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春萍 張紅昌
財產罪中財產損失的現代展開
——兼論刑法與民法的界限
馮春萍 張紅昌
財產是指具有金錢價值的財物或利益。合法財產是刑法的保護對象,對合法財產造成的損失無疑具有刑法上的意義。然而部分非法財產也屬于刑法的保護范疇,因此侵害此類財產的也能構成刑法上的財產損失。財產損失并非單純形式上的占有侵害或權利侵害,而是實質的經濟損害。只有以具有經濟價值的財產為侵害對象的,才能造成財產損失。財產的經濟價值是客觀價值和主觀價值的統一體。財產損失的判定不僅需要衡量金錢價值的減損,而且需要考量權利人或占有人的主觀意識。
財產罪;財產損失;經濟損害
馮春萍,海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教授、院長;
張紅昌,海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副教授,博士。(海南海口 571158)
犯罪是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其與民事違法等一般違法行為在危害程度上存在重大差異。我國刑法在盜竊罪等財產犯罪的條文中,專門規定了“數額較大”的成罪標準,司法解釋更是劃定了“數額較大”的具體數額。如此,財產罪與非罪的界限可謂“涇渭分明”,判斷某種行為是否成立財產罪,似乎只需簡單對照法條和司法解釋即可。然而,社會生活的豐富多樣性遠遠超出了立法者的想象空間,在諸多事案上即存在財產罪肯定說與否定說的對立。例如騙取、盜取他人財物的同時,提供相當對價支付的是否也成立財產罪?再如,以暴力或欺騙等方法使嫖資得以免除的,是否亦成立財產罪?上述事案之上,財產犯罪肯定說與否定說激烈交鋒。不過,此種爭論在解釋論上主要圍繞財產罪保護法益的界定而展開。形式上的邏輯推論,或許可以使某種解析顯得流暢明快,卻難以探究問題的核心和本質。在形式謎團的背后,我們不難發現,類似事案上財產罪能否成為爭論的實質,即在于如何判定財產損失。如果能夠認定存在財產損失,即能肯定成立財產罪,反之則只能否定構成財產罪。倘若能夠對財產罪中的財產損失做出科學的解析,則財產罪能否成為爭論上的諸多謎團和困惑即可迎刃而解,故財產損失是刑法中財產犯罪的重要研究課題。
探究財產損失,首先必須明確刑法所保護的“財產”具有何種范疇。只有受刑法保護的財產,對其造成的損害才具有刑法上的意義,方能作為財產罪成立的重要判定依據。刑法上“財產”的范圍非常寬泛,也即凡是具有金錢價值的財物或財產性利益都屬于財產。民法上合法的財產無疑受刑法保護,侵害合法財產的可得成立財產罪。問題是,民法上的非法財產是否也受刑法保護?或曰,非法財產是否也是刑法中的“財產”?在此問題上存在非法財產保護說(以下簡稱“肯定說”)與非法財產不保護說(以下簡稱“否定說”)的對立。
(一)否定說
否定說即是將非法財產置于刑法的保護范疇之外,主張刑法所保護的財產必須是合法的財產。質言之,只有在民法上屬于合法的財產,才能納入刑法的保護范疇。只有侵害他人的合法財產,才能成立財產罪。反之,即便某種財物具有重要的經濟價值,若其在民法上屬于非法財產,則不受刑法保護。否定說的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刑法具有從屬的、補充的、副次的、制裁的性格。刑罰僅僅在違反法律之時才介入這種意義上是正當的。刑法是其他法秩序的補充,對此具有從屬的性格。”[1](P123)基于此種從屬的性格,刑法對財產的保護必須以民法的保護為前提。既然民法認為非法財產是違法的產物而不予保護,那么刑法也不應將其作為保護對象。另一方面,違法性具有一元而非多元的屬性。“不同的法領域之間,應當相互之間沒有矛盾,并最終作為法秩序的整體,具有統一性”。[2](P212)若指導行為的法律規范之間存在矛盾,公民便在法律面前無所適從,如此則法律會喪失行為規范的意義。既然非法財產違反民法,不為民法所保護,刑法也不應將其納入保護范疇,否則會有損法秩序的統一性。
