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日語“覺悟”的詞匯史比較

摘要：現(xiàn)代漢語中“覺悟”多用于表示一定的政治認(rèn)識，除了特定場合，一般很少使用；而現(xiàn)代日語中“覚悟”則用來表示預(yù)先做好精神準(zhǔn)備，且使用率頗高。經(jīng)考察，二者為同源詞，且在兩種語言中都存在佛教義。因此通過從詞匯史角度對漢語“覺悟”和日語“覚悟”的詞義變遷過程進行考察，并對比其異同，可以深入挖掘其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并厘清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和相互影響。

關(guān)鍵詞：覺悟；覚悟；詞義；詞匯史；語言接觸

中圖分類號：H36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3）24-0173-03

漢語和日語同屬漢字文化圈，兩者以漢字為載體相互影響和滲透。漢日語言的長期接觸的過程中，古漢語對日語詞匯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日語中存在大量的漢字詞匯，這些詞在流傳到日本之后，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詞義發(fā)生了變遷，產(chǎn)生了大量的漢日“同形異義詞”。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先行研究不勝枚舉，但往往停留在單純字義的對比辨析上，而未做進一步深層次的考察。在這方面，楊金萍教授《漢日語“人氣”的詞匯史比較》一文為中日同形異義詞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研究范式。此種歷史性的比較研究更有助于找到詞義之間的聯(lián)系和促成差異的原因。故本文將從語源和詞匯史的角度，對“覺悟”一詞在漢語和日語中的演變進行考察和比較，厘清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及差異之原因。

一、漢語“覺悟”詞義考

考其源流，《甲骨文編》和《金文編》均未見“覺”、“悟”二字。《說文解字》云：“覺，寤也。從見，學(xué)省聲。”、“悟，覺也。從心，吾聲。”、“覺悟”一詞屬于同義并行復(fù)合詞。經(jīng)查閱中國古典文獻，“覺悟”作為一個復(fù)合詞，在先秦時代已開始使用。

例1：鴻鸕兮振翅，歸鴈兮于征。吾志兮覺悟，懷我兮圣京。（《楚辭卷十七九思》）

例2：不覺悟，不知苦，迷惑失指易上下。中不上達，蒙揜耳目塞門戶。（《荀子成相篇第二十五》）

例3：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dāng)。骄X悟，反于正道而還己也。（《楚辭卷一離騷》）

例4：王若不得志于齊，而以覺寤王心，而吳國猶世。（《國語卷第十九》）

細(xì)考以上4例，可以看出“覺悟”均為動詞，且在句中作謂語。例1、例2中的“覺悟”取其原始意義“覺醒”，比喻從迷惑中醒悟過來。由原義“覺醒”，引申出例3所見“覺悟”之“自覺醒悟”之義，表示對過往之錯誤的悔悟，迷途知返。《漢語大詞典》將例4中的“覺悟”解釋為“啟發(fā)；開導(dǎo)”，而筆者認(rèn)為此處解釋為“覺悟”的使動用法為宜，即“使王心覺悟”。秦漢之后，“覺悟”一詞的上述3種義項仍然存在，且在《后漢書》中，“覺悟”首次作為佛教語出現(xiàn)。

例5：佛者，漢言覺也，將以覺悟群生也。（《后漢書》）

例5中的“覺悟”作動詞，為佛教專用詞語，表示“覺醒了悟之意”，即“體得真理、開發(fā)真智”的意思。“覺”為梵語菩提（Bodhi）之意譯，指斷絕世間煩惱而成就“涅槃”的“智慧”。此時的“覺悟”由一般意義上“醒悟”，引申為特指“領(lǐng)悟佛教真理”的佛教用語，詞義范圍縮小且更抽象。特別是進入漢代以后，“覺悟”一詞的出現(xiàn)率相對于先秦時期要高許多。不僅在佛經(jīng)中，“覺悟”作為佛教用語，在世俗文學(xué)作品中亦廣泛流行。可以推斷，佛教傳入中國并盛行之后，“覺悟”作為佛教譯詞又獲得了一片新天地。

