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呱呱墜地到初長成人,母親不知多少次給我沐浴。而我,卻僅為母親沐浴過一次,這一次,也是她的最后一次。
天性高潔、從不向困難低頭的母親,哪怕是在她身患重病的時候,依然按時沐浴。“清潔僅次于圣潔”,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她病重期間,我多次要為母親沐浴,她都拒絕,堅持自己做這個事情。在病得不能自已時,母親終于接受了我勸說,愿意由我為她沐浴一次。
那天,我和三哥背扶著母親,進入家中浴室,母親安坐在古色古香的桃木椅子上,眼睛半閉半睜,面龐泛起淡淡的羞怯。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在我眼前晃動———那時,母親端坐在這張桃木椅上,嘴角淡淡的笑意,兩條大辮子垂在前胸,雙眸深情平視前方,身著一襲白色短袖連衣裙,腳蹬一雙白色皮鞋,透出清純、自信、端莊和美麗。
蒸氣繚繞中,我給母親沐發。打開母親的發髻,澆上母親最喜愛的茉莉花香波,默默揉搓著母親的長發。長發飄飄是母親一生的喜好,但在今天母親讓我剪掉它保存起來。母女倆的心里都明白,雖然這束蓬松的發髻經歷過不知多少陽光雨露、多少風吹雨打,送走過不知多少不眠之夜,梳理過不知多少人生希望,但歲月無情,病魔纏身使母親烏亮的黑發幾乎全部枯白。
俯下身子,我接著給母親沐身。我為母親解衣,裸露著的母親已沒了原有的彈性和光澤,皮膚起皺,肌肉萎縮,青筋顯露,乳房干癟。我小心翼翼地用濕毛巾,輕輕擦拭母親的身子。母親喘著粗氣對我說:“好像……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在隱隱地……痛。”我的心在震顫,眼淚禁不住流下,婚后的母親太苦了,每一根骨頭何嘗不是在訴說母親歲月的艱辛與苦難。
母親出生在上海,從小熟讀詩書,通曉琴棋,還操練出一手鉤衣剌繡的女紅,少女時代受過現代教育,高中畢業后考上了大學。遺憾的是尚未等大學畢業,卻因外公突然去世而輟學。但此時的母親,日常生活已能用英語與人交流。天生聰慧的母親在優渥的環境里逐漸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女性,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在少數。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邂逅了少年英俊、才氣橫溢的父親,父親成功地俘獲了美人心,將母親帶到重慶老家。可萬萬沒有想到,婚后回到父親老家的好日子沒過上幾年,父親就被劃為右派,發配到邊遠山區勞動改造,母親也一夜間成了右派的妻子,教師工作被剝奪,全家人被趕出縣委大院,搬進了破舊狹窄的祖屋。祖屋無水無電,板壁灰黑,陰暗潮濕。母親默默承受了這突然襲來的人禍,堅信自己的丈夫沒錯。
那時的母親依然年輕貌美,有“好心人”勸她改嫁,但固守著從一而終思想的母親根本不考慮這個問題,也從不回遠在上海的娘家,父親的所謂政治問題,使她感覺沒臉見江東父老,也不愿連累別人。支撐她過下去的,唯有她四個兒女。
為了養活幼小的我們,母親用她那雙手,沒日沒夜地替別人編織毛衣。如豆的煤油燈光下,母親徹夜不眠,困極了和衣打個盹兒,為的是兩三天就織好一件毛衣。母親織出的毛衣換來了一家五口的衣食,換來了我們兄妹四個的學費,換來了街坊鄰里的同情。母親自己困苦卻還不忘別人,她將織毛衣的技藝傳授給貧窮坊鄰中的三十多個婦女,讓她們也能藉此換回一點點油鹽柴米。
蘸著溫熱水,我為母親沐手。母親手型優美,可如今的手抬不起來了,每一個指頭關節都變了形,掌心手尖結成的一朵朵繭花,格外刺目。誰能想到,給人織了一輩子毛衣的母親,在她年邁時想為自己織一件稱心的毛衣,卻一動竹簽子雙手就發麻。
跪在地上,我為母親沐腳。輕輕擦拭母親冰涼的腳,那奔波過多少山路、承擔過多少重負的腳干枯如柴,只剩下骨頭和一層皮。沐著腳我淚如泉涌。母親安慰我說:“我一定要好好治療,只要雙腳有勁,就能站起來。”淚水中我安慰母親,內心則在呼喊:“蒼天啊,讓母親的病快快好吧!我們都大了,應該讓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享享清福啊!你幫我們治好母親的病吧,我們兄妹傾家蕩產在所不惜!都說人間有奇跡,如果你降臨奇跡,就讓它發生在我母親身上吧!”但是,天未呼應,地未顯靈,一張無情的診斷書攤到我們兄妹面前:肺癌晚期,全身擴散。母親在生命垂危之際還總是安慰兒女:“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起來的!”她配合治療,全身扎滿了針孔從不吱聲,強忍化療帶來的惡心嘔吐,強迫自己進食。母親終于沒能挺過病魔肆虐,在她彌留之際,一只手還緊緊抓住我三哥的手問:“莊兒……參加……全國美展……畫……畫完沒有?”母親還在空中反復做著一個動作,抓扯線團的線,左手與右手大拇指食指合起來,又在嘴抿一抿,擰線,織毛衣的動作,一遍又一遍,真是揪心的痛啊,我們兄妹抱著母親哭成了一團……
母親多么想站起來啊,多想和她的四個兒女共享天倫之樂啊!母親和她的兒女們,都不愿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當母親遺體停止呼吸的那一分鐘,我們兄妹簡直不能自制,抱著母親不愿醫生護士送走,悲傷的哭聲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當我給母親最后一次沐浴后不久,她就帶著茉莉花的馨香,安然地進入了圣潔的天國。
每到母親祭日,我都燃起幾炷香,燒一沓紙錢,禱告母親在天之靈。
母親已去了多年,她的眼睛還活在我心里,在一片云中,在一汪水里,在一朵花上,在一線光中,在人群里,將會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