否定說在德國以法律的財產說為代表,在日本則以本權說為典型。例如本權說的支持者即主張:“我們經濟生活運營上存在各種各樣的利益。決定由法秩序給予保護的,是規制私人財產關系的民事法。這些決定的表現,即是民事法上的權利。財產犯即是保護民事法上的權利。從而,刑法上的財產,是民事法上權利的總體。這些一個一個權利集合的整體即是財產。”[1](P24)否定說也是不少司法判例的立場,例如在對把養老金證書作為擔保交給債權人后又騙取了該證書的事案,日本大審院即以債權人對該證書沒有取得任何權利為由,認定行為人即使騙取或者竊取它,也不構成詐騙罪或者盜竊罪。[3](P183)
否定說所遭受的批評主要在于,僅僅保護合法財產、將非法財產絕對排除在保護范疇之外,會導致保護范圍過于狹小的弊端。例如毒品等違禁品即是非法財產,若以其違反民法為由主張將其排除在刑法的保護范疇之外,則盜竊毒品等行為不能成立財產罪。但是判定盜竊毒品等行為構成財產罪卻是刑法理論與司法實務的主要立場。為了在上述事案上得出肯定結論,否定說不得不對自身的理由施加變通,“根據法律規定,違禁品應當沒收,歸國家所有。因而盜竊毒品的行為侵犯的不是毒品持有人的所有權,而是侵犯國家對毒品的所有權,因而可以成立盜竊罪”。[4](P227)但是,這種理由并不具有說服力,“首先,國家機關將毒品等違禁品收繳、沒收后予以銷毀時,并非以所有權人的身份來處分。其次,即便國家可能對違禁品具有所有權,但所有權的取得以現實的交付為準。只有國家現實實施了沒收行為之時,才取得對沒收之物的所有權。最后,如果說奪取毒品等違禁品的行為侵害了國家對違禁品的所有權,那么吸食毒品就是侵吞國有財產,出賣毒品就是出售國有財產。這恐怕不可思議”。[5]
(二)肯定說
與否定說的立場相對,肯定說則主張,刑法不僅保護合法財產,也保護非法財產。侵害合法財產的,固然可以構成財產罪;侵害非法財產的,也能成立財產罪。肯定說的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刑法并不從屬于民法,具有自身的獨立性。“刑法的獨立性,即便從歷史上來看,刑法并非在其他法秩序之后登場的,它是民族最基本最重要的法的原初形態。即便從解釋學上來看,法秩序的組成部分是相互補充的,不存在從屬關系。”[1](P123)另一方面,違法性具有多元的屬性,“在某一領域中屬于違法的行為,在另一法律領域可以是合法行為。”[6]基于此,刑法對財產的保護就不應以民法保護為前提,非法財產雖然不受民法保護,卻可得成為刑法的保護對象。肯定說在德國以經濟的財產說為代表,在日本則以占有說為典型。例如占有說的支持者即主張,“對財物事實上的支配是經濟秩序的基礎,即便對贓物或禁制品是違法占有,如果刑法首先不保護占有自體,則難以維持經濟秩序”。[7](P74)肯定說也是諸多司法判例的立場,例如對騙取了屬于隱匿物質的元軍用酒精的相關事案,日本最高裁判所即在判決理由中提出,“刑法中財物取罪的規定之旨意是想保護人對財物的事實上的所持,不問所持它的人在法律上是否具有正當地所持它的權限,即使刑法上禁止所持它,既然存在現實地所持它的事實,從維持社會的法秩序的需要出發,就要把物的所持這種事實上的狀態本身作為獨立的法益來保護,不允許肆意地用不正當的手段來侵犯它”,認為成立詐騙罪。[3](P183)肯定說將所有的非法財產都列入財產罪的保護范疇,被認為過于擴大了刑法的保護范圍,顯屬不當。例如盜竊犯人所竊得的贓物無疑是非法財產,與此無關的第三人奪取盜竊犯人所占有的贓物,固然成立財產罪。但是,若認為財物權利人從盜竊犯人那里取回財物的行為,也成立財產罪,則顯屬不當。“將從民法或者法秩序的角度來看的違法利益也包括在刑法的財產之內,這也是不當的。”[2](P259)
上述肯定說與否定說爭論的實質在于:侵害非法財產的行為,是否可成立財產罪?如何解釋其理由?另外,若認定非法財產亦屬于刑法的保護對象,其是否存在范疇限制?