查閱魏晉南北朝的文獻，未發(fā)現(xiàn)新的義項，但出現(xiàn)的“覺悟”的名詞用法。

例6：非榮斯行，欲極陳所見，冀有覺悟耳。（《晉書卷五一列傳第二一》）

例7：品位分淺深，覺悟有遲速。（《妙法蓮華經(jīng)懺文》）

例6中的“覺悟”在句中作動詞“有”的賓語，表示“醒悟，明白”之義。例7中的“覺悟”與前句“品味”相對應(yīng)，在句中作主語，表示“對佛教真理的領(lǐng)悟”。

進入唐宋之后，“覺悟”一詞引申出“覺察”之義。

例8：安有虜中獨不覺寤，寂然無事，曾無誅討之意乎？（《論橫山疏》）

上例中的“覺悟”為動詞，在句中作謂語。此時的“覺悟”詞義偏重于“覺”，表示“覺察”的意思。

由于佛教義的“覺悟”采用意譯的方法，與漢語“覺悟”的原義有很大相似性，再加上佛經(jīng)流傳廣泛，已逐漸融入人們的生活。

例9：其立教以易簡覺悟為主，亦有耕莘遺意。（《王陽明集補編·卷十 序說·序跋增補》

關(guān)于上例中的“覺悟”，在《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外集三》中有如下闡述：“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dāng)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于《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于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于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可見，到了后代“覺悟”一詞到底屬于佛教語還是非佛教語，很難確切劃分其界線。

“覺悟”一詞的上述義項一直沿用至近代，只是由于近現(xiàn)代中國的國情，不論在口語或是書面語中，使用頻率已經(jīng)很低，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多被用于表示“自覺”或“政治認(rèn)識”。

例10：今兒我和銀鳳一路從四鄉(xiāng)回來，我看這個女子很覺悟，很正派。（《銅墻鐵壁》）

例11：至于富有反抗性，蘊有力量的民族，因為叫苦沒用，他便覺悟起來，由哀音而變?yōu)榕稹＃ā抖鸭じ锩鼤r代的文學(xué)》）

《漢語大辭典》將例10中的“覺悟”解釋為“比喻通情達理”，筆者認(rèn)為此處應(yīng)為表示“一個人的自覺程度”。而例11中的“覺悟”即為現(xiàn)在經(jīng)常使用的“政治認(rèn)識”之義。“覺悟”常見的搭配還有“思想政治覺悟”、“階級覺悟”、“覺悟高”、“覺悟低”、“提高人民的覺悟”等，多用作名詞。

以上，從詞匯史的角度對“覺悟”一詞的用法及詞義進行了梳理。可以看到，漢語的“覺悟”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為由原始詞義“覺醒”通過引申、比喻等方式產(chǎn)生出的“自覺醒悟”、使動為“啟發(fā)、開導(dǎo)”、“覺察、發(fā)現(xiàn)”的義項；二屬佛教詞匯的范疇，即“領(lǐng)悟佛教真理”之義；三為近現(xiàn)代以來的新用法，即表示“自覺”或“政治認(rèn)識”。

二、日語的“覚悟”

查巖波書店《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覚悟”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平安末期的《梁塵祕抄》中。

例12：それより生死の眠りさめ、覺悟の月をぞ翫ぶ。（《梁塵秘抄·二·一二四》）

上例的“覚悟”為名詞，表示“從生死輪回的迷惑中領(lǐng)悟”，為佛教語，即《広辭苑》所列義項之一“（仏）迷いを去り、道理をさとること”。因此，可以推斷，“覚悟”最初是作為佛教用語傳入日本的。

進入鐮倉時代，“覚悟”作為佛教語使用的同時，亦出現(xiàn)了其他的用法。

例13：まづ郎從小庭に祗候の由、全く覚悟仕ず。（《平家物語》）

例14：そのゝち件序を沈思ありけるに、「柳中之景色暮、花前之飮欲罷」といふ句ありけり。柳中は秋の事也。春の時にあらずと覺悟して、すなはちなをされにけり。（《古今著聞集》）

