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
年老了容易懷舊,夜間又常常多夢。許多往事,每每在夢中出現。昨夜,我突然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南京。不但看到了當年的故居和故園,還去了當年游覽過的花神廟。醒來失眠,天還未亮,卻又神馳往昔種種,忍不住開燈起來,鋪開稿紙,拿筆寫下這篇短文。
抗日戰爭前,年少的時候,家住南京城北洞庭路十號。屋前有個兩畝地不到的大花園,花園前端,是個種有荷花漂滿浮萍的清水池塘,塘邊遍植垂柳,可以釣魚。花園兩側,圍著高高的竹籬。園中央有個六角亭,父親可以請客賞花飲茶或設宴。花園左側,有一小片翠綠的竹林,植有四季常青的雪松、龍柏,鋪滿著草地,搭著一個紫藤架,種有珍珠梅、紫荊、迎春、臘梅、紅梅、紅楓……花園右邊,有個花臺種的都是各色草本的花卉,像萬壽菊、太陽花、鬼臉蝴蝶、指甲花、石竹、鳳仙之類。花園右邊其余大片土地最遠處集中種的是牡丹和芍藥,占地十幾方;然后是種的玫瑰、月季和薔薇、月月紅之類,再過來就是菊花的領地。品種繁多,有的是盆栽,有的就種滿在地里。秋季時,色彩繽紛,種類各異,名稱有孔雀開屏、黃金印、珠簾飛瀑、猩猩冠等等。再過來靠近門旁一帶,就是盆景和盆栽花木的區域。盆景的盆有瓷的,有陶的,有紫砂的,盆內樹樁、山水、植物都詩情畫意,令人贊美。父親不吸煙、不喝酒,但卻愛花種花,好的盆景,他常將挑選出的美麗雨花石放在盆景的水中搬放在客廳里供人觀賞。除這許多盆景外,有許多盆栽的蘭花。蘭花有的據說很名貴,父親也喜愛,但我那時年歲小,并不太欣賞。我寧可抓著一把把花籽撒在花臺上看著花籽很快出芽、長大、開花,不愿去關心蘭花的那種慢吞吞的幽雅和難能可貴的開花。
花季隨著春夏秋冬四季重復輪回,花園里總是繁花似錦,花木使人悅心益目,愛花的客人來家里時常會對著花木贊嘆:“花真可愛……”
隨著父親的愛好,我也學著侍弄花草了!南京中華門外雨花臺南麓有個出名的花神廟。那兒的花農以種花為主,“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當時確有這么個傳統。我家請的一位花匠胡二就是從花神廟請來的。他開始盡心盡力。從他那里不但使我們知道花神廟可以買到各種花木和花種,可以買到花農們用茉莉花窨成的香茶,還知道種花該講究時節,松土、鋤草、施肥、澆水等等都不是隨意胡亂擺弄的。甚至有的花還需要剪枝、嫁接。總之,種花有技術,有許多的經驗和教訓,也有許多的手段和時機。時令不對,不行;有的花愛澆水,有的花水澆多就不行。種植的方法和關心的程度達不到要求也不行,如此等等,真是要看到美麗的鮮花,環境不好,氣候不好,不費時間和力氣也是不行的……如此等等,道理慢慢我似乎懂了,但懂了也未必就能把花種得苞多葉茂,種得那么燦然美麗,花園的美麗還是靠從花神廟請來的花農胡二和父親的耕耘。
花神廟不知不覺間成了我一處向往的地方,但到抗戰爆發的那年——1937年我才有機會跟父親去那里游覽了一次,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京由于曾是六朝(吳、晉、宋、齊、梁、陳)古都,寺廟自然出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像“花神廟”這樣一個小廟本來名聲不大,但因為它的獨特性所以也不被淹沒。花神廟周圍的村莊連成一片,地名就叫“花神廟”,許許多多花農,每到一年的農歷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的那天,他們都要到廟里燒香禮拜。花神廟并不大,但環境幽謐美麗,高聳的濃綠大樹很多,集市上賣花和買花的人在各種花卉樹苗之間買賣交易。不少年輕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農家姑娘在廟里燒香膜拜,既熱鬧又別致。據說,祈求時說出自己的心愿,都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實現,平時,為買賣花木到花神廟去的人不少,到百花生日那天去花神廟游覽的人就更多。
