個趨勢推算,未來中國的城市化率要達到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70%)的話,從現在起也還需要20年時間。因此,筆者認為,即使2020年中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之后,還應該有不少于10年的時間來完成經濟結構和就業結構的轉變與現代化,從而能維持比較高的增長率。
中國具備未來經濟持續增長的能力嗎?
現在每個人都關心中國未來的較快增長是否還有可能,未來是否具備再增長的能力。特別是,在需求條件上,中國未來是否可能釋放和維持旺盛的國內需求來支撐經濟的持續增長;能否在未來站到技術的前沿,成功實現產業結構升級。對于這些問題,可分為兩個方面來討論,一是關于未來國內需求條件的變化趨勢,特別是消費需求和儲蓄率的變化,二是關于技術進步和未來產業結構升級的問題。因為這兩個問題都與現在倍受關注的“中等收入陷阱”有關,所以,下面的討論也有助于回答為什么中國不太可能跌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問題。
首先是關于維持未來較快增長的需求條件的問題。其所以要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目前非常流行的觀點就是“內需不足”,特別是消費的嚴重不足。基于對當前需求不足的判斷,多數人認為消費萎縮使得中國未來不足以再維持增長,而且增長即將“熄火”。
坦率地說,消費占比的下降一直是一個疑問。因為從數據上看,中國家庭消費開支的增長并不慢,這不僅是由于這些年社會商品零售額的名義增長率都超過了17%,也因為家庭在住房、教育、金融中介服務以及醫療保健和養老等方面的開支增長更快,即使扣除價格因素,其增長率也看不出存在顯著的落差。如果把中國和亞洲主要經濟體的人均消費增長做一個對照就會發現,在相似高增長的階段,中國的人均消費的增長明顯好于日本、新加坡、韓國、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地區等。所以,過去10年出現消費占GDP比重持續下降的現象很讓人費解。從官方數據上看,家庭在住房消費開支以及服務消費等方面的開支存在被嚴重低估的可能。
一個可以理解的現象應該是,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的總消費支出占GDP的比重依然是低的,這主要是因為我們處在高增長和高積累的階段,GDP里每年要拿出更多的部分去投資,搞建設,目的是提高人均資本存量和勞動生產率。當然,就算消費占比在下降,那也只是比重的下降,不是絕對量的減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沒有必要對中國未來的消費需求的釋放表示悲觀。
無論過去消費占比是否出現下降趨勢,筆者相信未來的消費占比一定會不斷提高。首先,因為隨著人均收入的提高,中國社會的消費升級不可避免;其次,城市化的進程將不斷釋放住房消費的能量;第三,城市化的進程伴隨教育、醫療健康以及社會保障等公共品的均等化,將大力推動未來服務消費的進一步增長;第四,隨著低收入階層住房保障體制的逐步完善,也會帶動大量低收入階層的消費支出的增長。
未來消費占比持續提高的結論還可以從國民儲蓄率的未來變化中推斷出來。從“亞洲四小龍”和日本的情況來看,他們都曾經經歷過儲蓄率上升轉而下降的過程,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人口轉變有關系,因為人口紅利的存在會提高國民儲蓄率,而人口紅利的減退將降低國民儲蓄率。根據已有的關于中國人口轉變的研究和預測,中國在未來20年不可能繼續保持這么高的國民儲蓄率。第六次人口普查的結果顯示,中國的生育率已經和發達國家差不多,一個婦女平均生1.6個孩子,出生率是很低的。普查還發現,中國有1.776億人口是在60歲以上,就是說中國與東亞經濟體一樣正在快速進入老齡社會。人口越老齡化,國民儲蓄率就會越低。實際上,如果根據聯合國的預測模式來推算,中國的主要儲蓄者(也就是35到54歲這個年齡段的人)儲蓄的峰值應該是在2010年前后。這意味著國民儲蓄率的最高值也就在這幾年見頂了,之后只會降下來而不會持續上升。 隨著老齡社會的到來,中國的家庭儲蓄率一定會逐步下降,不可能持續維持目前大約30%的水平。不僅家庭儲蓄率要開始下降,而且因為政府的社會保障、養老和醫療保障等消費項目開支增加,也必然會降低政府的公共儲蓄率,提高政府公共消費的占比。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經濟的基本建設和資本形成的高峰期可能也就再有15到20年的時間,這對中國經濟收斂于高收入發達國家至關重要。從國際經驗看,過了這個時期,中國的經濟增長率不太可能高于5%,雖然到那時消費需求將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其次是中國未來的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升級的問題。技術和產業結構的升級是經濟發展的重要現象。