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二月,乍暖還寒,冷凍的時日似乎過長了些。只是,與寒風冷雨飄雪凝凍的隆冬相比,倒是隔三岔五地有一輪暖暖的火球運行于天宇,偵察兵一般若現若隱,努力抗爭著營造一種名叫“春”的氛圍。
此刻,時令該是花開的暖春了,云貴高原的春卻姍姍來遲,猶抱琵琶半遮面。眺望季節深處,有多個主題的戲劇輪番上演,引人渴望,令人癡迷。
真難讀懂變化莫測的陰陰晴晴。
黔西南山村里出生和長大的我,在稱為“頑童”的年齡段,從未聽說這類難以捉摸的瞬息巨變名叫“春寒”。稚嫩的記憶,僅僅深深地銘刻了大人們時常提及的那句話,說是“放牛娃兒不要喳,還有二月凍桐花!”
想起偉人毛澤東在《沁園春·雪》里描繪的北國風光,那漫山遍野飄灑紛揚的銀白,于南國山水間成長的我等,除卻夢牽魂繞的神往,就極少有機會拜識。那么,多年培植的希冀何時能開花結果呢?僅僅飽一番眼福抑或一生盡情享用,真的可能就是那種美好的祈愿了嗎?就只好把因此瘋長的缺憾與企盼,濃縮在“凍桐花”的春二月,鮮活在內容豐富、趣味盎然的株株桐花。
這個領域的仲春,一天比一天暖和之后,某天的某一時辰,那令人依戀的溫暖“突”地搖身一變,就隱藏了珍稀的熱情,似乎無限地冷了起來。這類有些意外的冷,程度一天比一天加深地持續了十天八天,于你我不經意的某個時刻,突然之間向那些光禿禿的桐樹瞥去———在缺少生機的枝枝杈杈間,竟冒出無數嫩黃粉白的花骨朵!那個叫“含苞欲放”的詞語,就很迅疾很激烈地蹦跳在我們的腦海,誘惑心海深處很不易釋放的為之一振的喜悅之情。
自此,你的精力與情緒就有些散亂,必須調動儲存多時的智慧與汗水,很虔誠地去關注那一棵棵高高低低疏疏密密的桐樹上應有的景象,去搜尋和呵護渴盼中即將綻放的白色。
三天五天的沉默與靜寂之后,大大小小的花骨朵爭先恐后地發展壯大。一幅幅美不勝收的、極富畫意詩情的“早雪爭春圖”,就在蜜蜂們的嚶嚶嗡嗡中,很魅力地招惹和吸附過往行人的目光,誘導他們興奮地點評。金黃的油菜花、綠油油的麥苗在時大時小的風中輕輕搖擺,慢慢披掛滿身的桐花,像誰有意無意撒落一地爆玉米……
是的,我們不會淡忘這樣的先例———在水泥地面上滑冰,那地面便叫旱冰場,雖然大異卻也小同。而滿樹滿林的桐花白雪似地在風中起伏,凹凹凸凸的,猶如一張立體感極強的雪景片。輕風吹拂或疾風勁吹,落英繽紛,令人傷感與歡欣。飄舞飛動的一朵朵白,不正是醒時夢里期待的漫天鵝毛大雪?
歲歲年年,只要跨越365個日夜的最后一道門檻,從那個叫“除夕”的詞語翻進“春節”,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辭舊迎新,醉人的憧憬中彌漫著日益濃稠的春的氣息。心海深處那塊圣潔的情感領地里,便蔥郁茂密著桐子樹,滿眼是綠意婆娑的葉茂枝繁。綠葉的肥厚碩大,花朵的淺黃乳白,圓身尖頂的桐子青黃淡綠,聚聚散散在懷念與感激,滋潤和點綴著我,使一茬茬與此相關的往事日漸鮮活。
雖然各是落葉的灌木、喬木,卻都是與嚴寒斗勇斗智的勝者,又都是先開花后長卵形的葉,就有臘梅的身影倏然閃現,不請自來的與桐花疊印、翻卷,展露眾多令人欽羨的品性———笑傲凜冽的寒風,臘梅怒放;蔑視暖春里爭奇斗艷的眾花,不隨波逐流,不步人后塵,敢于和善于在“倒春寒”這種無序的酷冷里,桐子滿樹開花。比起呼前擁后、苦苦爭春的群花,不是難能可貴的鶴立雞群、標新競異、一枝獨秀嗎?
