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飛機的舷窗上觀賞星海湖,這個鑲嵌在賀蘭山腳下的湖泊一定是大地的眼睛。星光大道穿行湖泊,東西有橋橫跨連接。橋的造型是現代流行的斜拉式的轉化,是鋼鐵意志的柔情筆墨。
塞北河流少,塞北小城自然就少了橋梁,不像江南滿目是橋的世界。這二三十年,生態環境發生巨變,我們的小城有了自己的湖泊,橋就成為小城的唯一,把南沙海與北星海湖連接起來,獨特的景致點亮了來來往往的目光。
小城人以橋而驕傲,來了外地朋友,常常要帶到橋上瀏覽塞北的大漠風光和小城的湖光山色。朋友們有說有笑在橋頭留影,贊美小城適合居住,塞上江南的確不是虛名。我天天上班要從這座橋上走過,慚愧的是竟然不知道這座橋叫什么橋。
的確,橋的名字很重要,但對于我來說,忽視了橋的名字,并不意味著忽視了橋的存在。因為,進城出城,橋是必由之路。
我的家在賀蘭山腳下,我居住的小區名叫“山水人家”。八年前,我選擇這里,是因為山水相依的靜謐環境可以熨帖我的浮躁之心。單位在東,家在西。上班是出城,下班是進城,沿著星光大道東西來回穿過小城。早晨七點五十分,我離開家,坐同事的車向大橋駛去。汽車上橋時,一輪紅日恰好如一枚碩大的金橘鑲嵌在橋窗里,揭開了我的眼簾,天天都有幾分喜悅。每當這時,有一架飛機飛過星海湖上空,在高遠浩瀚的藍天上留下一道飛痕,如果不是機翼身后的噴霧劃過藍天,有一道長長的乳白色的線,我以為是一只飛鳥停在天空凝視大地呢。不知這是戰斗機在巡航,還是河東機場發往某地的航班,這么準時,此時此刻,這道乳白色的長線就劃開了天空。長線像比著尺子劃過一樣,筆直筆直,似乎想刻意把天空分為兩半,只是到了尾聲,乳白色的長線才漫漶而去,逐漸融化在藍天里。每當這時,我會習慣性地看看表,時間是八點零五分,太陽、飛機、大橋、車速好像與鐘表對過一樣。
一種玄妙而無言的奇遇在心中搖擺,像晨風吹佛著湖水的漣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自古以來的鐵律。古老的太陽與現代橋梁默契地在一起迎接路上的車流。我心存疑惑,車、路、橋梁、日出、電線桿、樓群……到底是怎么運動的,讓太陽恰好出現在圓拱型的橋梁張開的圓形窗口中。這一天,我恰好帶了相機,把太陽運行和橋梁的時間姿態定格在眼框中,路上的心境就這樣成為永恒。
遺憾的是天色迷蒙,如果是晴空萬里,這個時刻,艷陽高照了,即便是冬日,陽光也晃眼。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陽光略微強烈一些,我就把遮光板放下來,避免過剩的陽光灼傷眼睛。天陰著,但太陽畢竟出來了,我才會看到橘紅色的日出。生活中擁有一點淡泊的灰色并非壞事,可以及時提醒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要走到極端,存有遺憾就存有美麗。
天天走這條路。太陽走進橋窗,是車速與路的弧度在發生變化。上橋的路并不是一條筆直大道,如果能飛上太空,站在太陽的位置看這條路恰巧像一牙長長的彎月,掛在星海湖岸邊。月光、水光、柔光,暖玉一般溫潤,嫵媚交融,撩人心扉。太陽出來了,我不能不去上班啊!去上班,不正是走出月亮地,沐浴陽光嗎?
汽車沿著月牙兒一樣平坦的大路行駛,想不到會看到日出,大橋的出現也讓人驚訝。因為,前方一群正在施工的高層建筑似乎擋住了去路,這正是大路緩緩拐彎,月牙兒露頭的時候,車輪把這組高樓大廈甩在后視鏡以后,星翰集團的大樓站立在目光中,空間陡然開闊了。原來,紅日就在這座大廈的后面,離開地平線已經有些時辰了。我目測著鮮紅的日出與蒼茫的大地的距離,車速飛快,我又放棄了,意識到這種目測實際上是一種妄想,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紅日。紅日先是映照著一座清真寺上的一彎新月造型,然后,停在施工的建筑群落的塔吊中央,仿佛塔吊伸長了手臂將紅日從大地深處撈上來一樣,專程來為這組建筑的落成而剪彩。
紅日跟隨著車速向大橋走去。
日出是大自然與人類會晤的儀式。日出地平線的瞬間如嬰兒誕生一樣振奮人心。而此時,日出給予視覺和心理上的唯美性讓匆匆趕路的實用性代替。人這一生能有幾次如日出一樣隆重的儀式呢?出生的第一聲啼哭肯定是人生的第一次盛典,但哭聲掩蓋了所有的輝煌燦爛和多彩絢麗。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人人都是聽母親說起自己來到世上的情景,這個人生的盛典只有聽母親說,才是真正的盛典。
上大學是一次,找到理想的工作是一次。要不孩子考上大學為什么要擺宴席呢?婚姻的儀式能奠定生活的質量嗎?不知以后在勺子碰鍋的日子里還記不記得熱鬧的婚禮上的祝福,然后擔當起做父親做母親的責任。當然,最后一次的人生儀式則是在別人的哭聲中完成的,再隆重的葬禮自己都是看不見的。哦,陽光是不是悲喜的眼淚,喜洋洋的日出,哀婉婉的日落。這都是平常人生的平常儀式,沒有升官發財的儀式。固然,若有事業成功的頒獎儀式,聽掌聲,接鮮花,傾聽頒獎詞的禮贊,不能不說是人生得意的濃墨重彩,可是能有幾人登上領獎臺呢?平平淡淡總是真,多數人把掌聲和鮮花獻給別人,看客是人生的常態,就像我每天看日出一樣。