抗戰爆發的1937年,那年我正好是高小畢業要上初中或為中學生了。“百花生日”那天,天氣晴朗,父親由朋友陪同,帶了我雇了敞篷馬車去花神廟。平時,父親和我是難得坐馬車的,但父親喜歡坐馬車,他帶我游歷蘇州、無錫等地時總愛雇馬車坐,聽著馬蹄聲“嘚嘚”的響,看著四下美景,聞著花香,馬車不快但也不慢,比坐轎車透氣而且舒適。他的朋友是知道他愛坐馬車出游的,所以雖然從城北去城南郊區的花神廟相當遠,卻專門雇了高頭大馬拉的既新又干凈的馬車上路。當時愛花的人們有個組織,每年在“百花生日”這天總要在花神廟給種花特別出色的花農頒獎。頒的獎是銀質和大紅錦緞的獎旗,還發點獎金紅包,鼓勵花農把花木種得更加出色。主事者由于父親是個名人,愛花又有花園,也捐過款贊助他們這種活動,所以特地邀請并陪同父親去頒獎。那正好是個星期日,父親就帶了我去,并且特地招呼胡二一起去。胡二40多歲,身強力壯,聽父親要帶他去,顯得特別高興。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但看得出他的激動。
我們坐的馬車到了花神廟,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花神廟熱鬧得像過年時的夫子廟一樣,人多嘈雜,擺攤賣花木盆栽的,賣各式花盆的,賣吃食的,圍觀雜耍的,敲鑼打鼓的、賣茶葉的……使我既感到新鮮也感到快樂。發獎的用木板搭的戲臺似的一個大臺早已搭好,有些小孩在臺上嬉戲玩耍。我們的馬車到后,就有人來迎接,可能是些鄉保長一類的人,然后就陪我們進花神廟游覽。
這是個規模不大已經古舊的廟宇,門口有“花神廟”三個字的大匾,披著舊了的紅布。這廟紅墻青瓦,沒有殿塔亭坑,畫梁金碧已有幾分風塵殘頹。舊墻斑駁,青苔處處,一些過了冬的亂草略泛青綠,廟前一條水溝上鋪蓋著石板,水聲微響。兩側有松柏和楊樹,已經嫩綠好看。幾條驢子,是擺攤的拴在樹上的,常常踢蹄拂尾。廟外遠處,是種的菜地。廟前廟旁真是嘈雜,人聲起落,花農的攤子上,有美麗的鮮花,胡二一直跟在我身邊,有時同她熟識的鄉親打招呼說話,有時指著一些綺麗出色的鮮花告訴我:“這些都是花房里培育出來……”
跨進了花神廟,見一些年輕的農家婦女梳妝打扮,有的忙著發誓,有的打著長辮,有的頭插鮮花,有的提供香燭都在百花娘娘座前頂禮膜拜,那“百花娘娘”穿著彩衣,臉上涂脂抹粉,戴著鳳冠,她占據著廟中央的地位,周圍和兩側陪他的是百余尊法身不大的花神,每一種花都有一個花神:海棠、芙蓉、牡丹、薔薇、月季、茉莉、茶花、杜鵑……衣著鮮艷,只是已經染塵湮舊,雖然亭亭玉立但造像形態大同小異稱不上生動多姿。
陪同介紹的人能倒背如流的說出每尊花神的名字,我聽了卻記不得。隱約記得介紹的人說:“古代宮廷中有司花之宮,民間則有花神,花神分男女,但這花神廟里供的百花娘娘,是女性,陪供的都是女的花神。”他說了一串名字,我依稀還記得他說:“二月花神是蘭花,四月花神是牡丹,九月花神是菊花……”又說:“屈原、李白、陶淵明、蘇東坡都是男性花神。”這記憶在我腦中長期存在,但我卻沒有當做一個問題來研究過。
廟宇大堂中有一盞琉璃燈高懸在正中央,人來得多了,煙火繚繞,香火嗆人。我當時年歲小,急著想跟隨父親轉一圈就出去到外邊呼吸點新鮮空氣。但來的農婦年輕姑娘太多,有點堵塞,好不容易才擠了出去。
頒獎,是在廟外搭的那個戲臺上開始的。花農來得真不少,男男女女,穿著新衣服,穿著鮮麗衣服的都來了!走高蹺的、敲鑼打鼓的、玩雜耍的、吹喇叭的、敲太平鼓的、唱小調的,用竹竿拴著鞭炮準備過一會就燃放的都有。真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后來,燃放爆竹,乒乒乓乓響成一片,主持頒獎的人講話,請父親上臺頒獎。講的話不外是鼓勵花農們努力把花種好,念獲獎者的名字。有的發給銀盾,有的發給錦旗。發的獎金都是用紅紙包的銀元。臺上臺下掌聲、說話聲和歡笑聲此起彼落。這時,我看到一面大紅錦旗上中間寫的字是“獎給花龍王”,父親將錦旗連同裝著銀元的紅包授給一個瘦高個兒的花農時,同他握手。那個得獎的花農十分激動,鞠了躬,又鞠躬。胡二陪我站在臺下,平時不愛說話的他這時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他得獎大家都服氣!”說著,用力拍起巴掌來。我說:“他花種得好?”胡二點點頭:“那是一點都不假!我種蘭花、種牡丹都是跟他學的!”
