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嵐
(作者系上海對外貿易學院人文社科部教授,法學博士)
社會轉型帶來的沖擊,打破了民眾在計劃經濟時代政府為他們提供的低工資、廣就業的福利計劃。大批社會成員開始為家庭基本生活、為自己的前程、財富積累等現實問題表現出了極度焦慮不安、浮躁緊張的情緒。在各種社會因素的壓力下,國民的擔憂、緊張、浮躁心理最終積成的社會焦慮現象,成為這個時代的標志和轉型時期的中國社會的特點。中國現階段的焦慮表現程度和波及范圍是空前絕后的。說它空前,是因為從地域之廣、人群之多而言。它涵蓋了中國窮人為生計焦慮,想一夜致富;富人為安全焦慮,財產的來歷心知肚明;官員怕東窗事發而向國外轉移資金和家庭成員;年輕人為前途焦慮,老年人為醫保、社保焦慮……本來中國進行的是一場和平時期的經濟建設,卻給國人帶來了生死攸關的抗爭焦慮。據《中國青年報》一項社會調查(2134人參加)表明,焦慮已成為國民常態。34%的受訪者認為經常焦慮,62.9%的人偶爾焦慮,僅0.8%的人從不焦慮。中華英才網對全國15個行業的1500名企事業職員的調查報告顯示,超過90%受訪者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
社會焦慮是國民對個體命運的焦慮,怎樣生活的焦慮,為何活著的焦慮。國民焦慮的這種普遍性勢必削弱社會的凝聚力,致使中國社會出現“裸官”、“裸商”和盲目出國尋安全的怪象,削弱了政治系統的合法性與有效性。因此,構建良好的國民心態,是消除國民焦慮、順利完成社會轉型、實現改革最終目標的重大保證。
經濟轉軌所引發的急劇社會變遷,是一個經濟迅速“脫嵌”的過程,即經濟發展擺脫一切社會規范,根據自身的要求重塑社會的過程。中國目前正進入全民焦慮時代,它不再是簡單的個人焦慮,而是社會焦慮;已不再是個人的心理問題,而是社會政治問題,是現代化道路上的陣痛。而緩解焦慮首當其沖的是,了解社會焦慮的現狀與生成的邏輯及其醫治措施。
第一,從經濟維度上來說,分配危機使民眾產生生存焦慮。一切為經濟讓道的發展模式已經導致了社會分配的全面失衡。中國已進入一個利益分化的時代,財富的具體性、易衡量性導致人們極易直接攀比,攀比愈烈,中下層群體的失落感越強。新華社《財經國家周刊》2010年報道,據世界銀行測算,中國早在2009年的基尼系數就達到0.47(歐洲在0.24-0.36),遠超國際警戒線0.4。中國的財富集中度遠遠超過美國,美國5%的人口掌握了60%財富,中國則是1%的家庭掌握了41.4%的財富。這意味著社會日益分裂為既得利益集團與草根民眾。中國的既得利益集團包括地方政府部門,具有壟斷地位以及大企業等強勢集團。由于收入分配的天平傾向既得利益集團,一部分人就被制度性地安排在社會底層。既得利益集團得益于改革開放,成了一定的規模、氣候。在權力缺乏有效的內外制衡的情況下,“只要是權力想做的,就是可以做到的。”換言之,權貴精英享盡一切人間的榮耀之后,毫不負責地將貧困丟給了底層民眾。把構建“和諧”社會理解為“河蟹”社會,明目張膽地橫行于中國交通、食品、醫療、司法等各個領域。攸關民生的毒奶粉、毒饅頭、假藥、資源壟斷、貪污腐敗、撒謊成習、操縱司法等亂象,挫傷了國人積極性、創造性,助長人們投機鉆營。這種消極思想暗流趁機侵蝕社會機體,致使整個社會信任坍塌,使社會成員之間互不信任的焦慮產生。諸如對政府、官員的不信任;有城市化過程中產生的本土居民與外來移民之間的不信任;職業群體之間的不信任等等。曾經受人尊敬的教師、醫生、專家也頻頻跌破道德底線。如果說現在的社會正處于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化的時期,人們越來越傾向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那么殺熟又成為普通人群之間的信任危機難以破解的最好腳注。中國現在似乎不是搶占道德制高點,而是流行搶占道德洼地,然后一起審判崇高。