首先,侵害非法財產的行為可構成財產罪。質言之,毒品等違禁品屬非法財產,侵奪違禁品的即可成立財產罪。盜竊犯人竊得的財產亦屬非法財產,第三人侵奪該贓物的也能成立財產罪。既然侵奪非法財產的行為可得成立財產罪,非法財產即屬于刑法的保護對象。刑法之所以將非法財產也納入保護范疇,一方面是維護社會秩序的現實需要。在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的背景下,財產的移動性日益加劇,其上所交織的權利關系日益復雜,導致財物的占有與財產權利之間的關聯性日趨淡化。例如某人在名勝風景區持一高檔相機拍照,該相機可能是其自己所購買,也可能是向他人所租借,其對相機的占有即受刑法保護。即便該相機是行為人以非法手段所獲取,與此無關的第三人絕對不能以該相機為非法財產為由而任意侵害。否則,會對現實的財產秩序造成重大損害。畢竟,“法秩序、財產秩序的維持在今日也是重要的課題”。[8](P286)另一方面,違法性具有相對的屬性。刑法、民法等諸多法律構筑了一個國家的法律體系,為了發揮法律的規范作用,作為組成部分的各具體法律之間不能出現沖突與矛盾,否則法律便喪失其規范的意義與功能。刑法與民法的機能不同,從民法的機能出發“產生的損害負擔應該由誰來承擔”,決定一定的解釋方向。與此相對,刑法以對犯罪行為科處與犯罪行為相適應的刑罰為志向。[9](P3)質言之,刑法是制裁規范,而民法則是回復規范。刑法更注重行為的意義,而民法則更注重結果的正義,故其在保護的范疇與方式上會存在部分差異。例如,將他人的手提電腦偷回家之后,第二天又將電腦返還原處的。行為人竊取電腦之時即構成盜竊罪,事后返還的行為并不能作為否定犯罪成立理由。與此相對,在民法上,只要沒有造成特定的損害后果,即無須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民事責任以發生損害的有無為基礎,與此相對,刑事責任則以違法行為的有無為基礎”。[10](P21)以毒品等違禁品為例,既然其是違法的產物,自然在民法上不存在財產權利,該財物被他人非法侵害的,持有人無法通過民事救濟以取回違禁品。不過,行為人對違禁品的占有在刑法上卻受保護。其理由在于,違禁品的占有固然違法,但并不意味著他人可任意侵奪。也即,只有國家才具有沒收違禁品的權力,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得以其違法為由而任意侵奪。由此而觀之,民法不保護非法財產,源于其不存在權利侵害或財產損害,故無法尋求民事救濟。與此相對,刑法保護非法財產,在于維護現實的財產秩序,規范公民的行為。表面上似乎存在矛盾,實質上并不沖突。
其次,非法財產主要有兩種,一是為法律所禁止持有、所有的財產,二是為以非法手段所獲取的財產。前者以毒品等違禁品為代表,后者以竊得的贓物為代表。違禁品等財物雖為法律所禁止持有、所有,但其自身具有重要的經濟價值,無疑可成為財產罪的保護對象。至于以非法手段所獲取的財產是否屬于財產罪的保護對象,則要區分不同的情形而論。一方面,即便財物是以非法手段所獲取,但是財物處于行為人的占有支配之下,該種占有具有刑法上的保護價值,與此無關的第三人不得侵害該占有。若第三人將該財物竊取或騙取的,即可成立財產罪。另一方面,行為人取得財物時采用了非法手段,在此情形下,國家有權力以強制力將財物追回并返還給權利人。不僅如此,財物的原權利人對財物具有民法上的財產權利,其在財物遭受侵害的情形下有權利依靠自己的力量將財物取回。故在此情形下,非法獲取財物之上的占有,須在國家和原權利人面前讓步。可見,只有國家機關的追繳行為和權利人行使權利,才能排除犯罪性,其他場合的非法財產都是刑法的保護對象。