這就是桐花獨特的美德,真摯而濃烈的贊美因之萌芽出喜人的長勢。
那段歲月,言行的稚嫩是孤陋寡聞的無奈結局。擁有這類特征的孩童深深淺淺地表演著“無知者無畏”。對桐樹身價知之甚少的我,僅僅懂得它的干枝干杈可以燒出熊熊溫暖,活枝活杈可以攔園埂,阻礙和防治破壞農業生產的牛、馬、豬、雞、狗們。而那些寬大鮮綠的葉,正是嫩包谷推磨成漿后蒸酸粑時不可或缺的就地取材。至于秋末出售的桐籽,則是錢的需求和兌現,是貧窮落后山村許許多多男女老少的額外憧憬和欣喜……
雖是不讀書的日子,農家的娃兒卻走不出“大幫小補做家務活”的煩瑣。背個篾籮,左手環抱一把鐮刀,心花怒放或滿腹牢騷的去地里討牛馬豬們的口糧。在開滿銀白的桐樹下動手彎腰,耳畔飄揚著采花吸粉的無數蜜蜂吼勞動號子一般的演唱。或累或渴或餓,就停下手中的鐮刀放下肩上的背簍移情別戀,隨意踮了雙腳拉下枝杈扯三兩朵微開或怒放的桐花,或是從綠麥苗黃菜花上挑選一些往上衣紐扣眼里那么一別,抑或小姑娘般臭美地插六八朵在頭發里,一邊歇息一邊享受甜美清純的天然閑適。
轉眼消逝了盛夏的炎熱,微涼的秋風隨心所欲地拍打著豐收在望的桐樹,檢閱枝枝杈杈上掛滿的青黃淡綠和微紅略黑的桐子。避開大人們的干擾,為所欲為地用石塊或棍子打擊,爬上樹身選擇大而圓的桐子,閃現躲藏在包谷林與樹枝杈間,用它當手榴彈跟受邀者和假想敵“打仗”,幾乎是伸手即來揮手即去地把它們狠狠甩向目標。這種視為己有一般的游戲,自始至終都是因小失大的破壞和浪費,耳聞目睹的大人們絕對會打罵相關者,“沒事偷著樂”的我們總是努力著一次又一次地蒙混過關和僥幸取勝。
四野金黃,八方飄香。秋收了,成熟的桐子該采摘了,或爬上樹枝使勁地搖,或把竹竿木棍橫橫掃來直直打去。在地上狼籍的殘枝敗葉中撿拾鋪了厚厚一層的桐子,笑在心頭和臉上的大人與孩子,歡快地將這些勝利果實背進家里,倒在墻角或端到床下堆好,等待那層厚濕的肉皮腐爛,選一個大好晴天搬出屋外暴曬,待夜幕落下之后,一家人圍坐在伙房或堂屋的油燈下,緊緊圍繞剝桐子這一要務踏實工作,“嘴講話手打卦”的進行多主題無秩序談笑活動,仿佛勞而不累地一個又一個地剝去桐子的外殼,讓桐籽顆粒歸倉。之后將它們安排到太陽下或炕搭里飽嘗十天半月的熱騰騰暖烘烘,直到某天用腳輕輕一踩,脆響著裂開的干燥的桐籽們就集中到麻袋塑料袋背籮提籃里,整裝待發。接著,父親或者母親找好大概半天沒有大事要做的短暫空閑時間,率領我們兄弟姊妹中的三兩個“攆腳狗”,高漲著激情,歡天喜地地將它們運送到糧站那臺地位極高權威很大的機器秤上,以數量和質量換回令一家老小欣慰與興奮的人民幣。一雙膠鞋、一個書包、一只普通的圓珠筆或鋼筆,嶄新的一件衣服或一條褲子,或是其他喜愛的物美價廉,以及一兩塊或六八角的“小用錢”,就犒勞了我等“從春盼到秋且勞碌無數個日夜”的山村孩子們。
咀嚼那串淡而有味的日子,塵封許久的縷縷情絲便如深埋于土里的種籽,復蘇、破土、滋長出令人樂而忘返的風景。無論以怎樣的心態去奢望、去渴求,童年印記中的異彩紛呈難以再現了。隨著鄉村城鎮化進程的加快,以及鄉鎮企業和輕工業的發展,日益增長的,大約就只是老一輩們長久的失望與濃稠的遺憾了。那些因桐樹的生存與傷亡而歡喜悲戚、愉悅煩憂的日子,如夢如幻,早已隨歲月之河滾滾東去,永難復返。
逢年過節,開會調研,因私或公回歸故里,總忘不了家鄉普安縣樓下鎮政府所在地樓下村四周土地上曾站立多年的桐樹:除去每個季節應有的農作物,就是滿目荒蕪了!抬眼四望,一片蕭然,飄蕩著的仿佛只有一聲聲無奈的嘆息和追悔!馬噪地、老屋基、吳家大地、凹子地、馬家桐子林、蘇家凹、麻地溝、大荒坡、新莊桐子林、花皮坡、大草坪、補者門口……方圓數十里的山坡腳、溝渠邊,房前屋后,田邊地角和壩旁路邊,昔日的桐樹被連根消除,任渴盼不已的我等千方百計地搜尋,終不見其形其影……