第二,從文化維度上來說,文化危機、價值危機是導致國民滋生為何活著的焦慮。首先,社會快速變遷使價值規范無法成型。現代社會發展的文化多樣性、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和價值取向的多元化,已成為價值沖突與失范的根源。文化的多元化趨勢是現代社會生活“并不存在唯一正確或唯一正當的社會方式、價值觀念和文化”(孫立平語)。價值的多元化會導致人們政治判斷與價值選擇的諸多困難,造成人們心理上的焦慮與迷茫。隨著物質財富的增加,人類對于道德、良知、靈魂的思考,也在不斷地受到沖擊、擠壓、縮水。其次,價值追求的多樣性、復雜性取決于價值主體的利益和需求的多樣性、復雜性。“人們思想活動的獨立性、選擇性、多邊形、差異性顯著增加”(陳克敏語)。其實,“社會秩序的最大破壞者是價值標準的多元化,當社會由于標準多樣而失去標準時,社會的秩序也就不復存在了”(蘭久富語)。馬克思曾感嘆法蘭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骨氣的人。今天的中國,同樣缺少有智慧的人,但更缺少有信仰的人。最后,思想政治教育自身變革滯后,缺乏吸引力和凝聚力。“價值觀的正確、合理和科學固然重要,但傳播的技巧也很重要。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宣傳中的軍文化語言和工程類術語的超長,運用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在和平年代,哪有那么多陣地、堡壘、主戰場、攻堅戰、奪取最后勝利?到處是工程,到處是硬梆梆的語言,哪有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效果”(童世駿語)。

第三,從政治維度上來講,政治危機導致國民怎樣活著的危機。“保守地說,真理的中心在于,對一個社會起決定作用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治。開明地說,真理的中心在于,政治可以改變文化,使文化免于沉淪”(亨廷頓,勞倫斯語)。換言之,“文化的沉淪也就意味著人的沉淪,而人的沉淪則直接意味著社會的沉淪”(郝宇青語)。就此而言,政治危機決定著國民生活的走向。當下政治危機包含政治態度危機與政治參與性危機。政治態度危機體現在公民對政府的公信力、公務員的信任度的下降。特別是權力的無利不作為、有利亂作為,極大地刺激了老百姓的現實感受,降低了政府的公信力乃至整個社會的信任度。其實,民眾最為不滿和怨憤的就是尋租、腐敗、分配不公、侵害民眾權利。政治參與危機在于把人民群眾看作是改革的旁觀者,民眾缺乏參與改革的渠道。在缺乏人民群眾的民主參與下,自然難以保證權力公開透明,無法形成對權力的日常監督機制,加之民眾自身也缺乏政治參與的自主性,導致濫用權力時有發生。“要使公民重新擔當其政治責任,關鍵又在于重新催化個體的公民意識,是指對自身在政治自身秩序的成員資格以及與這一資格連在一起的權利和義務具有清楚地了解”(德里克語)。這樣,才有利于民眾從理性中感悟感性,從真理中捍衛常識,而不是去“打醬油”。總之,社會越政治化,公民對政治的關注越強。而民眾對政治關注越強,人民群眾參與改革方針制定、改革成果的分配等的積極性與可能性就越大,民主實現主權在民的改革也就越易推進。