例15：時にあたりて本歌を覺悟す。道の冥加なり。高運なり。（《徒然草》）

上三例的“覚悟”都是動詞，以“覚悟す”サ變動詞的形態(tài)，在句中作謂語。例13、14中的“覚悟”表示“承知、知ること”，即“知道，明白”。例13中“覚悟”的對象是“郎從小庭に祗候の由”，例14中“覚悟”的對象是“春の時にあらず”這件事。此時的“覚悟”更側(cè)重于“悟”之義，即“悟ること”。而例15中的“覚悟”則表示“記憶すること、暗誦すること”，即“背誦”。此時的“覚悟”側(cè)重于“覺”，即“覚えること”。

室町時代，“覚悟”一詞未發(fā)生明顯變化。直到江戶時代，“覚悟”的詞義發(fā)生了較大變遷。

例16：末々一度は倒るゝつもりに、五·七年も前より覚悟して、弟を別家に仕分て、分散に是を遁れさし、京の者は伏見に、名代を替ては屋敷をもとめ置、大坂の者は、在郷の親類に田畠を買せ置ぬ。（《日本永代藏》）

例17：世の定めとて大晦日は闇なる事、天の巖戸の神代このかた、しれたる事なるに、人みな常に渡世を油斷して、毎年ひとつの胸算用ちがひ、節(jié)季を仕廻かね迷惑するは、面々覚悟あしき故なり。一日千金に替がたし。（《世間胸算用》）

例18：今迄誑りし太夫めに、遺根ありとはいひながら、女なれば相手にはし難し。汝花紫が夫と名のり出るこそ幸なれ、覺悟せよ。（《傾城禁短氣》）

例19：とてものがれぬところじゃ、覺悟せい。（《武惡》）

可以看出，進入江戶以后，“覚悟”的詞義得到進一步引申，已經(jīng)和現(xiàn)代日語“覚悟”的用法非常相近。例16中的“覚悟”表示“迷いを捨てて心を決めること”“心構(gòu)え”之義，即“事先預(yù)測某事做好精神準(zhǔn)備”。因為人們領(lǐng)悟一個道理或明白一件事之后，自然就會做相應(yīng)的準(zhǔn)備。由此，“覚悟”從漢語中的本義“覺醒、領(lǐng)悟”引申出了“精神準(zhǔn)備”之義。

從句中也可以看出，主人公吸取了五七年前的教訓(xùn)而“明白、覺醒”，想到日后會倒閉的情況，為今后做打算。例17中的“覺悟”也和例16相同，表示“日頃の心構(gòu)え”之義。例18、19中的“覚悟”為命令形，表示“努力の余地がないことを悟って”“あきらめること、観念すること”，相當(dāng)于口語“放棄吧”。即告誡對方認(rèn)清現(xiàn)實，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進入明治以后，“覚悟”大多表示“決心”“精神準(zhǔn)備”或“放棄”之義，其他義項漸漸被淘汰。

例19：お母さまは、もう直治には逢えないと覚悟している。《斜陽》

例20：もし一言でも口を利いたら、お前は到底仙人にはなれないものだと覚悟をしろ。（《杜子春》）

例19中的“覚悟”表示“精神準(zhǔn)備”，例20中的“覚悟”表示“放棄”。此外，關(guān)于“覚悟”慣用搭配有“覚悟の前”“覚悟の上”“覚悟を決める”等。

以上，考察了日文文獻中的“覚悟”在詞義上的變遷。“覚悟”以佛教用語初傳日本，同為“領(lǐng)悟佛教真理”之義。從鐮倉時代開始，由于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日語“覚悟”逐漸衍生出了其特有的“知道，明白”和“背誦”的意思。后進入江戶時代，由“領(lǐng)悟”的義項引申為表示“事先預(yù)測某事做好精神準(zhǔn)備”、“下決心”和“放棄”。可以看出，“覚悟”的詞義在日語中具有一定的時代特征。