財產遭受侵害的形態與后果多種多樣,何者才屬于刑法中的財產“損失”?對此,我們可以從形式與實質兩個方面來推解。
(一)形式的損失論
形式的損失論即是主張從形式的立場來解讀 “損失”的含義。質言之,以形式上的占有侵害或權利侵害作為損失的內核。在形式的損失論看來,在刑法所保護的財產處于特定主體的占有之下抑或財產權利歸屬于特定主體的前提之下,只要該種占有或財產權利被他人侵害,即存在財產損失,足以成立財產罪。反之,即便給受害人造成了經濟損失,只要該種財物上的占有或財產權利沒有遭受侵害,便應否定財產損失。
形式的損失論在德國以法律的財產說為代表,在日本則以所謂“對個別財產的犯罪”為中心而展開。例如法律的財產說即主張,只要民事法上的權利遭受侵害,不論其是否有實質的、經濟的損害,都可認定刑法上的損害。只要法律上的權利沒有受到侵犯,即使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害,也不能認為造成了刑法上損害。[1](P41)日本等國刑法理論將財產犯罪劃分為對整體財產的犯罪與對個別財產的犯罪,這種分類法主要依據是作為個別的財產予以保護,還是作為法益主體的整體財產予以整體保護。就針對個別財產之罪而言,在判斷是否成立財產犯罪之時,僅考慮是否喪失了個別的財物或利益。只要具體的財物或利益被侵奪,就足以判定存在財產損失。日本刑法的主流觀點認為,現代刑法中背任罪之外的其他財產犯罪,都是針對個別財產之罪。[11](P197)也有見解認為,我國刑法中的財產罪都是對個別財產的犯罪。[12](P710)
(二)實質的損失論
與形式的損失論的立場相對,實質的損失論則主張應從實質而非形式上來判定財產損失。所謂實質,即是以財產是否遭受了現實的經濟損害,來判定是否存在財產損失。在實質的損失論看來,即便財產的占有或權利遭受侵害,如果沒有造成經濟損失,就不能認定造成財產損失。反之,即便財產的占有或權利沒有遭受侵害,只要對財產造成了經濟損害,即應認定存在財產損失。由此而觀之,實質的損失論注重經濟價值的實質比較,而非占有侵害、權利侵害的形式考察。
實質的損失論在德國主要以經濟的財產說為代表,在日本等國則是以對整體財產的犯罪說為中心來展開。例如經濟的財產說主張:“考量損害是否發生之時,僅僅看到被害者的給付并不充分,必須將使財產價值減少的全部效果與使財產價值增加的全部效果在客觀上進行比較。必須將其作為整體來考察。而所謂全體,即是其金錢上的全體價值減少之時遭受損害,增加之時得到利益。”[1](P50)此外,所謂對整體財產的犯罪,即是要求將財產的取得與喪失進行綜合比較與分析,如果沒有造成損失,則犯罪不成立。即便具體的財物或利益被侵奪,只要受害人沒有遭受實質的經濟損失,便應否定犯罪的成立。日本刑法中背任罪的法條中明確包含了“財產損失”的要件,理論上一致認為背任罪即是典型的對整體財產的犯罪,只有造成實質財產損失的場合才能成立背任罪。
上述形式的損失論與實質的損失論爭論的關鍵在于,財產法益遭受侵害是否即可認定財產罪的成立?若需要附加判斷的因素,則此種要素如何劃定?如何從法理上加以解釋?
