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瑜
《搜索》這部電影的情節,關乎災變的嚴酷而猝不及防,關乎人與人之間深度溝通的不可能,關乎群體對個體的冷漠擠壓,關乎愛情婚姻的畸變糾結。
電影從根本上是一種藝術創造,其核心是藝術想象力和藝術創造性,其目的是滿足人對精神世界的審美需要,提升人對現實的粗糙認知,實現情感世界的體驗需求。[1]影片中網絡綁架道德、輿論殺人的樣態在網絡時代習見到近乎爛熟的母題,所演繹出的一個多線索的故事,勾連起幾多面目各異的魂靈、映射出幾種殊異的生命樣態:
沈流舒,上市公司的掌門,篳路藍縷打拼起來的強者,堅毅冷峻卻又不乏溫情厚意的中年男子,在把事業一步步推向巔峰的同時,婚姻生活卻跌到了冰點。
莫小渝,紅顏老去、婚姻進入疲勞期的“糟糠之妻”,用怨以怒的行動發抒著對家庭冷暴力的憤懣、宣泄著對“小三”的恨意。
陳若兮,一個干練明快的女強人,一個熟諳新聞業操作規則的白領,一個為建立愛巢而苦苦拼搏的女人,她是被社會洪流裹挾中出沒風波里的一葉扁舟,卻誤認為自己是一切盡在把握的舵手。她貌似客觀合規的新聞操作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葉藍秋過早的離世。
楊守誠,一個帥帥的又帶點壞壞的玩世和滿不在乎的大男生,卻是人如其名、堅守誠信底線的新好青年。
葉藍秋,故事的主人公,一個如曇花一現般稍縱即逝的生命。她的生命注定短暫,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卻不得不承受著外界輿論的巨大壓力,被誤解的痛苦和病痛的折磨,她固然凄美得讓人心疼,但卻留給整個世界無窮無盡的思考。
這各型各色的一群人,卻因為葉藍秋的生死劇變被一條無形的線牽系到一起,在一個寂靜轟鳴的都市天地里搜索著生命的頓悟,在一場持續發酵的新聞事件中完成自我的救贖,于是——
沈流舒,他在葉藍秋遺體前臨風墮淚的一刻,洗去了我最初對這個富人那種虛驕世故霸道乖戾的惡感,之后他對事業與員工關系的深入反思以及設立藍秋救助基金的善舉更讓人動容。
莫小渝,丟下了鎖鏈式樣的珠寶,掙脫了婚姻的黃金籠子,帶著對昔日美好歲華的記憶和對小葉的滿懷歉意重新上路,她的心中已沒有了怨,不攀附男人而自持的女人煥發出異樣光彩。
陳若兮,面對失業和失戀的雙重變局,卻唯獨沒有失態。寬容地與變心的男友分手,抹去婆娑的淚眼,重綻一個堅強女人的微笑。我們相信,對一個無心為過的好人、對一個相信有原則和規范存在的新聞人、對一個堅持三年為男友做三明治的女人,那句“從頭再來”應當不會徒托虛言。
楊守誠,片尾的他一掃先時玩世不恭的痞氣,眼角眉梢展露出一種端凝和肅穆,他心中收藏兩份沉甸甸的愛情,聳身負擔起一樁傳遞愛心的事業,這也許是對那個朝暾下、蘆叢里嫣然一笑的女孩最好的紀念。
……
這一系列人物的蛻變都指向一個核心事件——葉藍秋之死,于是,死亡,這個黑暗陰森的意象在劇中格外醒目。
人的生命的價值,人的存在的尊嚴與高貴,正是由于對于死的覺知才可能被真正注意到。在這個意義上,死亡的不可理解性,人對死亡的驚覺,雖然挫敗了理性,卻要求著人的生命的最高凱旋。文化研究認為,人的身體不僅僅是或主要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它更是文化的客體,是一種社會文化的建構。[2]葉藍秋,這夏花般絢爛的女子,卻過早地與生命的嚴冬照面,在被查出罹患癌癥的滅頂之災和無助地陷入輿論的劍陣后,她起初的反應跟大多數人一樣,不知所措、彷徨戰栗甚至出離癲狂,但在短短的時間里,面對死神“倒排工期”式地無情追獵,面對周圍環境鋪天蓋地肆虐的誹謗,她昂起了理性而高貴的頭顱,她為讓座事件誠懇地道歉、她蹦極、飆車挑戰了自己的極限、她去看了終日勞碌奔波中無暇去看的日出,她甚至向愛情——這生命中最動人的奇葩伸出手去,雖然,此生已經太遲。