后來,又繼續發獎。但父親發著獎時,由于我的自以為是鬧了一個笑話,我見錦旗上寫的是“花龍王”,認為寫錯了字,父親在發獎,我從口袋里掏出鋼筆,從身上帶的小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寫了個條子給父親,說:“爸爸請注意!錦旗上的‘花農王錯成‘花龍王了!”我急急忙忙讓胡二趕快把紙條遞給父親去。胡二拿了紙條擠出人叢快步到了臺前將條子遞給了父親,父親隨即看了我寫的紙條,忽然笑了!說:“哈哈!我的兒子今天也跟著我來花神廟了!他剛才看了錦旗,發現錦旗上寫的是獎給花龍王!他說應該是‘花農王!寫成‘花龍王是錯了一個字,大家說,錯了沒有?”臺下忽然像開了鍋似的許多人都大聲叫喊:“沒有錯!我們愿意要‘花龍王!”這一下,使我臉紅了!只聽父親說:“用農民的農字也是對的!但用花龍王是經過研究的!海里有海龍王,花神廟這兒的花農們種出了花的海洋,你們是不折不扣的花龍王!龍是尊貴的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吉祥物。我聽說這個問題是經過研究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后才定下來的!大家不反對吧?”
臺下轟的響起了一片“不反對”的聲音。我當時聽了十分局促。
父親繼續很簡短地講了些話,大意是:發獎是為了表揚大家,鼓勵大家以后把花種得更好更美,但是能得獎的人極少,許多應該也可以得獎的人可能沒有能得獎,這是因為花的種類很多,評獎時也沒法用秤來稱一下誰第一誰第二。花各種各樣,沒法說梅花一定比蘭花好,菊花一定比玫瑰強,你愛牡丹我愛桂花,他可能愛荷花。因此,今天讓我發獎,我只能說:得獎的光榮,未得獎但花種得出色的人也光榮。優秀的種花者,誰也不能代替誰或者貶低誰。花神廟是有許許多多花龍王的,我向大家表示敬意,向得獎的花龍王祝賀,也向未能得獎的花龍王表示祝賀和歉意。我知道大家并不是為了得獎才種花的!凡努力種花的人都是花神值得尊敬。
父親當時說了這番話后,主持人和花神廟的許多花農都說父親說得好!坐馬車回家的路上,父親問胡二有什么感想,胡二說:“先生你說得對,說得好!”出乎我意外的是父親突然從西裝口袋里摸出皮夾,取出一個紅包遞到胡二手里,說:“現在,先生給你發獎!謝謝你把家里的花種得這么好!”那時,在南京,一般被雇的人總稱主人為“老爺”的,但父親是新派人物,不讓稱“老爺”只許叫“先生”,也不許稱我和哥哥為“少爺”,只許叫我們的名字。在馬車上看到胡二從父親手中接過紅包的那種欣慰的表情,印象至今仍在眼前。胡二話少,當時只說了四個字:“先生真好!”
