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空里一陣霹靂,快速飄來的烏云驟然間使天地暗了下來,一條條火鏈張牙舞爪地在頭頂上的云層中游走。我不知所措駭然大哭。母親飛快地把我塞到一塊平時躲雨遮陽的巨石下,轉身奔進瓢潑大雨之中,須臾不見身影。碩大的雨點里霧氣升騰,一片迷蒙里,看著跟前的小溪翻滾著混濁的洪流,驚恐讓我暫時停止了哭喊。漸漸地,我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想捕捉母親的一丁點兒信息,但除了震耳的雷聲刺眼的閃電和到處流淌的洪水聲之外,我什么也沒有得到。驚悚著急的我更加慌亂,幾次試著要爬上這塊巨石看看母親到底怎樣了,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之后,滿身泥水的我終于爬到了這塊巨石上,艱難地睜眼睛哭喊著“阿嬤———,阿嬤———!”
突然,我聽到了雷雨聲中飄過來的時斷時續的聲音,好像是母親在唱歌!懵懂狐疑的我,把手搭在前額,努力向聲音的方向張望。一陣狂風吹來,倏然間雨小了許多,我趔趄朝前一小步,站在巨石的邊上,我看到了風雨中的母親。在前方半山腰一塊相對平緩的坡地上,母親唱著歌,身體不停地扭動,好像還做著手勢。她的周圍,生產隊里的100多只羊靜靜地待著,看著她,聽著她,不時抖動身子,既像是應和,又好像要抖掉全身的雨水,母親的歌聲里不時有小羊的“咩咩”聲從大羊的身子底下傳出??粗@樣的情景,我好像遲鈍了。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聽見母親唱過歌,更沒有看到她跳過什么舞,風雨中,她竟然為羊群歌唱,為羊群舞蹈!她和她的羊群在風雨中達成了某種如癡如醉的契約和激賞!
雨又大了起來,我又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但我知道剛才那個場景還在繼續,母親和她的羊群雕塑一樣鐫刻在我的腦海!
鄉親們羨佩地說,生產隊的羊自從我母親接手放牧以后,從來沒有無端地折損過,每年還可以出欄30多只。
母親對父親說:“這個孩子過去打雷下雨就嚇得大哭大叫,從那天以后,再響的雷、再大的雨,他好像無事一樣,不怕了?!蹦驹G的父親說:“練的唄。”是的,我承認,是母親“煉”了我。
二
大哥二哥相繼結婚以后,按照風俗與慣例,到了分家自立門戶的時候了。母親提出,三個兒子分作三家,他們老兩口目前還能勞作糊口,要單獨生活,不攏任何一家。我知道,母親父親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一則是考慮到我三姐和我還沒有成家,二則是不想增加子女的負擔,而且這樣也能避免許多矛盾。但畢竟是60多歲的老人了,地里一鋤一鍬都要親自干,畜廄里豬雞要一瓢一勺親自喂,再怎么干練和堅毅還是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在鄉里的中學教書,三姐也在第二年嫁到了川街街上。父母的心頭也釋然了一些。作為從小在農村長大的我,當然知道在山區農村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要付出多少勞作和艱辛。所以,雖然我當時的月工資不足百元,但還是要盡可能多孝敬父母一些。母親愛吃甜食,父親愛喝酒,自我參加工作以后,基本做到了母親糖果不斷、父親日有酒喝。
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母親來到了我窄陋的宿舍,我看著她帶著皮條扁擔等東西,就知道要備春耕物什了。我把她領到大河沙灘買了碗羊肉米線給她吃后,就一起到供銷社買農藥、化肥,考慮到她年高體弱,建議化肥請人挑回家。她說:“請人挑要花10塊錢,還得供飯,我還能挑得動,我走慢點多歇幾回氣?!蹦欠N不容置否的表情,使我沒有再堅持。我看著她挑著50多公斤的東西步履蹣跚地走在熙攘的街上,滿眼的淚水撲簌簌砸在我的腳尖上鉆心的疼……
四五月的天氣說變就變。我剛回到學校一會兒,轉眼間,天昏地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我拿起傘抱著雨衣沖出門外,順著回家的山路猛追。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紅沙溝,看到了風雨中母親負荷持擔的背影。我沙啞地喊:“阿嬤,等著———;阿嬤,等著!”淚水和著雨水,那種苦澀的味道,至今在我口中回味。
母親沒有聽到我的叫聲,一直在彳亍而行。我沖到她的前面,看著她疲憊吃力的表情和全身被雨水汗水濕透的樣子,我再次失聲。雖然雨衣已沒有作用,我依然為她穿上,同時用雨鞋換下了被泥沙灌滿的布鞋,之后,我搶過擔子,旋即被母親奪回。她說:“你晚上要守學生自習?;厝グ桑 彼羝饟?,頭也不回地走了,口中還念念有詞,好像是另一首她的歌。
母親的背影已看不見了,我仍然在風雨中站著。母親那瘦弱的身子挑著沉重的擔子,還要走五六公里的山路才到家。這時我才明白,母親這幾十年就是這樣一頭挑著家庭,一頭挑著日子,在風雨中踏出了一條偉大而平凡的人生之路!
三
當我從呼和浩特一天之內趕到老家的時候,母親已經駕鶴西去。母親是在中秋之夜去世的。二哥二嫂說,當晚母親很高興,吃了點花生青黃豆,吃了點月餅,到夜里十一點多才去睡。次日凌晨兩點多,他們去看母親,感覺不像往常,撲上前去,才知母親已然仙逝。我趕到的時候,大家正忙著料理后事。我大叫一聲:“阿嬤啊———”,一頭撞到她的棺前,看到像平時睡著了的母親,感覺全身的力氣一下被拔空了。我癱軟在地,只剩下一點氣力支撐著啼號,三姐受到我的影響,立即昏死過去……
我的母親走完了她人生80年的苦難歷程,卻在不痛苦中離去。
從八月十六中午開始,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山里又聚起了濛濛的雨霧,一絲絲的白霧飄蕩在山里林間,桂花正香,野菊正開,家鄉像仙境一般。
靈柩停了四天才發送。出殯那天,雨似乎更要大些。按照風俗,子孫都要跪棺,我抬頭看了看不見大哥和二哥,趕緊叫人去找。他們說今天只合我跪棺。我深深地跪在泥水里抽泣,眼里已沒有了淚水。鄉親們哭唱著頌揚母親的曲調,我跟著鄉親們,也學會了像母親一樣在雨中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