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寫這個名字,雖然也曾寫過,但那只是隨文帶上一段的文字。有一天,我聽說他意外的消息,引起不小的震撼,才生出必須動筆的欲望。盡管他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鄂溫克人和那片草原再不會有第二個烏力薩滿了。
那片草原距離我家很遠,距離朋友空樂的家也很遙遠,我們兩人相約拜謁烏力薩滿是兩年前的春天,一個從東北角的鄂倫春旗,一個從嶺南的莫力達瓦,兩個角度向海拉爾會合,然后一同去往草原。
拜謁烏力薩滿不是出于文學目的或者什么采訪,是為一場持久的疾病和莫名詭譎的疼痛。空樂說機緣成熟了,她一直想再見見他,這次總算理由充分。
啟程的前兩天,我們電話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她先行一天辦點別的事情,我則晚她一天也乘上車。那天下午,我剛坐上小車,身體就出現(xiàn)了消失一天的暈眩惡心,我以為是暈車的毛病復發(fā),便極力調(diào)整,卻不見效果。到了訥河上火車的時候,雙腿突然如千斤沉重,咫尺的車廂我眼看著邁不開腳步。一同出行的先生、女兒幾次回頭望我,顯然為我的“穩(wěn)當”沉不住氣。我卻心有余而力不足,自覺有一種力量在向后拉我。終于登上那高高的車梯,火車也鳴叫著啟動了。我走到他們跟前,身體沉重綿軟得猶如一根面條。由于擔心自己的虛弱影響了兩人五一出游的心情,便低下頭調(diào)整,實際上我已經(jīng)不能抬頭,心里有無數(shù)個貓爪在抓撓。那種鬧癢非是疼痛可忍,是癢得心慌神浮,整個人都被提到嗓子里,心就要沖出喉嚨。你只有使勁憋著氣才能摁住那顆隨時就要蹦出的心。情急中我忽然靈機一動,暗暗在心里表下一個態(tài)度,然后等待著改變。果然頃刻之間一切不適的癥狀都煙消云散。我長出一口氣,恢復了正常的心跳,便也在驚憾中抬頭看看坐在身邊的兩個親人。女兒正撅著嘴為母親制造的沉悶不悅,先生則側頭回應我。我又深呼吸了一下對先生說:“好了現(xiàn)在,我不是去看病的,是陪妹妹的,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先生眨了眨眼,我又暗示:“我現(xiàn)在不難受了。”先生立刻明白了什么,“就是,你就是陪妹妹的,什么也不做,什么也都不說”。
我大致告訴了剛才的情況,他便再三叮囑我記住自己的諾言。那幾年我長期醫(yī)藥不能解決的病痛,先生已掌握了規(guī)律,也知道如何對待處置。所以我的意思,他一聽就能領會。
接下來的行程身體輕松。我們在齊齊哈爾分手,他們留下,我連夜轉乘前往海拉爾的班車。
到了海拉爾空樂在車站接我,把我?guī)У剿〉穆灭^,一進屋便說“你看這個床單不太干凈,我的眼睛都紅了,讓服務員換了干凈的還是不行”。我看看她的眼睛,知道她的毛病,那干凈的概念決非是以被褥表面的潔凈而論的,這在我們共同旅行南方時,我已經(jīng)有所領略。在一路的參觀采風過程中,每到一個城市,我們都是同住一個房間,每進一個房間,她都會環(huán)顧一下,發(fā)出房間干凈或不干凈的議論。第一次在杭州入住的那個房間是星級標準,相當舒適潔凈,她卻皺皺眉說“這房間不干凈”。我不大理解地說“這還不干凈,你要多干凈的?”她搖搖頭說不是。果然次日早晨,她的眼睛就紅了,下眼皮腫得很高,并說“我一住進不干凈的房間眼睛就會這樣”。后來在麗江下榻的一個民俗小房間,條件自然不能和前面的相比,她卻說這里干凈。果真第二天她的眼睛沒有紅腫。我便意會了她那干凈的內(nèi)含,意指什么。
