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琨
(甘肅政法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死刑案件有其特殊性,因而絕大多數保留死刑的國家都制定了較普通刑事程序更為嚴格與繁瑣的審理程序,以體現立法者對死刑慎之又慎的態度。比如,聯合國及相關國家在死刑案件二審程序啟動上均規定了強制上訴制度(有些國家稱為自動上訴制度)這一救濟性程序,以確保死刑得以審慎地適用。我國新《刑事訴訟法》與修改之前的刑訴法相同,規定了死刑案件二審程序的啟動方式①我國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六條規定:“被告人、自訴人和他們的法定代理人,不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裁定,有權用書狀或者口頭向上一級人民法院上訴……”第二百一十七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認為本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裁定確有錯誤的時候,應當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但不具有強制性與自動性,缺陷較為明顯。完善我國死刑案件訴訟程序,控制死刑的司法適用,必須對死刑案件進行上訴審改造,在二審程序中構建強制上訴制度。
強制上訴制度,又稱自動上訴制度,其與權利性上訴相對應,即在死刑案件中被告人不得放棄上訴權的行使,在一審法院判決生效之前,被告人應當上訴,如果一審判決生效之時被告人仍未提出上訴、檢察機關也未提出抗訴,則案件將被自動上訴到二審法院,以確保死刑案件接受二審法院的審查判斷成為一種必然。當今許多保留死刑的國家在其刑事訴訟程序中規定了死刑案件的特殊啟動程序,被看做是“不告不理”原則的例外。在我國刑事法治條件與環境下,構建死刑案件強制上訴制度有其必要性。
在中外刑罰史上,死刑是起源最早的刑種,它隨著國家、刑法的產生而出現,與刑法的產生具有同步性,[1]是整個刑罰體系中最嚴酷、最重要、歷史最悠久的刑罰。在中國古代,死刑是被皇帝用來懲罰那些嚴重危及封建統治根基的人的一種工具,這種“生殺予奪”的大權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深受封建統治壓迫的人們以及在落后法治觀念影響下的皇帝幾乎不會靜下心來認真思考死刑存在的合理性及正當性。直到1764年,意大利刑法學家貝卡利亞在《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首次提出廢除死刑,死刑的正當性才開始被世人所質疑。此后,西方刑法學者及一些思想家圍繞著死刑的存廢展開了長達上百年的論辯。時至今日,在廢除死刑觀念與人權保障運動的支持下,死刑的廢除已經成為國際趨勢,有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廢除或事實上廢除了死刑,有些國家則通過立法與司法,進一步限制死刑的適用。
我國在較短時間內廢除死刑并不現實,立法者試圖通過修改法律以減少死刑罪名,雖能限制死刑,但其高昂的立法成本與大量的物質消耗使得死刑的實體控制顯得較為“僵硬”。通過程序控制死刑,不斷完善我國刑事審判制度,嚴把審判質量關,以減少死刑的實際適用,不失為一種“靈活”的方式。但是,我國司法現狀仍存在諸多問題,由此引發了對于死刑案件程序設置的深刻反思。如何對死刑案件程序進行改革,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課題。改革我國刑事上訴程序是一條重要途徑。而構建死刑案件強制上訴制度,賦予被告人更為廣泛的救濟性程序,既可以起到限制死刑的作用,也符合國際社會廢止死刑的趨勢。
近年來,我國出現的多起錯判、誤判的死刑案件,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使人們越來越意識到是否可以通過一些制度的設置來改善這種情況。在我國,如果案件經過一審審理被判處死刑的被告人不上訴、檢察院也不上訴,則案件將會繞開二審程序而直接進入死刑復核程序。在此情況下,一審判決的錯誤很難在復核程序中被發現。強制上訴作為“不告不理”原則的例外,使死刑案件能夠獲得較高審級的審判,有利于二審上訴法院對案件進行嚴格把關,防止錯判、誤判。我國現階段堅持“保留死刑,限制死刑,堅持少殺、慎殺,防止錯殺”的刑事政策,構建死刑案件強制上訴制度,賦予死刑案件更多救濟性程序,是我國死刑政策的題中應有之義。