我們離開花神廟之前,父親從花農們擺設的店攤上買了兩斤茶葉帶回家。茶葉是用茉莉花和白蘭花窨成的瓜片,顏色碧綠,主持頒獎的人向父親介紹:“花神廟出產的茶葉從清朝乾隆年間就開始了,遠近聞名,據說作為貢茶向清皇帝進貢過。”又說:“人說好茶不漂,漂茶不好。這里的茶葉沖水就沉,翠綠清香,您回去試試,一定會喜歡。”
以上是春天里的事,到了夏天,八月間上海爆發了“八一三”日寇侵華戰爭,抗戰開始。日寇從“八一五”開始,就連續派大批飛機轟炸南京。日寇的濫炸,逼使我們離開南京,后來由安徽去到武漢。家中的房屋等等全部交由胡二等管理,從此,我就離開了那個有美麗大花園的家。
八年抗戰,日寇戰敗投降,1945年8月抗戰勝利,這時父親因抗日獻出生命已經五年多了!我在1946年從抗戰大后方重慶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城北洞庭路十號探望故居和故園。但房屋已經嚴重損壞,門窗均無,從樓下仰望可以看到天空。胡二等早已不知去向,故園更是一片荒涼。前面的池塘已被用土填沒,所有樹木花卉砍得精光,亂草叢生,早先的花園已經一朵野花也沒有,凄涼的情景使我傷心。侵略者的鐵蹄和殘酷就是這樣蹂躪傷害中國人民的!1937年12月開始的那場日寇進行的南京大屠殺,使南京被殺戮的軍民達到30萬人之多,我當時做記者采訪了日寇的南京大屠殺。并且知道花神廟一帶曾遭日寇殘酷殺戮。我特別關心花神廟的情況。當日寇大屠殺后,到處是尸體,日寇也要求“加緊處理尸體”,不但不阻攔掩埋尸體,還讓一些組織也支持這項工作。當時更有做好事的紅十字會及慈善堂機構崇善堂組織的掩埋隊,也有由慈善機構及偽南京自治委員會下屬的區公廳也組織劫后余生的市民成立義務掩埋隊努力做掩埋尸體的事,據“難民義務埋尸隊”隊長芮芳緣老人提供的材料檔案記載:“由南門外附廓至花神廟一帶,經四十余日之積極工作,計掩埋難民尸體約五千余具,又在兵工廠宿舍二樓三樓上,經掩埋國軍士兵尸體二十余具,分別埋葬雨花臺山下及望江磯、花神廟等處。”
花神廟到遇到的劫難是有案可查令我心酸憤恨的!我常想念著年少時教我種花的胡二,曾帶著懷舊與思念的感情去過花神廟。那里經過浩劫顯得敗落,廟雖殘,但仍存在并由百姓做過維修,花農已經減少,打聽胡二下落未得知曉。西風斜陽、衰草凝綠,我站立憑吊,離開后心情咨嗟,悲恨相續。
但,上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間經歷了“文革”。1990年在山東工作的我又到了一次南京,我忍不住向人打聽花神廟的情況。意外而又遺憾的是:花神廟地址仍在,花農已減少,只是那個有百花娘娘的廟宇在“文革”期間已被砸爛,蕩然無存。當年風貌存在我腦海之中,卻不可再見,想起過去的事,不能不使我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我早就感到:其實作家創作也像種花,深刻留在記憶中的是當年許多家中來客看到故園中的繁花似錦時,總是贊賞地說:“花開得真美!”那時,聽到這樣的贊賞時,我同父親,同胡二一樣總是十分高興的,因為勞動沒有白費,因為客人這種對美好花景的贊賞,出于真誠,出于鼓勵和勉勵,出于關心和愛心,那是可貴的感情。
我自19歲開始業余創作以來,瞬忽快70年了!有時總感到自己像一個種花的人,年復一年地去那兒默默地種花。時光飛馳,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我很懂得一座美麗的大百花園里的花不是某一種花或某一個人可以造成的,那種各色花卉形成的美艷,是許許多多盡了心和力的種花者在生活中付出艱辛勞動造成的!多年來,我得過不少的獎,但我也明白世界上還未發明創造出一種評獎的“秤”。這種“秤”能準確無誤地將所有作品和作家進行一種無差錯、無高低、無上下、無偏倚、無距離的評定。當年父親向“花龍王”說的那番話,在我的心上是接受并遺忘不了的,我愿繼續盡心盡力,堅持種花!
今夜,在夢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去故園里看到美麗的鮮花燦爛開放,在花神廟的花農中間享受到那種可愛的歡樂!于是,心上涌起的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好的感情,一切都會過去,但過去的事會留在記憶中,會在夢中重新出現!做夢真好!有夢真好!我終于寫下了上面這些,連同夢境和往事,但天已亮了,我去又有睡意了!
于是,我關了桌上的臺燈!我帶著疲勞又躺上床打算再睡一覺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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