我望著她發(fā)紅的眼睛和隆起的下眼皮,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她站在我的面前,說她眼睛不舒服,我告訴她用眼藥水,她前傾著邁了一步,似乎問了一聲什么,接著她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夢我已經(jīng)忘記,她若不提起眼睛的事情,可能不會想起。當時我們正在洗漱間里,通過鏡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就問她,眼睛是否還在難受,她說“難受啊,硬邦邦的”。接著她說:你若不說這事,我還不一定跟你說呢,好長時間以來,一和你通話,我的心臟就疼,前天和你打完電話,心臟和后背又開始疼了,我就使勁地搖胳膊,跺腳說破昳嵐,又疼了。”
“我的心臟和后背也老是疼啊”,我驚憾地回應。
“就這兒”,她指著左后背心臟的部位。
一點不錯,我長期的疼痛就是那個前后的部位,藥物沒有作用,已經(jīng)折磨得我晝夜難眠。所以當她一提到烏力薩滿的時候,我便一拍即合。自小受到的影響,有病看“雅的根”的經(jīng)驗,總避免不了對那冥冥的力量寄予的希望。我一直不能淡忘族親們在缺醫(yī)少藥的深夜里,如何把自己的疾患和卜測交付給“雅的根”而獲得身心安穩(wěn)的日子。那些后來被認為迷信卻在達斡爾人心里烙下印記的東西,無疑也在我的意識里形成了烙印,以致在我后來的人生中,時隱時現(xiàn)仍然影響過我。故而我不拒絕拜謁烏力薩滿,會給我?guī)砟撤N意想不到的結果,也包含著潛在的希冀。
去往草地的路途順暢,中巴上的乘客大多是布里亞特蒙古人。車里相當安靜舒適,只有一位男人不時自顧自地說上一兩句什么,絲毫不在意周圍的反應。他坐的位置正對著車門,也側面對著我,使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動作。他上車時提了一個塑料袋子,里面全是易拉罐啤酒,從坐下開始就不時從袋子里取出一聽,再從長靴子里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開啟蓋子,然后半弧形地灑到地上一點兒,才喝上一口。再喝的時候,他仍然要灑上一點,再自得地喝下。一會兒,一聽易拉罐便傾盡見底。然后他再取出一罐,繼續(xù)前面的程序。有時候他會唱上一段《嘎達梅林》: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喲,
不到長城不呀不起飛,
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
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悠然自得的草原神態(tài)以及心無絲塵的神情,很讓人羨慕,你無法走進他的世界。但他心坦然的寬廣,使你忘了疾病痛苦,忘了柴米油鹽,你才體會到真正的自由。
車繼續(xù)奔馳在草原,季節(jié)雖然已經(jīng)報春卻不見草色。遠處近處都是枯黃的草尖隨著風向傾倒,仿佛頻頻地作揖禮拜,迎送我們這唯一的路人。那無邊無際的遼遠,黃色竟然是那樣一種蒼茫大氣的美。白色的蒙古包會孤零零的偶爾出現(xiàn)一個,點綴著空曠和遼遠。羊群一片一片,像云朵浮動。狗是羊群中不可缺少的衛(wèi)士,跑來跑去。巴士猶如甲蟲匍匐成一個點。布里亞特人繼續(xù)開啟著啤酒,也不斷重復著把匕首抽出和插入長靴里的動作。車廂的地上已經(jīng)濕了一小片,塑料袋的啤酒已經(jīng)所剩無幾。
“這就是天”,忽然他指著窗外微笑著說,“這就是地”。
我一驚,也跟著望向車外,仿佛從未見過天,也不知道外面碧藍的上空是天,腳下的黃土是地。
實際上,恐怕真的不知道呢!若不是他的提醒,誰能用心體會草原的天似穹廬籠蓋,完完整整的半圓沒有任何阻擋?地則平平坦坦整齊如一,呈現(xiàn)圓滿的地平線呢?相比山林樓房的遮遮掩掩,不見邊緣陽光的都市和山區(qū),天已經(jīng)殘缺得不像天了,大地也凹凸堅硬,不見土色不為地了。
