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榮敏
人類在茹毛飲血的生食階段,即已開始食魚了。
在海邊,隨便找一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老漁民,他都能給你如數(shù)家珍地回憶年輕時參加捕撈黃瓜魚的盛況:“凌晨三四點鐘起錨,駛向洋面。由漁民老大視察海埕地形,水紋潮汐時間,窺聽魚群方向。老大窺聽魚群方向通過船上的舵枒,舵枒又叫尾拖,這是觀察魚群所在的關(guān)鍵漁具。尾拖只許用椿木做成,其他硬木都不能用。因為椿木結(jié)構(gòu)松弛容易傳遞聲波。尾拖長4米,上圓,插水下半截是扁的,老大耳靠尾拖頂端聽魚群喊叫聲。”魚群游泳活動和喊叫聲傳到尾拖,被老大聽覺魚群的集結(jié)點,再施以一種名為“敲罟”的捕魚之法,大小兩艘漁船夾攻,向它們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敲罟”,是一種捕撈的方法替化為一種魚的名稱。每年四五月間,黃瓜魚們帶著體內(nèi)繁育期的躁動和對新生命的期待,如南太平洋上空的颶風(fēng),成群結(jié)隊,呼嘯而來!黃瓜魚也就是大黃魚,又叫黃花魚,“閩東沿海漁民又稱其為“咔嗑”或“敲罟”,這種魚,頭上長了石子,如果它們在水里聽到黃戟木敲打的“咔嗑”聲,魚頭就會發(fā)暈,成群結(jié)隊的大黃魚就會往漁民圍好的大圍罾里游。后來,毀滅性的濫捕,直接造成魚類資源的枯竭。前幾年看到一張照片,攝于上世紀70年代,一條大圍罾漁船正在捕獲大黃瓜魚,漁網(wǎng)過處,無數(shù)金光閃閃的黃瓜魚被聚集在船的周圍,拖在漁船的旁側(cè),這張名為“一網(wǎng)金鱗”的圖片以它攝人心魄的美艷和壯觀,獲得過攝影大獎。而我卻認為,這張圖片,無非說明了人類的貪婪和無度。
魚的美味,甚至使得魏晉時期的張翰放棄功名,那一道菜名曰“膾魚莼羹”,史上留名。《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世紀新語·識鑒第七》云:“張季鷹(張翰之字)辟齊王東曹椽,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盡管張翰思鄉(xiāng)南歸或許與逃避當時的政治斗爭有關(guān)。但是,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實在是與“鄉(xiāng)味”緊密相連的。
人的口腹之欲常常超乎想象,最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就是“拼死吃河豚”。河豚有劇毒,晚春初夏懷卵的河豚毒性最大。這種毒素能使人神經(jīng)麻痹、嘔吐、四肢發(fā)冷,進而心跳和呼吸停止。我在海邊親見一位老饕食河豚后中毒,待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告知無力搶救要轉(zhuǎn)治45公里外的縣醫(yī)院時,有經(jīng)驗的漁民便自動放棄治療,因為憑他們的經(jīng)驗,車子的速度跑不過毒素在體內(nèi)的發(fā)作速度。那些年在海邊生活,時時聽聞居民吃河豚斃命,但從未見河豚在漁民的餐桌上消失,可見這種毒物的美味是多么誘人。明代學(xué)者謝肇淛《五雜組》記載一則吃河豚的故事,聽起來可笑:有一個人到吳地做客,吳人招食河豚,臨赴宴時妻子表示擔(dān)心,說萬一中毒,怎么辦?他說:“主人厚意,不好推卻;何況是河豚這樣的美味!假如不幸中毒,到時就用大便湯灌我,吐掉就沒事了。”可是那天晚上剛好刮風(fēng),席間無河豚,而主人仍舊盛情,客人大醉而歸,不省人事,妻子大驚,以為丈夫中了河豚毒,“急絞糞汁灌之,良久酒醒,見家人皇皇,問所以,具對,始知誤矣”。謝肇淛揶揄道:“古人有一事無成而虛咽一甌溺者,不類是耶?”
與許多魚類一樣,野生河豚日漸枯竭,如今,養(yǎng)殖的河豚被大量引進酒店的餐桌,成為一道名貴的海鮮,其價格不菲。為了保障食客的生命安全,保證酒店不出事,酒店必須重金聘請專業(yè)宰殺河豚的人員,否則,難免有一天毒倒客人。允不允許人工養(yǎng)殖河豚,對政府來說是一個難題:禁,其實禁不住;不禁,安全無保障。人魚相斗中,我唯一見到人類至今還在發(fā)愁的,就是面對有毒的河豚。
說到人魚相斗,想到“斗魚”。這種魚我小時候在海邊生活,也許沒見過,也許見過,但不知道它名叫斗魚。它叫斗魚,是因為它好斗,這個缺點被人類識破,《經(jīng)》云:“大如指,長二三寸,身有花紋,綠紅相間,尾鮮紅有黃點。善斗,三伏時,取為角勝之戲。昔費無學(xué)有《斗魚賦》。仲夏日長,畜之盆沼,亭午風(fēng)清,開關(guān)會戰(zhàn),頗覺快心。”《五雜組》也說到斗魚:“吾閩莆中喜斗魚,其色斕斒喜斗,纏繞終日,尾盡嚙斷,不解。此魚吾郡亦有之,俗名‘錢片魚,蓄之盆中,諸魚無不為所嚙者,故人皆惡之,而莆人乃珍重如許,良可怪也。”在生靈面前,人類之惡暴露無遺,除了斗魚,還有斗鴨,斗雞,斗鵪鶉。《詩》曰:“鶉之奔奔。”估計鵪鶉的強健善斗,古人早已洞悉。只要能取樂,什么都能斗,斗到最后,人類已經(jīng)沒有朋友。
我無意把我的記述引向灰暗無光,關(guān)于魚兒的記憶本不該這樣的沉重,魚蝦世界還有我們意想不到的神奇和精彩,我這里想特別介紹一種蚶,叫做飛蚶。在福建福鼎硤門的海灘上,出產(chǎn)一種泥蚶,到了夏季會長出一雙翅膀,具有飛躍的本領(lǐng)。原來夏季是泥蚶的產(chǎn)卵期,泥蚶的卵袋長在外殼上,像羽毛拍一樣,又像古代狀元帽的“帽耳”,卵袋像塑料薄膜一樣晶瑩剔透。細看,里面有卵子,如果已產(chǎn)卵,袋是空的。當受到外界干擾刺激時,泥蚶的卵袋拍子急速振動,有如蜻蜓扇動的翅膀。每粒成熟飛蚶重達30多克,這翅膀薄如蟬翼,卻能把幾百倍重于翅膀的蚶身帶動進而飛躍起來。夏季中下潮水線一帶,海水沖灘,成群泥蚶成拋物線狀跳躍起來,如冰雹般紛墜,令人嘆為觀止。
但我知道,它們精彩的舞蹈,有一天也會在人類的舌尖上進行。
責(zé)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