人生會有多少燦爛與輝煌,會有幾次絢麗多彩呢?睜開眼睛看世界,會遇到什么?是成長的煩惱,還是欲望的無期?今天的太陽與昨天的太陽不同,我的生活則天天在重復。有人說,工作著是美麗的,我對上班卻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我曾經對朋友說,我們天天都在為這張嘴而打工。看著日出每天如期來到橋頭,多少會使我的心安穩一些。
我是什么時候對日出感興趣的,自己也說不清楚。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期,大學畢業專程上峨眉山金頂看過一次日出,結果是漫山遍野的迷霧。那時正是我的人生黃金時期,喜歡跑到大海邊、沙漠深處、高山峻嶺上看日出,卻忽視了日出就在身邊,日出就是尋常的生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出,每天出門上班,實際上就是自己的日出,可是這確實說不清,道不明。年年月月,歲歲年年,天天如此,習慣會給人的心上一把鎖,出行的儀式就失去了隆重,缺少了神圣,不是嗎?使命感就是這樣悄悄溜走的。比如,隆重的婚禮不是一生的永遠,生日不是天天來到。平常的生活就是抱怨、煩惱、焦慮、困惑、孤獨;孤獨、困惑、焦慮、煩惱、抱怨遮蔽了雙眼,使我看不到日常生活的美麗。
在路上,同車的朋友會聊一些事情,多是生活中的不如意。我也會說說自己的感覺,說了些什么,現在都不記得了。話是隨說隨忘,但有一種東西不能忘,即每天的太陽是不一樣的。冬天的太陽趕在八點零五分走進橋窗,夏天就要提前半個小時。陰天、雨天、大霧天、飛雪彌漫的天氣,太陽照常出來,可是明亮的光線沒有照射到人們身上,就會影響心情。我多次問自己,為什么要在乎外來的東西呢?
我妻子做保險,常聽她給客戶宣講一個真理:“不渴也要多喝水,沒有喜事也要快樂。”也經常聽人說有一種活法是“痛苦是一天,快樂也是一天,為什么不讓自己快樂起來呢?”其實,這可以說是醫治痛苦的一劑良藥,但不失為一種“阿Q精神”。外來的快樂永遠無法與內心的快樂媲美,但是太熱衷于外來的快樂,內心就不會有快樂。生活中的痛苦比比皆是,“來自各方的擠壓”還會制造沒有由頭的痛苦,這時,還會快樂嗎?
我相信,日出日落是太陽給宇宙的態度。太陽給予大地光明,但是,人往往是看不見光明的。這個時候,需要一座橋,或者一只船。過了橋,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天地。橋是工程師設計的、工人建造的,上橋是他渡,乘船需要他渡,也需要自渡。橋是意志的造型,這是我原來的想法。現在,我想,橋的意志更體現一種普世精神。
太陽每天照樣升起,每天都以快樂的心情俯瞰大地。
大橋每天迎來送往,每天都以隱忍的心情檢閱車流。
太陽一天運行的歸宿在賀蘭山巔,我一天工作的歸宿在家。
常言說日月如梭,太陽假如永遠停止在東方,宇宙的秩序會亂了方寸,那就會重蹈夸父逐日的覆轍,說不定地球就會出現核裂變。可是,我實在想停下來慢慢欣賞日出,慢下來應該是最好的生活。太陽東升西落,其實是寰宇的慢動作。下班時,看到太陽落山,欣賞路邊的風景,心情格外舒暢。由東向西,這是進城的路,路兩邊的高層建筑此起彼伏。賀蘭山腳下的石嘴山市,的確凸顯現代都市的氣象。
我把關于橋與日出的一些想法告訴朋友,朋友說這橋叫“彩虹橋”。還有一個名字叫“追月橋”,象征日新月異的發展。“彩虹”的出現,真是喜慶無比。“彩虹”“追月”則讓橋梁盛滿了無限的詩意。七彩燈光把夜晚的橋梁裝扮得神采飛揚,通體透亮,日新月異,每一日全新的晨光,每一月不同的皎潔。后來,又聽說,老百姓把這橋叫“龜殼橋”。“龜”的出現,寓意就深遠了。不管橋叫什么名字,不管橋像“龜”,還是像“虹”,只是一個符號,一種向往。朋友的話更真切,他說:“有時候我很討厭太陽,因為它的升起就會催趕我離死亡近一步,它的升起就會把我從溫暖的被窩里拉起來,無情地把時間奉獻給我的這張嘴。可是我也很喜歡它他,羨慕它。喜歡它為大地創造的生機,給予的生命。羨慕它長生不老,活力四射,任何環境下第二天它照樣升起。”
……
感謝朋友,他是一名快樂的司機,愛聽西洋歌劇,在路上,他聽著西洋歌劇,把握著方向。他的話像一股清泉清潔了我涂滿灰塵的心。
然而,為什么不叫平安橋呢?
我每天出門,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平安。近年來,不斷有各地橋梁坍塌的事故新聞,2012年6月,遼寧撫順投資近3千萬大橋竣工前坍塌,當年8月24日5時30分左右,哈爾濱陽明灘大橋引橋發生坍塌。我特意提起這些殘酷的橋梁坍塌事故,不是我嘴臭,不是我邪惡,在詛咒什么。這是陽光下的罪惡。太陽照亮了人間,“龜”是中國人長壽的象征,是老百姓的情懷,老百姓把這橋叫“龜殼橋”,不就是希望這橋平安長壽嗎?
日出日落,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