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
不過是一方廢井吧,但它如果含有某些特定的歷史文化,看過后總很令人難忘。寇井便是這樣。原先我并不知道它,它位于村外樹林邊的一條小道旁。初來乍到竹山,什么都覺得新鮮,興致馬上被提上來了,為了消受鄉村少有的安適與寧靜,我便以觀景娛情的心態,立刻特立獨行,流轉在它曲折的村道上了。于是轉悠不久,井,竟和我不期而遇。
城里人都喜歡來這里度假,不僅因為這兒近海,還因為它蔥蘢密布的樹林深藏著一座安靜的漁村。漁村那美麗、恬淡、平和與清幽泛起的溫馨,遂使那些溫飽思游樂的先生和大小姐們聞風而動,結伴相隨,一撥又一撥尾追而來。
竹山設有旅館、飯莊、酒家。那日我來,自然并不是為那口井,和大家一樣,也是為了敞開胸襟,放飛心懷,在休閑養性中,嘗嘗這兒的海中美食,觀賞大海美艷的色彩,享受芳草林木釋放的氧氣,同它們動人的綠意和禪般的夢幻與幽靜。
看海去。海一直在我心中揣著的。從飯莊出來,走下伸進海里一條由木板構成的橋,憑欄而望。藍色的大海撲眼而來。都說藍色是和平的象征,這會兒站在這里,誰不為我們當今腳下生活的穩健、安定而歡欣鼓舞呢?我太喜歡海的澎湃了,因為它給我太多的激情,對美好未來的追逐,和“癲狂思緒如奔馬”的那無窮遐想,常常跟隨在它的浪濤聲中席卷。此刻臨海沐風,心,又被無邊無際寬闊無比的大海啟開,豁然開朗,海仿佛在說,人啊,像海一樣萬象包容吧,彼此之間,如親如友,和諧相處,取長補短。橋下,沿海岸邊,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紅樹林,一種長在海水里的灌木。有詩如此贊美它,“甘居海角不時爭,靜守波濤劈浪聲。折骨皆因瀝肝膽,殷紅枝上寫忠誠。”這正是它的使命,它有如熱血戰士,它用它的綠色之軀,堅持不渝,盡職盡責守護著海岸。海養育了它,而它以它這樣的品格,以如此的大愛,報答給了大海。紅樹林下淺海中的游魚也是一片動人的風景呢,你來我往,不知疲倦地或覓食,或嬉戲,多么自由自在,我多想也成為它們其中的一員,雖已面向夕陽黃昏,仍要像它們自由不羈地在海里泳游一樣生活,去繼續描繪我的人生。真的,海的生命給我太豐富太有聲有色的聯想了,以至于我久久不愿離它而去。
我終究還是離開了海邊,那是為了去親近竹山的樹。可以這樣說,假若不去看樹,沿著這片樹林往前,我就不會發現和面對那口廢井。
竹山多樹,尤其多的是竹和榕。
何以為竹山?因竹而名成吧。至于榕,也是這里的望族。它們的興旺發達,可說是真令人嘆為觀止。已數百年樹齡的高山榕,雖歷盡滄桑,仍枝葉強勁,郁郁蔥蔥,聳立村中,像一片經年不化的祥云。而諸多小葉榕,散落村里,都各自成一景。也許是海風的磨礪,為了生存,它們每一株不得不撒開出無數的系根,圍繞母根,深深地伸入地里,當它們都牢牢地站穩腳跟后,便和母根抱成一團,扶持樹干,支撐起沉重的其他的枝枝椏椏,把樹滋潤得繁茂十分,終成了鳥的天堂,人們憩息之所在。我興致勃勃,我被它們其中的一株迷住了。因為天然造化,它的系根繁多,且藝術品一般,格調十分古拙、迷人。據說有人數過,它有九百九十九條系根呢,如網如織,讓人看得眼光繚亂。我當然明白那是個虛數,又是取久而久之吉祥之意罷了,但也說明它系根之繁之多,一時很難數出個準確的數字來。
這樣看看停停,停停看看,一邊漫步一邊觀賞,慢慢向村外走去,看看外面還有無我意想不到的其他樹木,料想不到這時,我,一位邊境行的老者,忽然和那廢井狹路相逢了。
這是井嗎?不像。從前故鄉沒有自來水時也有幾方井,都筑在池塘旁邊,幾平方米的樣子,用山石片砌壁,池水沁入,成了井水。我也曾看過不少明清古民居里庭院內的水井,那是十分講究的,大都是青石建筑,深一兩丈,有的井口上還架有精巧的提水轱轆呢,相當別致。而這口井,大概年代久遠,已圮塌不堪,看去不過是凹進去的一方土坑,怎么看也看不出水井的模樣來。正疑惑間,村人說真的是井。我相信了。因為這里是他們世代生存的現場,即使他們都是后輩,即使他們的村史寨譜沒有文字記錄下來,也會一代又一代口授互傳下來的。他還說是一口毒井。這一來我聽了,不禁一驚,心情忽然凝重起來。于是舉目望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因為我吃驚地發現廢井旁的一株古榕邊,不是還相依長著一棵樹形高大的海冬瓜嗎,我知道它另一個俗名叫見血封喉,是自然界中一種毒性最大的喬木,有林中毒王之稱。因古時人們常用它含有劇毒的樹液來浸涂箭頭,用于戰爭,或用于狩獵,故學名稱箭毒木。毒井,來由于海冬瓜吧。我問。不想村人臉色忽然深沉下來,說不是的,是日本人留下的井,他們比箭毒木還毒。原來如此。思往事,易成傷。那是1939年,日本人在北部灣這里一帶登陸入侵,為他們往來海上的船只供應淡水,由于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去臨近的北侖河汲水,因為河的彼岸越南那邊他們擔心有法國士兵,河此岸我們這里他們又害怕我國的游擊隊,因此他們只有偷偷潛進由叢林蔽掩的竹山里來,結果留下了這口水井。光復后,為銘記不忘,警鐘長鳴,人們都叫它鬼子井,寇井。
我恍然大悟,故事簡單,卻不失抹有點傳奇色彩。寇井,含義深刻,它無疑是一鈐國恨家仇的文化印記,又多有以史為鑒的苦口婆心。寇井,它一下子使我忘記了剛才與竹與榕零距離對話的愉快,頓時讓我黯然地久久站立在它的旁邊。竹山啊,我們一方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竟然也逃脫不了蹂躪,而歷史也將野獸們的踐踏留下給我們的這塊傷疤,屈辱的傷痛,一筆一劃,如雕似琢,深刻在我們民族每一個人的心中了。
我們的先賢不止一次舉一反三告誡,興必慮衰,安必思危。如今在來之不易的和平環境里,他們這一意味深長的聲音,我們,再一次將它收藏心底,都掛在心弦上了嗎?
回到海邊的酒肆,只見賓客盈室,沸沸揚揚,攜妻帶幼的,呼朋喚友的,或聽獨弦琴,或推杯舉盞,其樂融融。我們圍桌坐下,竹山美食很多,我們只點些海中“小品”,如蛤、香螺、象鼻蠔、彈蝦、青蟹、狗仔鯊什么的,還有本地的特產紅姑娘(紅心紅薯)和白馬郎君(海鴨蛋),像在城中的街頭夜市,只求安逸,適情適意,一邊喝酒,一邊臨街賞月一樣,在談談笑笑中,聽海,品樹,享受漁村的清靜。
盤中的珍饈美食的確很值得沉醉、留戀和回味,但我們絕不會在唇齒留香的快意中迷失而忘記寇井,即使這是我們土地母親身上一塊很細小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