我國已經正式簽署《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尤其隨著我國2004年將“國家尊重與保障人權”寫入憲法,更加表明我國人權觀念的轉變以及在處理國內外事務中的堅定態度。體現在死刑的程序限制上,就是要積極探索適合我國國情的訴訟制度,切實維護死刑案件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作為公約的成員國,我國有義務完善現行立法,設立死刑案件強制上訴制度,更好地保障被判處死刑被告人的合法權益。
1984年聯合國經濟與社會理事會《關于保護死刑犯的權利的保障措施》第6條規定:“任何被判處死刑的人有權向較高級的法院上訴,并應采取步驟確保必須提出這種上訴。”[2]1989年聯合國經濟與社會理事會第64號決議通過的《保護死刑犯權利的保障措施的執行情況》第1條規定:“建議會員國采取步驟執行保障措施并進一步加強對死刑犯的權利的保護,在可行情況下采取以下辦法:……(b)對所有死刑案件規定強制上訴或上訴審,并有寬大或赦免的規定……”這表明,在審理死刑案件的過程中,上訴審程序的啟動并不以被告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強制性的或自動性的。也就是說,不論被告人上訴與否,案件都將進入上訴審程序。
在美國,對死刑案件進行第一階段的復審就是“直接上訴”。根據聯邦和保留死刑的各州的法律,死刑判決不論控辯雙方是否上訴,一律實行“強制審查”,即不待當事人上訴,由初審法院在規定期間屆滿后直接呈報給有管轄權的上訴法院進行審查。絕大多數保留死刑的州都規定由州最高法院進行強制審查,以確保死刑判決公正、合法。[3]這種強制審查就是直接上訴的意思。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州最高法院才對死刑案件進行強制審查。但是,亞拉巴馬州和俄亥俄州是例外,它們規定由州刑事上訴法院和州最高法院兩級法院強制審查。
日本也實行強制上訴制度。日本刑事訴訟法典第360條規定:“對判處死刑、無期懲役或者無期監禁的,不得放棄上訴或者撤回上訴。”
我國臺灣地區實行擬制上訴制度,[4]規定了對于重大案件和死刑案件依職權上訴制度,實質上起到了與聯合國相關文件要求相一致的作用。
在巴林、孟加拉國、波斯尼亞—黑塞哥維納、保加利亞(為了減刑)、危地馬拉、印度、約旦、哈薩克斯坦、肯尼亞、秘魯、卡塔爾、塞拉利昂、新加坡、韓國、泰國、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突尼斯、土耳其和津巴布韋,由上訴法院對死刑判決就法律、程序及事實各方面進行復審是強制性的。[5]
以上國內外關于死刑案件強制上訴制度的規定從不同側面表達了立法者對死刑的密切關注,使得強制上訴制度成為限制死刑的關鍵環節,確保上訴程序起到良好的把關作用。
根據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與司法實踐,被判處死刑的被告人與普通刑事案件的被告人在享有的權利方面很少有不同,上訴權也不例外。被告人應當在法定上訴期內提出上訴,死刑案件才會進入到上訴程序;被告人不上訴、檢察院不抗訴,死刑案件就會不經上訴程序而由下級法院直接報送至上級法院,從而進入死刑復核程序。從表面看,這種權利性上訴賦予了被告人以選擇權,但該制度無形之中使死刑案件缺少了一道過濾機制。由此可以看出,強制上訴制度沒有在我國的立法中得到反映。“不就死刑案件設立自動與強制上訴程序,顯然是基于這樣一個假定,即被告人不上訴,說明其認罪服法,對其的死刑判決不存在錯誤。也許,就一般情況而言,這一假設并非不成立。問題在于,這一假設未必窮盡了被告人不上訴的一切原因。事實上,一方面,被告人完全可能不是因為認罪服法而不上訴,而是基于對法律的公正性的絕望與自身不能從不白之冤中得到解脫的無奈等而放棄上訴……”[6]如果沒有強制上訴制度,可能會導致死刑案件因缺少上訴審法院審理的機會,而釀成冤假錯案的悲劇,這就需要對我國死刑案件的訴訟程序進行改造。
在改造我國死刑案件訴訟程序的問題上,應將強制上訴制度融入三審終審的體系中。關于對死刑案件實行三審終審制,我國學者提出了不同的構想。有的學者主張取消死刑復核程序,實行訴訟化改革,實現死刑案件的三審終審制;①持該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中國人民大學陳衛東教授和中國政法大學陳光中教授。陳衛東教授認為,改革死刑復核程序,使之從職權監督型程序向權利救濟型程序轉換,不僅符合現代司法理念,而且有利于實現權利救濟與提高訴訟效率雙重價值目標的實現,并提出了對于死刑案件三審終審制的具體設計方案。陳光中教授認為,欲使死刑復核程序的制度性缺陷得到根本的克服,必須建立死刑案件的三審程序,包括一審采用陪審制度,二審、三審實行強制上訴,二審、三審均同時實行事實審理與法律審理,并且均開庭審理等方面。