多么經(jīng)典的天地真理!一經(jīng)語言贅述竟然如此失了意境。有些事物就是用心來感悟和領會的,語言一經(jīng)形成就失去了它們。而有些事物非語言不能表述,比如枯燥的公式、邏輯。含蓄的總有韻味,一如你慢慢地回味故鄉(xiāng),一個個場景人事、河流堤壩與樹,煙雨蒙蒙般地,朦朧你的思緒。它們溫馨寂寥地放在那里,供你享受撫慰。一旦一個個地托出,便失去了那溫馨美妙的意境。所以故鄉(xiāng)永遠是用來回味和捂在心里頭的。
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慢慢地蠕動,在一片黃色中像一個逗號。漸漸地才看清是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地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猶如一棵過了季節(jié)隨風飄搖的柳蒿芽。再近了些時,發(fā)現(xiàn)是一個黑瘦的醉漢,搖擺的幅度加大。車減緩了速度,當那個人清晰的站在離車只幾米的時候,售票員跳下車去,把他客氣地“挪”到路邊,然后跑回一直行走的車上。
奔馳的車過去了,我回頭望那個又變成小點的人,但那點已經(jīng)不搖擺了,一動不動地望著遠去的巴士。
黃色的草仍然在車旁迅疾倒去,草原沒有盡頭。布里亞特人的酒已經(jīng)喝干了,但是他留著半罐兒,不過一會兒灑到地上一點,不過一會兒又灑到地上一點,車到站時,手里的酒也灑盡了。他使勁彎著腰走下車,然后大步流星地朝著一個有幾幢房子的方向邁去,半掖在腰上的袍子,使得露出的一條腿有力穩(wěn)健。我和空樂都呆在那里。
“太帶勁了!”,空樂不由得說。我附和著使勁點頭。
我們要尋訪的人烏力薩滿,不知住在哪里,只聽說在南輝草原,但草原如此之大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們站在停車的地方四處眺望,一個很大的沙堆呈現(xiàn)在眼前。那是垃圾和沙子的混合處,如同一些障礙物的邊緣,被風擠在一處的沙子一樣,一條條一綹綹地堆在一起。讓人擔憂那沙塵的背后,草原已失去了往昔高高的草覆蓋所能起的凈化作用。南輝蘇木即使是幾座磚瓦的房子,也把完整美麗的草原給割裂了,既不協(xié)調(diào)又顯得礙眼。空樂有點惆悵地說“這里讓我常待下去恐怕不行”。
草太低了,她家鄉(xiāng)的林子已成為她的衣被感覺。
我們問一位騎著摩托車的男子,他卻說不知道烏力薩滿。
繼續(xù)惆悵著四處張望,沒有目標地在蘇木的大街上走了一程,又遇到一個男子。
“他不在這兒啊,在那邊”,他手指著東北方向。
“有多遠?”
“十多里路呢。”
這可難壞了我們,十多里路顯然不是步行能到達的,況且天色也已近下午。我們想到來時乘坐的中巴,便順著它開走的方向找去。還真的看見車停在一家院里。滿懷希望前去,但是司機不在,我們又不得不返回街頭。
在一個院子里,有幾個穿著長靴長袍的牧人再弄什么機器。他們的袍子各種顏色,很厚,對襟的斜襟的有些特別,頭上的帽子是蘇聯(lián)保爾·柯察金式的。其中一個青年推出了摩托車。管不得什么情況,截住他,說明我們的意思,并提出付一定的腳費。蒙古族小伙子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就讓我們坐在了他的摩托車后。
摩托車像射出的一把劍,沖向草原深處,春風也隨即鉆入體內(nèi)。我和空樂坐在摩托車后緊緊地挨在一起,仍然被速度帶動的風像一把把刀子扎入了肌膚。身上的衣服變得薄如蟬翼,幾乎把我們凍硬。路雖然彎曲不平,時而低洼凸起,車速并沒有受到影響,全然沒了欣賞草地的意趣。終于遠遠地出現(xiàn)了一個蒙古包,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蒼茫之間,像夢像畫,更像遙遠天邊的一朵白云。我想那里應該住著遙遠虛幻的童話。我明顯有點激動。
