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俄狄浦斯王》看人之為人的限度

齊松梅

【摘要】本文以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為切入口，通過疏解俄狄浦斯是否真正的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進而追問人類能否擁有并掌握“將一切大白于天下的智慧”，并反觀人之為人的限度。

【關(guān)鍵詞】俄狄浦斯王；智慧；限度；啟蒙

關(guān)于俄狄浦斯的神話，最著名的有兩個故事。一是破解斯芬克斯之謎，一是弒父娶母。前者證明了俄狄浦斯知識的力量，后者卻證明俄狄浦斯一無所知。

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講述的是后者，其中從未詳細描述過俄狄浦斯解謎的過程，但斯芬克斯之謎與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卻始終糾纏在一起，息息相關(guān)：解謎的俄狄浦斯不僅獲得了王權(quán)，娶了老國王的寡妻，還得到了忒拜城至高無上的榮譽，他被看做“救星”，被稱為“全能的主上”以及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就在俄狄浦斯向先知挑釁、自夸只憑智慧就破了那謎語征服了斯芬克斯之后，聰明的俄狄浦斯被暴露在他巨大的無知之下——殺父娶母。

解開人之謎卻全然不知自身之謎！奠基在斯芬克斯之謎上，用化約萬物的謎底掩蓋裂隙而建起的“通天塔”轟然倒塌。俄狄浦斯自以為解開了謎題，卻遭到了報復(fù)——命運對有限的人類妄圖越出凡人界限的懲罰。當真相大白的時候，俄狄浦斯幡然醒悟：

可怕的黑暗之云呀……是那太順的風將你吹來的。（《俄狄浦斯王》行1213-1213）

俄狄浦斯一直引以為傲的“解謎的好運”竟是那將他推入黑暗之云的風。斯芬克斯之謎在自身的遮蔽與敞開中最終吞下了俄狄浦斯。

一、遮蔽的斯芬克斯之謎

“什么動物有時候有四只腳，有時候有兩只腳，有時有三只腳，腳最多時最軟弱？”面對斯芬克斯之謎，俄狄浦斯給出了一個在理性基礎(chǔ)之上的確定的答案，他將謎底抽象為人。而他之所以能夠回答謎題，源于他的缺陷——跛腳。跛腳這個缺陷讓他能夠看清類的特征，從殊相中看到共相，看到同質(zhì)性。由此可見，俄狄浦斯是一個善于總結(jié)事物的普遍性和同質(zhì)性，并用其獲得力量的人。

斯芬克斯因這個謎底跳崖而死，使得人們都認為是俄狄浦斯道破了謎語，并以此宣告著人憑借智慧和理性對神的勝利。但盡管他看到人的類的特征，但卻沒有看到他所建立起來的普遍真實的“謎底”并不適合自己——一直跛腳需要拐杖（第三只腳）的俄狄浦斯，顯然是個“人”的例外。俄狄浦斯悲劇命運的根源正是因為他消除了異質(zhì)性而得到的知識競與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分離。

之后俄狄浦斯憑借相同的技能，統(tǒng)治著忒拜。這一點在俄狄浦斯指責克瑞翁竊取他的王權(quán)時便可窺見一斑：俄狄浦斯提到了“超越所有技能之技能”，羅念生在注釋中寫道：這技能指統(tǒng)治的技能，兼指俄狄浦斯破謎的技能。俄狄浦斯統(tǒng)治的技能與破謎的技能是一樣的：從殊相看到共相，將經(jīng)驗上升到普遍必然性的真理，以此來指導(dǎo)實踐——去除異質(zhì)性，留下同質(zhì)性。就這樣，俄狄浦斯將那些個別、特殊的東西說成是普遍、一般的東西，出于政治需要，他又將普遍、一般的東西夸大為統(tǒng)治的東西，最終完成了“真理性”向“權(quán)力性”過度。

不過，與其說俄狄浦斯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毋寧說這謎底遮蔽了斯芬克斯之謎，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斯芬克斯隱匿了自身，自行遮蔽了謎題。就在俄狄浦斯“如日中天”的技能成為萬物尺度的時刻，懲罰開始了……

二、再現(xiàn)的斯芬克斯之謎

整部《俄狄浦斯王》悲劇以城邦的災(zāi)難開篇，以俄狄浦斯個人的災(zāi)難收尾。開場所展現(xiàn)的忒拜城正在“血紅的浪波里顛簸著”。它遭遇了瘟疫，一群乞援人在王宮前請求俄狄浦斯為他們找出一條生路。而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這時再次出現(xiàn)，只是這位萬民敬仰的王尚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再一次站在同一道謎題前。

斯芬克斯回來了，更確切的說，它只是再次顯現(xiàn)。

新的神示是：清除藏在城邦中的污染，懲罰殺死先王的真兇，才能拯救城邦。

這一次，俄狄浦斯帶領(lǐng)邦民追查真兇，最終卻揪出了自己。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看到父親、母親與自己的同質(zhì)性，而看不到隱藏在三者之間的異質(zhì)性，他引以為傲的化約的“偉大”正是導(dǎo)致他弒父娶母的根源。

人類是有限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他無法抗拒自然法則的限制，生生死死，不能自已，另一方面人又是有理性的存在，不僅試圖以此來掌握普遍必然性的真理，還生發(fā)出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俄狄浦斯王》這部戲劇表面揭露的是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真相，但這殺父娶母喻意著對自己限度的超出，是僭越。梳理后發(fā)現(xiàn)，戲劇背后揭露的是人類智慧的越分和由此帶來的狂妄。懲罰，不僅是城邦對俄狄浦斯的放逐，還有通過悲劇命運，對人類“無限”智慧的嘲諷——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真理走到了它原本期望的反面：把人們從一場災(zāi)難中解救出來，卻使他墜入另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之中。

俄狄浦斯沒有解開斯芬克斯之謎，在悲劇《俄狄浦斯王》的終結(jié)處也被斯芬克斯這個怪物吞了下去：

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謎語，成為最偉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他的好運？他現(xiàn)在卻落到可怕的災(zāi)難的波浪中了！（《俄狄浦斯王》行1524-1527）

三、結(jié)語：“智慧之愛”的知向而不知得

秉承自然進化論的啟蒙思想一再自詡：具有理性的人是萬物之靈，是自然進化的最高階段。然而，在人類用理性認識并改造自然的過程當中，隨著所謂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自然不但沒有變得更加欣欣向榮，反而似乎在“技術(shù)化手段王國”的形成過程中，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的邊緣。

這樣的狀況應(yīng)該讓我們覺醒自身“人之為人”的限度。所以，現(xiàn)在有必要停下“文明”腳步，回過頭來反省：為什么最初的哲學(xué)對待智慧“只求愛，不求達”了。

“知得”——作為人類向往的目的——雖然占有重要的地位，但“知向”這種不斷攀升的身姿，則更應(yīng)是人類需要關(guān)心的事情。就像身處雅典啟蒙思潮洪流之中蘇格拉底，在“知-無知”的道路上檢審：一方面，以“反諷”的方式防止人們依靠理性僭越到智慧的領(lǐng)地；而另一方面，對于紛繁的意見，則以“助產(chǎn)術(shù)”給出“指向”，防止人們走向虛無，為所欲為。

蘇格拉底正是將自己置身于這樣“知向”與“知得”之間，審視著“生活世界”。而這種將智慧的欲求作為生活方式，而非著眼于追求智慧本身“哲人精神”，或為當代反省啟蒙問題提供了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