有的學者認為,從歷史和現狀來看,死刑復核制度目前還有存在的必要,在當前具有不可替代性,激進地取消這一制度無疑是莽撞的,因此,只能采取漸進的改革方式。②持該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卞建林教授。他認為,在推進死刑正當程序的過程中,可以分三步實現中國的死刑程序正當化,第一步是解決死刑復核權的歸屬問題(這一問題隨著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核準權,已經得到解決);第二步是實現死刑復核程序的訴訟化;第三步是最終改變死刑案件的審級制度,實現三審終審制。綜合以上觀點,筆者認為,僅僅賦予被判處死刑的被告人以上訴權是遠遠不夠的,法律應當確保對死刑案件上訴的啟動為強制性以我國刑事法治的要求為指導,在現實司法環境下構建強制上訴制度,即對死刑案件(不包含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案件)進行三審終審制改造,第二審上訴為強制性上訴,第三審上訴為權利性上訴。那么,這樣做會不會使得死刑復核程序脫離審級制度而被架空呢?
自2007年1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核準權以來,死刑復核程序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限制死刑適用的目的,但是在該種行政審批色彩較為濃厚的程序適用中,缺少訴訟主體充分有效的參與,有違正當訴訟程序的要求,導致不少冤假錯案相繼出現。因此,不少學者提出了建立三審終審制,淡化死刑復核程序的行政審批色彩而轉變為嚴格意義上的訴訟程序,即實現死刑復核程序的訴訟化,增加司法公正的屏障。由于死刑案件的特殊性,在二審審理時,為了更加深入了解案件事實和證據材料,高級人民法院應當對案件涉及到的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一并進行開庭審理;三審由最高人民法院負責審理,在已經對案件事實和證據材料全面審查判斷的基礎之上,只需對法律問題進行審理即可。這樣做,不但不會使死刑復核程序被架空,而且將其納入正常審級制度之后,確保了訴訟主體的參與機制,體現了死刑復核程序的內在價值追求,發揮了其應有的作用,實現了程序正義。
基于上述,具體改革方案為,改兩審終審為三審終審,二審、三審程序的啟動即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的死刑案件,在一定期限內法定上訴人不上訴、檢察機關不抗訴的(具體的上訴、抗訴期限應當與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期限保持一致),應毫不遲延地強制上訴到高級人民法院,此時的上訴權法定上訴人不得放棄;高級人民法院經過審理做出的二審判決,賦予死刑案件法定上訴人在一定期限內(該期限可以參照刑事訴訟法有關二審上訴、抗訴期限的規定)以三審上訴的權利,由最高人民法院復核并審理。
這種救濟性程序的設立,充分考慮到了死刑剝奪生命的不可逆性,賦予死刑案件被告人更多的救濟機會,保障了人權。這樣設計非但不會影響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工作效率,還有助于最高人民法院更加客觀公正地審理案件,確保死刑案件的審判質量,起到限制死刑適用的功效。應當注意的是,在此程序中,應當平衡法院審判權與當事人處分權之間的關系,避免由于審判權過重而導致對處分權的侵害。
[1]趙秉志.死刑研究[A].死刑制度之現實考察與完善建言[C].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111.
[2]楊宇冠,楊曉春.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440.
[3]張棟.美國死刑程序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 007:40-41.
[4]楊文革.死刑程序控制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183.
[5][英]羅吉爾·胡德.死刑的全球考察[M].劉仁文,周振杰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313.
[6]邱興隆.死刑的程序之維[A].死刑制度之現實考察與完善建言[C].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