第一,人性的內涵與現實錯綜復雜的張力是社會焦慮生成的內在本質。本真狀態人性,無論是本體構成還是現實表現都具有兩面性:美善與丑惡、完美與殘缺,廉潔與腐敗并存。換言之,人既不是單一的天使,也不是純粹的野獸,而是心中有天使的野獸之混合體。所謂野獸,是指基于客觀存在狀態而追逐財富的本能欲望,天使則是指向意義建構狀態升華,是通過主流價值牽引人向上的一種精神提升。本真狀態的人性,既要擺脫本真狀態的丑惡,同時還要對他的必要性給予尊重和依賴。換言之,既憧憬理想,又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順應現實的狀態,滿足其物質需要,這就產生了邏輯有限性與價值理想局限性的張力。當人性中對物質的貪欲本能與現實的錯綜復雜之間的張力失衡并超度時,焦慮心態便產生了。
第二,理性的缺位與啟蒙的稀薄是社會焦慮產生的邏輯深化。一方面,由于中國啟蒙教化的稀薄,導致民眾缺乏理性。“在回顧一百年來中國啟蒙運動發展的全部歷程時,除去社會轉型、社會運動本身的制約外,就這一運動自身而言,不能不承認它有著過于嚴重的缺陷。這些缺陷集中到一點:就是過于急于求成。中國啟蒙思想家不太注重思維方式自身的運用和革命,而是注重用國外理性思維的具體成果對民眾直接灌輸。“總想從國外現代文明中拿過幾樣現成的具體成果,在中國立即開花結果,立竿見影,馬上見效,而過分地忽略了看來形態不那么具體、效果不那么顯著的思維方式自身的變革”(姜義華語)。這種思維方式直接導致缺乏理性,急于求成的短、平、快的行為方式。例如中國倫理學會慈孝文化專業委員會“批量生產”孝子;國家發改委某專家的所謂2010年中華民族復興了62%;寧波宣布將斥資5000萬培養1400名“喬布斯”。這種政績化的道德生產計劃數字,折射出人們失去理性價值判斷與實踐行為,極易產生高期望值和人們的短期行為。一旦欲望落空,就會降低人們對生活的滿意度,就會產生對社會不滿心理,加重或放大對社會的不滿情緒,甚至借機發泄遷怒于他人,馬克斯·韋伯說,在缺乏一種理性精神和動力的情況下,即使最有希望的制度性條件也不能被有效地使用于理性的經濟目的。所以,中國啟蒙任務沒有完成,應該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繼續啟蒙工作。
另一方面,理性的空場導致民眾思維方式的困境。由于啟蒙的稀薄,理性的空場,在理性與價值失衡的現代社會中,一切非理性的情感、價值都是不可信的,自然導致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人們沉浸在對于“現實即是合理”的幸福意識迷蒙中,忘記了批判精神,喪失了否定的勇氣。歷史一再證明,理性一旦缺位,認知、信仰一旦教條化,思想的鳥籠足以讓愚昧荒唐的腳本上演。在從理性中感悟感性,從真理中捍衛常識。涇渭分明的崇高與粗鄙、高雅與庸俗、偉大與卑劣之間的界限被模糊,“價值沒有標準”。相反,對嚴肅倒要質疑,在無厘頭的搞笑和人性本能的匪氣張揚中嘲笑理想、躲避崇高。馬克思哲學在理性問題上的重要變革,就在于通過理性的考察還原出:理性并不是一種完全獨立的存在,而是依賴于社會生活;理性本身矛盾的加劇,理性與非理性的嚴重沖突,乃是特定條件下生活本身分裂的結果。社會分裂了,哪里還會有從容與淡定,民眾不焦慮才怪。
大發展、大轉型、大變革的當下,現代化將人們的生存狀態推向格式化和碎片化。而現代性的生存狀態本質上是一種個體的原子化的生存狀態。也就是說,市場經濟在“促進人的解放的同時,造成了人的物化,在促進人的獨立的同時造成了人的孤立”(侯惠勤語)。這就需要思想政治教育開始“弘揚科學精神,加強人文關懷,注重心理輔導,培育奮發精神,理性平和、開放包容的社會心態”,開始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如何使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有精神追求,彌合倫理道德理論與實踐生態鏈的斷裂,消弭精英與草根之間的裂痕,則是思想政治教育理應承擔的責任。