摩托車在五十米左右處停了下來,看出對主人的禮貌。但有兩只狼狗拼命地狂吠起來,隔著很遠的距離,一竄一竄地掙著鐵鏈,讓人畏懼。我想面對一個吉祥的人狗不會咬的。可我們畢竟是陌生的人,誰知我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狗可視見的什么?我竟然有點緊張。
包里出來兩個姑娘抱住兩只狼狗,走近了,我的緊張也開始升級,卻不是怕狗。
一股熱氣隨著我們進屋撲面而來,身體立刻被溫暖包圍。一個大大的鐵爐子正對著包門,所有的熱氣都從那里散發(fā)開來,讓人感到舒適。我首先看到了一位四十開外的男人,應該是烏力薩滿,坐在鐵爐子北面的床上,像一尊鐵塔望向客人。也就在他目光投過來的那刻,我本來被熱氣沖軟的身體又開始縮緊,精神也十分緊張。我和空樂坐在西側的床上,相隔薩滿兩三米,但他的目光仍然像一道明亮的光束,通過他黑亮的眼眸投射過來,使我的緊張加劇。高高的妻子開始忙著和面,兩個女兒把濃香的奶茶送到我們手中,兒子走來走去。我開始對每一個人提防,卻不知要提防什么,仿佛一不小心會遇到什么暗機。那種莫名的情緒,后來我才知道,有一個我之外的暗物質在主宰著我。
空樂和薩滿開始寒暄,并把帶去的禮物放在主人面前。薩滿抬手摘下棚上的一串念珠斜挎在身上。那念珠黑褐色又大又亮,滲透著歲月與功夫的歷練。我只是坐在一邊,眼睛滴溜溜地觀察著周圍,警惕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的讓我遭到不測的什么。他們各自說的鄂溫克語和鄂倫春語,只能聽懂幾個單詞,也還是小時候聽媽媽與鄂溫克鄉(xiāng)親交流時留下的記憶。而我的緊張繼續(xù)加劇,以致頸項強直,身體里也有一股氣竄上竄下。
薩滿不時投過來一束犀利的目光,我躲閃著避開,其實是控制我的那個暗物質或者意識在恐懼躲避。怕什么呢?我不知道。
空樂邀請烏力薩滿到鄂倫春去,但他說“你的薩滿太大了,我一個人不行,必須再有一位薩滿協(xié)助才妥。”這正是他們一年前在鄂溫克旗相識時的話題,也正是那個緣起,促成了此行尋訪的結果。
他們的話我半懂半猜,但有一段話我全聽懂了,因為他們插入的漢語把其他的意思顯露出來。薩滿說,去年也就是和空樂相識的那年,因旗慶受邀表演了一段薩滿舞,回來沒幾天兩眼便什么也看不見了。他非常恐慌,知道是觸犯了神,受到懲罰,后悔不已。
其實他本不想去表演什么的,也知道薩滿不是表演的、展覽的,更不是觀賞的。那些另一個維次空間的生命,能夠預知一些凡人不知曉的事情,能夠透視疾病或災禍的原由是自然的事情,也是自然存在的,用不著張揚。太陽從未因為照耀而炫耀;大地從未因為德厚而驕傲;河水默默地流淌從不抱怨,一切是自自然然的,反之便是悖道。
當然薩滿是不好意思拒絕,不得已答應了表演。畢竟是一分子,也算是為旗慶做點什么吧。他沒有那么多的贅言,他只是說自己的擔憂害怕,以及黑暗中的焦慮。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在黑暗中度日如年,也在黑暗中反省。快到半個月的時候,他虔誠地做了一次法事,誠敬發(fā)露懺悔,發(fā)誓不再造作。如此眼睛果然恢復了光明,天地一片喜悅。他感恩又慶幸,說薩滿真的是不能亂來的,不能破壞規(guī)矩。
后來他們轉了話題,空樂指著我說“她也……”
我連忙阻止了她,我一直沒忘記我的諾言和先生的警告。我不敢開口。
“她沒事了。”薩滿卻說,目光的劍尖也似乎收了一些。
我很奇怪,脫口竟說“我害怕”。不過我的緊張和警惕有點放松下來,但仍然不敢說話。直至來了一對夫妻領著一個小孩兒,薩滿轉向他們給孩子看病,我那緊繃的弦才有了松弛的機會。
我很感謝烏力薩滿,病者的一切情況會在他的前一天夢里顯現(xiàn),我不是去看病他自然清楚。任何試探或不誠心以及如我之情況,薩滿不會不清楚的,但他還是能指點于我一二,足顯出他的善良本性。否則他有理由不予理會。他告訴我們,“你們的共痛,是你們‘巴日肯’的事情”。我才忽然明白,他說的不錯。空樂也好,“巴日肯”也好,本來我們都是一體的,怎么會不共痛呢?