三、“覺悟”與“覚悟”的比較

一個詞被其他語言借用后，詞義往往會發(fā)生變化，導(dǎo)致與其在源語中的意義不完全相合。“覺悟”一詞亦是如此。“覺悟”是漢語固有的詞，詞的本義是富有穩(wěn)定性的。“覺醒”、“自覺醒悟”、“啟發(fā)”；“開導(dǎo)”、“察覺”等比喻義或引申義都可簡單看出其演變的軌跡。不過因為佛教用語“覺悟”一詞很早就進入了漢語，隨著佛教的發(fā)展，其詞義已融入了通語的范圍。日語“覚悟”雖與漢語同源，但在日語中已賦予新義，而不再是古漢語中的原義。“覚悟”傳到日本后，受到詞素本身的影響，或其他外部原因而引起了詞義的轉(zhuǎn)移。當(dāng)“覚悟”著重于單個字義，就與古漢語中的意思發(fā)生了偏離，發(fā)展為“知道，明白”和“背誦”的意思。而社會文化會深刻影響一個詞的演變。“覚悟”一詞派生出“決心”“精神準(zhǔn)備”或“放棄”的意思，并一直沿用至今。其原因可能要從日本民族的武士道精神與強烈的憂患意識中去挖掘。漢日語“覺悟”的不同點有兩個：①在于感情色彩，漢語“覺悟”帶有絕對的褒義色彩，表示擺脫迷惑，上升到清醒的新狀態(tài)；日語“覚悟”進入江戶時代以后就開始偏向貶義，表示為將來的不測做好準(zhǔn)備。②在于語用范圍，現(xiàn)代漢語中，“覺悟”多為名詞，表示“自覺”或“政治認(rèn)識”，多用于書面語；現(xiàn)代日語中，“覚悟”多為動詞，表示“事先預(yù)測某事做好精神準(zhǔn)備”“下決心”和“放棄”，更為口語化。對比漢日語“覺悟”的意思，出入?yún)s很大，但不可謂毫無聯(lián)系。漢日語“覺悟”都可作名詞或動詞。二者的相同點在于，它們都作為佛教語出現(xiàn)，并表示相同的意思，即“領(lǐng)悟佛教真理”。且如前文所述，其他義項都是基于基本義“覺醒、領(lǐng)悟”發(fā)展而來的，仔細(xì)挖掘仍可發(fā)現(xiàn)其演變的脈絡(luò)。

本文從詞匯史的角度對漢語“覺悟”和日語“覚悟”的用法、詞義進行了考察。二者為同源詞，基本詞義相同，且日語直接引入了“覚悟”的佛教義。然而，由于詞匯內(nèi)部及外部原因，導(dǎo)致其詞義發(fā)生變化并走向分歧。現(xiàn)代漢語中的“覺悟”多用于表示一定的政治認(rèn)識，而現(xiàn)代日語中的“覚悟”則用來表示預(yù)先做好精神準(zhǔn)備，且使用率頗高。二者在感情色彩和語用范圍亦存在很大不同。

注釋：

①寤，寐覺而有信曰寤。（《說文》p362）古代文獻中，“寤”“悟”混用的例子不勝枚舉.

②出自《佛學(xué)大辭典》網(wǎng)絡(luò)版.

③《佛教詞語的構(gòu)造與漢語詞匯的發(fā)展》p74.

④據(jù)筆者考察，“覺悟”一詞在《大藏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近2000次，如“復(fù)為他說覺悟之法，自解脫已”等.

⑤參考文獻[8]所考查的“覚悟”均出自漢文與和漢混淆文。為了更明確日語中的用法，本文所考查的“覚悟”以和文文獻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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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瓊（1987-），女，漢族，浙江杭州人，日語語言文學(xué)2011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日本語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