在價值多元化所引起的混亂與沖突中,最終源頭仍是利益沖突。因此,對價值取向多元化的整合,必須建立在公平公正的社會利益均衡機制的基礎之上。從制度設計和權力優化入手,將權力關在籠子里,打破公共權力壟斷,落實公平正義,傾聽來自社會各個角落的聲音,在權力配置改革上,真正實現人民群眾對改革方針、改革過程、改革成果的分配及有效的政治參與。因為公權力的改革是通過人民民主實現主權在民的改革,所以,政府的每一個政令,精英的每一項決策,才會首先考慮的是對人民讓利而不是自己得利。
第一,注重頂層設計、打破階層之間的鐵幕,促進公平正義落到實處。一是改革者必須具備高超的智慧。因此,解放思想也包含解放思想者,給每一位持不同意見的人以相同的權利,也是非常必要的。亨廷頓在比較改革者比革命者道路更艱難時說,改革者必然是兩面作者,既要反對保守者,又要反對革命者;二是改革者不僅要比革命者更純熟地駕馭社會勢力,而且還必須更精確控制社會變化;三是選擇改革的形勢,決定優先順序的問題,對于改革者比對于革命者更加艱巨。由此,他得出結論:“改革者必須具有革命這更高超的政治才能。改革成功之所以少有,恰恰是因為實行改革所需要的政治天才極為難得。成功的革命者不一定都是一流的政治家,而成功的改革者卻絕無例外。”
第二,加強對精英階層的思想政治教育。官員邏輯的濫用反映出官員責任的滑坡、智慧的貧庸。當下的人民內部矛盾用人民幣來解決,即暴露了社會管理上的價值蒼白,也體現了社會管理部門的慵懶和應付了事的不作為態度。通過思想政治教育,滲透個體層面對民眾(特別是精英群體)進行價值引導與自我建構,消除心理問題與不良情緒。促使精英群體形成改革大局理念,舍棄自身既得利益。凱恩斯曾說,與觀念的逐漸侵蝕相比,既得利益的力量被過分夸大了。大衛·休謨也說過,盡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利益本身以及人類所有事物,是有觀念支配的理念戰勝利益。通過對精英群體的教育,提高其整體道德水平,讓他們學會反饋社會,反哺社會,樹立以民為重的道德風尚,以彌合精英與草根之間的鴻溝。否則,底層的淪陷將會加速整個社會的淪陷。
第三,確立人民群眾在改革中的主體地位。與人民群眾緊密相連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質。把群眾作為改革的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否則就會消解人民群眾對政府的信任。淡化民本意識,人民群眾的基本民主權利在實踐中就難以落實,難以確立人民群眾的改革主體地位,改革也就失去了基本動力。因此,改革“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不斷地工作,我們也會感動上帝的。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毛澤東語)。中國的質量和分量都在每一個民眾身上。
主流意識形態的發展和鞏固,不是話語霸權邏輯演繹的結果,而是在多元整合發展的過程。化解社會焦慮心態的現實路徑在于引導公民自我生成、自我營造生活的價值、自我建構意義世界,而不是等待任何權威。
一方面,人是社會主體,制度是社會框架,而人的精神思想則是社會的靈魂核心所在。一個社會的文明發展、和諧穩定亟需要法律,更需要人的精神思想境界的形塑。
另一方面,加強公民道德建設,提升民眾自身素質。即便是功利主義也需要一個人品德的支撐。這就需要我們通過理論變革,用專屬于中國人的文化符號和獨特的理論創制中華民族的痕跡與道德底色。
總之,通過思想政治教育搭建平臺,用集體意識、集體良心宣傳教化來建構社會信任。消解社會焦慮,培育積極國民心態。畢竟“那些從自己身上不斷涌現出來的活性感受,是一個可以用我們的鮮血做圖章來擔保的真理。建設我們的自身,如同建設這個世界;關照我們的精神,如同關照我們的物質”(崔衛平語)。這是化解社會焦慮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