首先,法益侵害是指刑法所保護的特定利益遭受侵害的事實或狀況。所謂財產法益,是指財產犯罪的實質在于侵害什么抑或財產罪所保護的是何者?例如占有說認為財產罪所保護的是財物的占有自身,本權說則主張財產罪所保護的是所有權等其他財產權利。無論在財產法益上持何種見解和立場,單純的法益侵害并不能意味著就成立財產罪。例如王甲將自己的摩托車交由修理店修理,兩天后修理店通過電話告知王某摩托車已經修好,需支付修理費2000元。王某下班后趕到修理店時店門已關閉,店里的電話也無人接聽。王某用包里的另一把車鑰匙將置于店門口的摩托車騎回家。我們應認為,摩托車被送到修理店時,其占有移轉于修理店,且該占有為合法占有。王某將摩托車私自騎走的行為既侵犯了摩托車之上的占有,也侵害了本權。雖然財產法益遭受侵害,但是并不能就此認定王某的行為即成立財產罪。由此而觀之,單純的占有侵害或權利侵害并不能等同于財產犯罪的成立,尚需在占有侵害或權利侵害之外考量其他的因素,此種關鍵因素即是財產損失。質言之,如果保護法益的侵害就是財產損失,那就無須另行要求成立財產罪必須造成財產損失,將導致與財產損失不要論無異。但是,主張財產罪的成立必須具備財產損失,卻是刑法理論與司法實務的共同立場。可見,我們必須從實質上考查是否存在財產損失。
其次,刑法理論上將財產犯罪區分為,對個別財產的犯罪與對全體財產的犯罪,并在二者成立的要件上采用不同的標準,該種分類法的科學性與合理性值得商榷。難道僅僅因為侵占罪、盜竊罪等財產犯罪的條文中沒有規定“財產損失”的要件,而輕率地認為這些財產犯罪都是對個別財產的犯罪嗎?侵占罪中固然沒有規定財產損失的要件,但只有在侵占者造成了實質財產損失的場合,才能認定成立侵占罪。例如某甲因外出旅游將其電腦交由某乙保管,某乙因急需用錢以2000元將該電腦售賣。某甲旅游歸來后向某乙索要電腦,某乙向某甲告知實情并聲稱愿意向某甲支付電腦價金6000元,某甲對此表示接受。本案中,某乙雖然侵害了受托財物的所有權,但是并沒有給某甲造成經濟損失,我們不能認定某乙的行為成立侵占罪。即便在奪取罪中,也不能以個別財產的侵害作為判定犯罪成立的依據,必須從整體上考量是否存在實質的經濟損害。在奪取罪中,竊取、劫取、騙取他人財物的,若行為人在領得財物的同時提供了相當對價支付,我們便不能簡單地以單個財物遭受侵害為由認定成立財產罪。司法實踐中經常發生的旅游景點宰客事件,受害人在接受服務的同時也基于暴力或威脅提供了金錢,從刑法的角度而言也可以說受害人的金錢被劫取,但是我們顯然不能認定該行為成立搶劫罪,司法實踐往往以強迫交易罪來論處。故“行為者提供相當對價的場合,不僅被侵奪的利益,其相當對價的提供也要在被考慮的基礎之上來判定是否發生了損害”[1](P14)。正是由于理論上將盜竊罪、搶劫罪等財產犯罪劃定為奪取罪,且司法實踐中以秘密或暴力等方式奪取他人財物的,基本上不會同時提供相當對價支付。人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財物的占有被侵奪,即足以成立財產罪,無須要求另行造成財產損失。但“將熟悉與必須相混淆是人們常犯的錯誤”[13](P9),實際上,“根本不存在所謂對個別財產的犯罪,整個財產犯罪都是針對全體財產的犯罪”[11](P311)。所以在財產犯罪的判定上,我們要以受害人是否遭受了實質的財產損失作為考量標準。
給受害人造成財產損失是財產犯罪成立的前提。但是,在具體的損失判定上,需要考量兩個因素。
(一)所侵害的財物須具有財產性價值