未來經濟的持續增長,人均收入從5000美元提升到15000美元,甚至再到20000-30000美元的水平,必然要依賴技術和產業持續的升級換代。有意思的是,目前多數人較為悲觀,很多人擔心中國在未來未必能擁有實現技術和產業結構升級的能力。出現這樣的擔憂是因為他們對現狀不滿意,看到過去30年中國的技術進步還主要依賴貿易和外商直接投資的技術轉移,而自主研發和創新的能力還不足。而且即使已經成為貿易大國,出口品的附加值率總體還不高。但問題在于看到了中國與發達經濟體在技術創新和產業結構上的巨大差距,就能因此斷定中國難以在未來保持較強的技術創新與產業結構升級的勢頭嗎?這樣的思維方式不可取。正確的思維方法是觀察中國在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升級方面走過來的路徑是否大體正常,中國的道路是否遵循了一般的經驗規律。正常的思維是,在很多方面,中國不會例外。而例外主義的思維方式已經扭曲了我們看問題的角度,需要引起我們的反思。
從經濟發展的國際經驗來看,技術和產業結構的升級與人均收入的提高有顯著正相關的關系。反觀過去30年,中國的產業結構變化非常明顯,即使在貿易領域,出口產品的構成和技術復雜程度也在持續上升中。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家羅德里克(Rodrik)教授在2006年的一項研究就曾發現,中國出口品的構成幾乎與法國一樣,從出口品的技術復雜性來推算,中國的人均收入應該比現在高出3倍才對。的確,與中國出口產品種類相似的那些國家,其人均GDP 水平都大大高于中國。
當今世界是“平”的,技術進步與貿易密不可分。發達國家和新興市場經濟國家的分工格局已經轉變為垂直分工為主,在這種背景下,技術進步不再是過去那種完全靠自己關門做研發的模式來推進。從這個意義來講,我國靠引進技術,特別是通過貿易和投資的方式引進跨國公司的技術并進行消化,最后發展出本土化的技術創新能力就是符合經驗規律的。即使在加工貿易領域,看上去是用別人的技術,或者消化別人的技術,能做好也是不簡單的。很多經驗研究發現,國外的技術轉移過來,要想有正面的“溢出效應”并取得帶動技術本土化的效果,自己必須要具備良好的研發基礎和消化能力。不可否認,得益于教育和人力資本的快速積累,中國在這方面的表現顯然沒有讓人失望。
2011 年世界貿易組織(WTO)出版了WTO 和日本亞洲研究所合作研究貿易模式變化的報告。這個報告使用日本亞洲研究所編制的涵蓋9個國家和地區(日本、印尼、韓國、中國臺灣 、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中國)的亞洲投入產出報表2008 年的數據,估算出9個經濟體貿易加權的出口品的國內附加值率(即出口價值里國內附加值所占的比重)平均為72%。其中,新加坡的出口品中包含的國內附加值率為42%,中國臺灣為53%;韓國為63%,泰國約為65%。根據他們的估計,中國大陸為63%,高于新加坡和臺灣,與韓國和泰國相似。這說明,我國現在出口品中的技術含量和附加值在亞洲主要經濟體中已不算落后,反映出中國在制造業領域的技術進步和結構升級取得的成績。另外,報告提到,美國和日本2008年的出口品中的國內附加值率相當接近,大約為85%左右。這說明,相對于發達的工業化經濟而言,中國新興工業化經濟和新興市場經濟的出口附加值率總體而言還相對較低,這是正常的現象。意味著中國和其他東亞經濟體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升級能力還有待提高,特別是提高資本密集和技術復雜行業的附加值率,持續降低加工出口的比重。
從國家層面來看,過去10多年,中國自上而下的科技發展和鼓勵自主創新戰略的實施也將大力提升中國的技術研發能力,這對于未來20年的技術和產業升級具有重要的意義。從OECD的經驗來看,研發投入占GDP比重要達到1%的水平通常要經歷相當長的時期,但越過1%就會加速,這個現象被經濟學家稱之為“科技起飛”。以研發投入占GDP比重超過1%這個標準來定義,中國已經進入到科技起飛的階段。現在的研發投入占GDP比重已經達到1.7%,并很快提高到2%。目前中國研發投入的增長率大約為6%,與韓國和新加坡相當,在世界上屬于最快的國家。根據2006年國務院《中長期科技發展規劃(2006-2020)》的估計,到2020年,研發投入占GDP比重將從現在的1.7%達到2.5%,并將進口技術的比重從現在的50%下降到30%。規劃還預測,中國新興戰略性產業的附加值占GDP的比重將從現在的3%達到15%以上。現在中國在通訊領域里的技術升級和自主研發的能力已經獲得比較大的發展,前幾年中國通訊與信息部門制定的一些技術標準已經引起跨國公司的高度關注,甚至抗議,這說明未來的前沿技術的自主研發和創新已指日可待。
所以,考慮到中國在教育、科技和人力資本上的基礎優勢,只要我們繼續堅持開放貿易的政策,積極參與全球垂直分工,消化轉移的技術,不斷增加在自主研發上的投入,應該相信我國在技術階梯上實現快速上移、產業結構不斷升級、未來站到技術的前沿是大有希望的。
(作者:復旦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責任編輯:李振通 狄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