為揮汗如雨、辛勤勞作的莊稼人遮風擋雨和抵擋烈日,為防風固沙,治水土流失,為綠化、美化家園和創造良好的生存環境,或為山村孩子們某個時空一串串簡單要求的便捷實現,讓他們的游樂多一些方式、多幾浪笑聲、多幾群天真無邪頑皮可愛的燦爛面孔,抑或慰勞種莊稼的農民使他們在收獲農作物豐裕嘉獎的同時,額外收獲一些兌換醬油味精鹽巴的小錢……一定程度上,就生存發展的現實意義而言,這是怎樣一種“多快好省的脫貧致富”啊———在桐樹如此這般的“好”中即使有那么一些讓你一時不理解、不贊同甚而恨之入骨的缺點與短處,有幾許不得不使你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表象,也該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啊,你等怎么就忍心砍倒了那“索取幾乎為零、奉獻確實不小”的一棵棵、一片片經濟和實用價值都很高的桐子樹呢。
這或許應指責和詛咒那一柄柄任人操縱的斧頭和鋸子。然而,指揮斧頭與鋸子的那一雙雙手、那一顆顆腦袋,到底出了哪類毛病?到底是何居心和因哪類利益驅使?
有些人這樣說:“桐樹瓜分了陽光雨露土壤養分,位居其下的禾苗們難以健康成長,種不好莊稼糧食減產餓癟肚皮找哪個負責?”如此等等的緣由或道理,不是“明中來了暗中去”的因小失大嗎?如此“顧首不顧尾”、“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舉止,于高瞻遠矚者而言,豈止是“不劃算、不值得、不應該”啊?某些農民為提高各自責任田上的糧食產量而“只能如此”的結局,難道不是“眼光不夠長遠、缺乏大局意識”?這是怎樣一種孤立、靜止、片面看法滋生的可嘆可悲呀?
審視當下的生存空間,從全球性的氣候反常、嚴重流失的水土、大江大河的日益被污染、土地荒漠化日趨加重,旱災、風災、洪災、霧霾、凝凍等多種自然災害的恣意妄為,一定程度上不就是因為綠的屏障供不應求,一天天銳減了那一棵棵、一排排、一坡坡、一片片哨兵似的樹木嗎?
管中窺豹,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可以有理有據地推想桐樹于人類的作用之大。《現代漢語詞典》關于“桐”的條目,言其“木料輕軟,可做床板、箱板等”,又稱桐籽可榨油而“桐油是質量很好的干性油,用途很廣”、“榨油后枯餅可做肥料或飼料”。如是,“桐樹全身都是寶”的推介詞,真的不算夸張不算費解吧?
歲月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抹桌布,而人們的某些言行則像餐桌上無意滴灑的殘湯剩水和飯粒菜屑,抹去了,并不等于桌上沒灑落什么。相反,有形的東西被消除被擦盡,而無形的記憶卻一天天繁殖和增加。無論采取怎樣先進和嶄新的舉措,值得珍藏的情節和細節都揮之不去,都將清晰如昨。
失算的人們經歷數百年的雪雨風霜,用艱辛的汗水和慘痛的代價破譯了大自然的哭哭笑笑,領悟和把握了它頗有規律的愛恨情仇。于是,有遠見的農民朋友和各級各類公仆齊心協力,在“治理生態環境、建設美好家園”的鼓舞人心的規劃和喜悅的植樹數字里,精心描繪坡坡嶺嶺、一望無際的桐樹,我們便有理由有條件重逢久違的桐花!
是啊,不問人類討要一粒肥料一瓢水,不挑選土地的肥沃貧瘠,不計較山勢的陡峭平坦,默默地萌芽破土、長大成材、開花結果,為滿足各類所需心甘情愿為人類奉獻全身的桐樹,在大力調整農業產業結構、改善生態環境、創建生態文明的今天,想必該有更廣闊的用武之地了吧!
真誠而熱切的期盼:不久的將來,在一年又一年的早春時節,在位于貴州西南部的金州能源大縣、享有“普天歡慶、夜郎勝地”美譽的總面積1429平方公里的普安,慕名觀光游覽的全球男女紛至沓來,像看洛陽牡丹花、羅平油菜花、東京櫻花、長順杜鵑花、安龍荷花等國花、省市花、縣市花那樣,看看我尊敬的親愛的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