曾有見解主張,“財物,是在財產權屬上可得成為所有權目的的物,不問其是否具有金錢的乃至經濟的價值”。[14](P230)不過,論及財產損失,我們必須考量所侵害的財物是否具有值得相當的財產價值。只有侵害具有一定財產價值的財物,對其施加的侵害才可能造成財產損失,才可能成立財產罪。反之,若所侵奪的財物不具有財產性價值,抑或“財產價值極少,不值得實質上由刑罰來處罰之時,應否定財物性”[15](P78),則侵奪該財物的行為沒有造成刑法上的財產損失,不構成財產罪,故“成為財產犯罪對象的財物必須具有經濟價值”。[16](P169)沒有財產價值的財物,沒有必要給予刑法保護,不是財產罪的客體。[17](P49)
日本等國的刑法理論對于財產的價值判定上,存在主觀財產價值說與客觀財產價值說兩見解之對立。客觀財產價值說主張,某項財產是否具有財產性價值,必須以財物的客觀經濟價值為基礎來衡量,也即必須從客觀上考量該財物所具有的經濟價值的大小。“財物必須具有能夠滿足人的物質的、精神的欲望的性質,其使用價值必須能夠用金錢來評價。”[16](P169)與此相對,主觀財產價值說則主張,財產的價值并非財產的客觀經濟價值,而是該財物對所有人或占有所具有的價值。“某種物,從客觀上看,雖然不具有買賣等的交換價值,但只要對于所有人、占有人而言具有價值這種主觀價值就夠了。因此,戀人的書信、照片,對于所有人而言,只要具有滿足精神欲望的價值,就具有保護其不受非法侵害的必要。”[16](P169)質言之,“即便沒有客觀交換價值,只要能認定具有主觀使用價值亦可。這是因為,只要對所有者、持有者具有效用,即便對他人并無效用而不能成為交換的對象,仍值得保護。主觀使用價值,還可以進一步分為積極價值 (持有財物本身就能認定具有積極的價值或效用)、消極價值 (為了不被惡意使用,有必要放在身邊的價值)。”[11](P203)在主觀財產價值說看來,“即便存在客觀價值如果沒有主觀價值,則沒有刑法保護的必要性。主觀的價值是基準。既然對占有者存在主觀價值,客觀價值的有無并不具有本質的差異。作為財物必要的經濟價值,是所有者或管理者的主觀價值,沒有必要是交換價值。”[18](P219)
客觀財產價值說與主觀財產價值說的焦點在于,沒有經濟價值的財物能否被認定為具有財產價值?能否以單純的客觀價值來判定財產價值?
首先,沒有客觀經濟價值的財物不能被認定為具有財產價值。“所謂客觀價值,不僅是對該物的所有者或占有者個人具有價值,對此之外的其他人也具有價值。某物,滿足復數人所有或占有欲求的場合,具有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在貨幣經濟的背景下,通常具有金錢交換價值的性格。物的客觀價值,金錢的交換價值。”[18](P219)一根被丟棄的煙頭,無疑不具有財產價值。由此而觀之,財物具有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才能被認定為具有財產價值。以此為依據,某些財產權利,雖然與一定的經濟價值聯系密切,若其不具有交換價值,便難以被認定為具有財產價值。例如超過履行期限的債權,已經喪失了強制執行力,則難以被認定為具有財產價值。
其次,財物價值的意義分為“客觀的價值”與“主觀的價值”[14](P230),財產價值的判定不能脫離權利人或占有人的主觀價值。即便是一枚價值不菲的鉆戒,若被所有者拋棄,即應被認為對所有者失去了財產價值。同理,即便是價值不高的財物,若其對所有權人或占有人而言,具有很高的主觀價值,即應被認為具有財產價值。所以財產價值的判定須同時綜合客觀價值與主觀價值。值得注意的是,“不能僅僅依據所有者、占有者來判定主觀的意味,其主觀價值必須從客觀上來審視。而且,必須是值得刑法保護的。”[17](P49)“所謂主觀價值并非純然主觀的,其必須是一般人必須能夠承認認可的。”[17](P49)也即,財物的主觀價值也必須以客觀標準來衡量,只有客觀上認為具有主觀價值的財物,才能被認定為具有該價值。
(二)財產損失并非單純經濟價值的減損
