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照科
在村里學校讀初中時,我逃課、遲到、早退、上課看武俠小說,反正凡是老師要求做到的,我就全部做不到。父親為此操透了心,經常到學校監督我。
后來,縣里計劃在離我們家幾十里遠的地方建一所聯合中學,待全部工程完成后,將要求所有村莊的中學都集中搬遷到聯合中學進行教學。我很高興,因為那里離家很遠,父親鞭長莫及,再也不能處處管著我。我期待著新學校早日建成。
新建聯合中學工程需要大量的紅磚蓋教室。離我們家十五里遠的一家磚廠被指定專門為這項工程生產紅磚。由于人手不夠,磚廠招收很多周圍村莊的農民充實力量。也許為了掙錢補貼家用,我的爸爸托熟人進入了這家磚廠工作。
那個年代,磚廠還沒有自動化的生產設備,磚坯是靠人工用模具一塊塊拓出來的,這活既臟又累,收入也不多。我的父親每天天不亮就頂著滿天的繁星,騎著家里那輛吱呀亂響的自行車趕十五里路去上班,晚上又頂著繁星伴著自行車吱呀聲帶著滿身的泥水返回家中。爸爸在磚廠干活的三個月間,我經常在夜半聽到父親的嘆息聲。
那年臨入冬時,隨著工程的完工,我們的學校終于搬遷了。新學校很美,紅磚砌成的新教室、新宿舍、新食堂,就連廁所也是紅磚砌成的,不像我們原來的學校:土屋子、土臺子,里面坐著一幫土孩子。我們這些農村學生,恍惚進入了天堂。
坐在散發著新桌椅油漆氣味的新教室里,我照常在課堂上偷偷讀著我的武俠小說。而且因為住校,無須每天回家接受父親沒完沒了的教訓,我感到愜意、自由。只是在一本武俠小說讀完,而下一本還沒有弄到手時,我無所事事,只有對著教室的墻壁發呆。時間一長,我熟悉了教室左右墻壁上的每一塊磚和每一道水泥磚縫。我甚至發現有十幾塊磚的側面上各自刻著一個像眼睛一樣的圖案,真是搞不明白什么原因。
一次放假在家。飲了酒的父親,突然問我在學校看沒看到有的磚上面刻著眼睛圖案。我很吃驚,感覺一定是老師把我每天對著墻壁發呆的事實告訴了父親,正在想著怎樣辯解,父親說:“凡是有眼睛圖案的磚都是我生產的,我在磚廠干了三個月,共拓了五萬塊磚坯,我在磚模子里面刻了一只眼睛圖案,所以我拓的每一塊磚坯都有眼睛圖案,這些磚燒制完畢后隨著幾百萬塊磚一起用來建你們的學校了。但愿你的教室墻上就有我親手制作的紅磚。”父親語氣中有種期盼。
“您刻這些圖案,一定是為了做紀念吧?”我問。
父親突然嚴肅了。他隔著桌子指著我說:“你一直不讓我省心,我刻這五萬只眼睛,就是為了看住你,讓你每天都好好學習,無論你在學校的哪個角落,都逃不開我的視線!”
我感到父親好迷信。
“是你自己不成個樣子,把你父親逼成這樣!”母親向來很少責備我,但這次母親罵了我。
從母親的口中知道,因為我的不好好學習,父親始終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當知道我們學校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后,父親更加擔心我不好好學習。有人告訴父親,在你兒子教室的磚面上畫幾只眼睛,并且不斷禱告,就會起到監督你兒子讀書的效果。父親一輩子不信鬼神,但這次卻期望這是真的。他放棄自己的本行木匠活,進入那家磚廠干自己不熟悉的苦活累活。他在自己生產的每一塊磚坯上留下了眼睛圖案,并且每生產一塊都要在心里祈禱兒子好好學習。他起早貪黑,力求多生產磚坯,期望依靠數量增加這些磚可能出現在兒子教室的幾率。甚至生了病,他還跌跌撞撞堅持拓磚坯,有次差點掉進深溝出現事故。
我的感情之門突然打開了。
整整五萬塊磚坯,五萬只眼睛,五萬次祈禱,我終于讀懂了父親暗夜里的聲聲嘆息,讀懂了父親五萬次祈禱望子成龍的心,讀懂了五萬只眼睛背后的期盼與恨鐵不成鋼的幽怨。
我開始留意學校每一間教室、餐廳、宿舍和地面上的磚塊,發現了更多眼睛圖案。我感到那些眼睛圖案就是父親的眼睛,好像要放出光來,擠壓出我衣服下面隱藏的那些散漫和不思上進。從此,我按時上課、專心聽講,很快成為了好學生。
父親刻畫的五萬只眼睛,仍舊在每一個角落關注著我,鞭策著我。
父親不迷信,他的愛如山!
責任編輯:趙波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