更撼人的是,她在遺書中冷靜地交代要用自己留下的錢來幫助那些同她一樣處在絕望中的人……影片進行到這段,清晰地感到,葉藍秋最后從四十公尺高度的縱身一躍,不是對生命和希望的詛咒和棄絕,而是靈魂的發揚蹈厲、青春的炫目怒放。她的生命之燭在過早的燃盡前,卻爆出了一個熾烈的燈花,剎那間照亮了周邊無盡的黑暗。這樣的行為已不是簡單的身體本質主義和生物學因素能闡釋的,它是一種把身體作為一種文化適應的狀態來展示,這種適應狀態在不同的情景下呈現出不同的行為。藍秋的飄逝,試煉和凈化了劇中那一顆顆品質各異的魂靈,讓每個人直面內心,重新尋獲各自生命途程的坐標位序。在《斐多篇》中,柏拉圖記載了蘇格拉底面對死亡時的從容態度,談笑風生,“快樂地”對哲學高談闊論。在赴死前,蘇格拉底為什么面對死亡無所懼怕?柏拉圖解釋道,死亡不過是身體的死亡、身體的消失,但它卻讓靈魂擺脫了身體而獨自存在,并變得輕松自如。就正如那一刻的葉藍秋,雖然她的身體消亡了,但她的靈魂,她的精神不會隨著影片的結束而停止對旁人的影響。
事實上,在這部戲中,陳凱歌以一貫的認真態度真心誠意地來了一次“變法”,雖然只能算作一個不夠華麗卻略顯生硬的“轉身”:不再致力于奏響黃鐘大呂來振聾發聵,而是以輕攏慢捻和淺斟低唱來潤澤人心;不再尋求用濃烈的色塊涂抹出家國情懷,而是來一筆淡彩寫意勾勒出生命的微妙褶曲;不再試圖拿“文化”來釀造馥郁醉人的“老窖”,而只捧出一杯淡淡的清茶任君慢品,甘苦自知。不再宣敘灌輸、不再鋪張揚厲,總之是不再把觀眾群體預想為只有胃口領受文化快餐的“群盲”。正如他自己所說,這是一部“最不像陳凱歌電影的陳凱歌電影”。
用盡了時下最流行的“人肉搜索”,網絡暴力等一系列元素,一部很適合年輕人口味的電影。但說“生硬的轉身”,自然是對陳導這部“變法”之作略有遺憾。遺憾之一是影片對葉藍秋這一核心人物的心性和特質缺乏深描,葉藍秋只被貼標簽式的硬插進去了三個好:中學成績品德好、工作能力強、悲天憫人,美則美矣,可惜只有概念,沒有細節,徒有一張“畫皮”,讓觀眾對其產生好感更多地是借重扮演者高圓圓本身的美貌,甚至還有點跑偏到借力“圓廷戀”的浮光來晃閃觀眾的眼球。而我們期待視野里的一個美麗脫俗外表之外質感可觸甚至閃現幾分異彩的知性高級女白領形象卻始終影影綽綽。遺憾之二是陳凱歌的編劇能力相比之下依然見絀。在這部片子里,他想表達的太多。以“道德綁架”作為出發點非常不錯,影片開題也找到了這個命題的要害之處。但可惜,在影片開頭風風火火地展現了“網絡道德綁架”所能使用的諸多手段,氣氛節奏宛如一部戰爭片之后,卻戛然而止,開始有種什么都想抓,卻都抓不穩的感覺,到了影片后半段,便開始以一段凄美的愛情來重新喚起觀眾對女主角的同情,以讓這部有點跑題的電影,用一個急轉彎回到其最初的命題上,正是因為這個充滿韓味的結尾,讓這部本該讓人們有更多自省的電影,反而給人一種底氣不足的感覺。這樣的“轉身”還是過猛了一點。
畢竟,陳凱歌在已不再年輕的歲數做出了一個艱難的轉身,雖然姿態僵硬、身段缺乏美感,但也實屬不易。我們仍然報以掌聲,是期待著親手烹飪出《霸王別姬》這樣一席讓人回味悠長的盛宴的凱爺“王者再臨”。
[1]陳犀禾,彭吉象.歷史與當代視野下的中國電影[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71.
[2]陶東風,和磊.文化研究[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