必須作用于具有財產價值的財物,對其施加侵害才能造成財產損失。財產價值是主觀價值與客觀價值的有機統一,財產損失也體現為主觀價值與客觀價值的損害。如前所述,主觀價值的判定也必須遵從客觀標準。在財產損害的判定上,經濟的財產說具有重要地位。該說主張從實質上判定受害人是否因此而遭受了經濟價值的減損,也即必須將其事前的財產與事后的財產進行經濟價值的比較權衡。有見解依此認為,“損害的有無是事實上的存在,人們在經濟上的感知。財產概念是經濟生活的概念,金錢經濟下由金錢所表現的價值,即具有金錢價值的利益全體。”[19](P118)但是,我們能夠以此將財產的經濟價值與金錢價值絕對等同起來嗎?
在交付罪的構造中,采用欺騙非法使他人交付財物的,即便行為人在接受財產支付的同時,給對方提供了價值相當的財物,也能肯定財產經濟價值的減損。例如,某市幾家醫院的幾名醫生,以“肝病專家免費義診”的名義,私自到某鄉為肝病患者舉行所謂的“義診”。在不到兩天的時間里,這些醫生先后為200名左右的群眾進行了診斷。結果,有138人被查出患有乙肝。根據專家的推薦,其中絕大多數人購買了他們帶來的藥品 “肝得治”,價格為每盒200多元。事后,如此高比例的乙肝診斷結果引起了當地政府的高度重視,經縣醫院派員檢查后查證,被斷定患有肝病的138人中,僅有29人確實患有甲肝或者乙肝。[20]倘若簡單地從經濟價值的比較來看,村民并沒有遭受經濟損失。但是村民并沒有患病,醫院采用欺騙手段使村民誤認為自己患病而購買藥品,違背了村民的本來意愿。質言之,本來村民無須購買藥品。對此,張明楷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即使該藥品屬于有效藥品,但相對于沒有患肝病的109人來說,可謂廢品。所以109人交付金錢的目的完全沒有實現,應認定其存在財產損失,行為人的行為成立詐騙罪”。[21](P249)
在非交付罪的奪取罪中,我們也不能隨意以支付了相應對價作為否定財產罪成立的依據。例如某乙有一部古典式自行車,某甲找乙購買,但被乙拒絕。某日某甲見某乙不在家,潛入其家中將其自行車偷走,并在現場留下現金5萬元。后經專家鑒定,該自行車的市場價值為4萬元。從純粹金錢價值的比較上看,某乙雖不存在金錢損失,但是仍然遭受了財產損失,某甲的行為構成盜竊罪。其理由在于,既然財產價值是客觀交換價值與主觀利用價值的有機統一,財產損失的判定也必須以二者為基礎。質言之,財產損失的評價,必須在衡量金錢損失的同時,以社會上一般人的標準來判定權利人或占有人的意志。也即,在社會一般人看來,若該行為不為權利人或占有人所容許時,即應認定存在經濟損失。反之,若該行為為客觀推定的權利人或占有意思所容許時,便可否定存在經濟損失。在侵占罪的判定上,也是如此。
概而言之,金錢價值固然在財產價值中占據重要地位,但金錢價值并不等同于財產價值。同理,財產損失并非意味著單純金錢價值的減損,某些場合 “即便金錢上沒有遭受損失,但是在經濟上也遭受了損失”。[19](P51)財產價值是客觀交換價值與主觀利用價值的統一體,財產價值的判定上需要綜合二者,判定財產損失時也須以二者為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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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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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518X(2013)12-017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