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
6月初的某天,天不停地下雨,我憂心忡忡地說:“不要再下了,再下沒法割麥子了……”小弟正在我家喝茶,他側臉瞅瞅我不做聲地笑了,老公則直接蒙掉,盯了我足足數秒。是的,割麥子這件事,很多年前就已經淡出我們的生活,也從來不是我這個小資婦女的興趣所在。
他們一定想不到,我的腦袋里正飛快地閃過老家麥收時節遍地的金黃色。
是的,老家。思維的羽毛隨時可以翩然而至的地方。幾乎是每個中國人回憶里的一塊琥珀。與老家的聯系是因為那幾座墳頭,我爺爺,我奶奶,我媽都埋在那里。那幾座墳頭,是連接我和老家的臍帶。
今年清明節,我們給媽上墳。
村子里的路也變得又窄又短。村東學校旁邊和窯場附近的兩塊地我們覺得無比遙遠,麥忙的時候用平板車往場里運莊稼,幫爸媽拉車的時候一路埋頭走,怕抬頭看到那么漫長的路就沒有勇氣再走下去。那時候的夏收夏種在我眼里就是一場規模浩大無比恐怖的戰役,從買鐮刀草帽開始到把水稻插到地里,人人都火燒火燎一般緊張地忙碌著,早上五六點就下地,晚上打場要打到半夜,一場收種下來,個個瘦掉一圈,皮膚黑得像涂了一層煤灰。那時候,農村的孩子要放麥忙假,因為老師家也有地要收種。
小時候,我瘦得像一根麥草,干活沒有力氣也沒有技巧,一捆麥個兒都抱不動,一沾麥銹就全身過敏,又紅又癢,只能做些往地里送水的活。我說話做事的腔調在大伙聽來也太大小姐,慢吞吞矯揉造作不接地氣。事實上,我也不喜歡接地氣,和干活相比,我情愿待在教室里讀書。因此,一聽到大人表揚誰家的孩子長得五大三粗力氣大能干活我就自卑,同時無比的痛恨那些讓我失去自信的勞作。我一直覺得沒有誰天生喜歡干活,都是迫不得已,所謂勞動的美德,只是被生活強加的。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年代,勞動還沒有被賦予更多的意義,唯一的功能在于解決生存所需。而我,不喜歡僅僅喂飽肚子,因為人不能只靠吃米活著。
農村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麥收之后地里的活少了,人慢慢閑下來。菜地里種上了茄子辣椒豆角等各種各樣的蔬菜。我喜歡跟著媽去侍弄菜地,澆水捉蟲扎豆角架,看菜苗兒一天天地長大開花結出果實。媽去稻田薅草的時候我也喜歡跟著,在地邊的河溝里捉青蛙摸小魚粘蜻蜓……知了開始叫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就放假了,拉張涼席搬張小板凳在樹底下寫作業,累了就躺在涼席上歇一會,或者去籬笆邊摘眉豆花摘麻葉子玩過家家。傍晚的時候呼朋喚友去逮知了猴,拿著小鏟子挖金子一般把林子里的土翻過一遍又一遍,拿手電筒把每棵樹都照上一遍……那些當年平淡無奇的日子如今在回憶里被一遍遍擦拭得閃閃發亮,那是我的百草園。
回憶是窯藏多年的老酒,而時間就是它的酒曲,普普通通的事物都能被釀成醇美的瓊漿,而同樣的風物在每個人心里發酵出的味道又迥然不同。
記憶里,我家的院子也很大,從堂屋走到灶房的時候我總要一路回頭,總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跟著。此外,我一直不能忘記的是下雨時灶房里冒出的氤氳的水汽和藍色的煙霧,西窗臺邊栽在破臉盆里的那幾棵仙人掌,以及院子中間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春天開花時,任性恣肆著一樹煙紫。它們像一個符號,定格在我的回憶里。
老家的院子多年來一直交給本家的三爺看著。今年去看的時候,堂屋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門鎖已然壞掉,西間屋頂坍塌大半,橫梁上的木頭被風雨侵蝕得幾近土色,葦箔橫七豎八地耷拉著,陽光從屋頂漏下來,懶散地照在幾只泥缸上,東間南墻邊立著一張破條幾,一只柳條筐,東北角是一張當年爸媽結婚時的床……
院子里的梧桐樹早已不在,只有一棵前幾年奶奶過世時移過來的棕櫚,空地上被三爺全部種上了麥子,一片規規矩矩的碧綠。西屋門前,幾棵蒲公英怯怯地開著黃花。家門口曬太陽的老人我已然不知道如何稱呼,周圍跑來跑去的孩子也面目生疏……我一邊默默地看著一邊拿著手機拍照,想到以后我再也沒有老家可回,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疼。
回來之后,有一次跟哥哥聊天說起老家的事,他說他那天一直在門外沒有進院子,他說他不敢進。其實,站在老屋前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覺得站在這兒的,應該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