后來在我的好奇中,他談起當薩滿的經(jīng)過,說小時候起就開始生病,直到二十歲臥床不起治療無效,才知道得了薩滿病,不做薩滿是不能好了。其實以他的本意是不想做薩滿的,誰都知道薩滿帶來的麻煩影響子孫后代,也給那些貪財或心術不正的薩滿帶來禍殃。薩滿善終的少,或結局大多悲慘無不流傳在整個鄂溫克、達斡爾和鄂倫春人的心中。可是命運往往是前世定的,他只能順著那個軌跡往前走。當了薩滿后疾病自然痊愈了。二十多年來他治愈了很多病人,也在那片草原有了一定的威望。
“我們來時您早就知道了吧?”我問。
他說“你們的佛昨天就到了”。
我吃了一驚,為他說的那個“佛”字。空樂也轉過臉來望我,但她的目光比我淡定,她是宿根早已被大喇嘛認定過的。對于她一切自然,沒有什么稀奇。
草原的天空慢慢拉下帷幕,你感受不到草之外的任何東西,曠遠的穹廬就在頭頂,蒙古包里也冥暗起來,沒有電燈。蠟燭的火苗微弱地在一個角落照著包餃子的女人,影影綽綽的仿佛古老的童話。薩滿要給空樂做一個簡單的法事。他讓她站在三米遠的對面,然后噴出第一口酒,酒變成了輕霧。噴出第二口酒,輕霧彌漫開來。第三口酒,整個蒙古包就成了青煙繚繞的霧堡。薩滿始終坐在一個地方,鐵塔一樣的軀體看上去穩(wěn)固如磐,卻在霧蒙蒙里變得虛幻。
我們被留下來共進晚餐。其實一進包里就沒停了喝茶。那奶茶混合著草的香味沁人心脾,絕非是飯店和成品銷售的味道。那是草原的味兒,陽光的味兒,或許還有淡淡的草味兒,以及絲縷的牛糞的氣息繚繞。
告辭的時候,我問薩滿以后有什么事情可否請教于他,他說,“當然可以都是薩滿”。
啊呀!我又是一驚,都是……
難怪曾經(jīng)的警惕緊張,那個暗中作怪的什么。難道真的是薩滿之間的戒備、斗法或不服氣的心理在作怪么?神靈也是無明的,有著人類的貪嗔癡等煩惱,缺少究竟的智慧。
我們披星戴月趕回南輝的小旅店里。薩滿讓兒子用拖拉機送我們,并拿出兩件袍子為我們御寒。那真是好袍子,把草原無遮攔的夜風全擋在了外面。我們溫暖地回到旅店。
后來我曾兩次與薩滿通話,他都對我的問題做了認真解答。一次他正在打草,把草原的風和陽光也送進了我的耳里,我便仿佛看到他鐵塔一樣的軀體。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走,走得那么年輕。如果四十多歲還算青年的話,他確實年輕呵!
我一直留著他家的電話,很想問問他的死因,但又覺得沒有必要,對于一位薩滿來說,死亡的因素要比常人更為復雜。無非被壇成收走,或命數(shù)已到,或觸犯了神規(guī)被懲罰了去,更或因為因果流轉等等……
但我還是希望,他是預知時至而走的。
我始終沒忘記他曾經(jīng)的話,“一點都不敢亂來,時時謹慎著”。
但他還是死了,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帶去。
由此,對于有著薩滿背景的人,我從原有的敬佩,增添了更深的悲憫與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