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叫我到雨那塞壩把牛羊邀回來。
我順著鄉村背后的山路走。兒時的小路,親切而溫馨。松濤陣陣,綠草茵茵,土香如蘭。不久就到了公路。公路已經全部變成水泥路,寬闊而舒坦。這兩年發展實在快。誰都沒有想到,此時水泥路會修到那偏僻的小山村。
公路從外婆的墳地邊經過。那小時的水塘,長滿水草,水塘里到處是水牛洗澡后留下的坑痕,一坑坑的呈鍋形下陷,坑內積滿清水,一層黃土泥絮輕盈地飄蕩在水上,坑緣光滑美麗,水里游蕩著幾只下巴蟲,還有蝌蚪。老路蜿蜒,陽光溫暖。外婆在世時說,她怕冷,死后就把她埋在向陽的地方,她說,她死后要經常出來曬太陽才行。歲月催人老。我的呼喊沒有留住外婆。父母就把她埋在了那片既向陽又面向外婆家鄉的那個小山坡。那里的確陽光溫暖。在我的記憶中,它是太陽最先照射的地方,也是日落西山時灑下最后一縷陽光的地方。
路邊上停著一些很有氣派的車輛。發展帶來的新東西還真令人驚嘆。
我遠遠看見母親那條耕牛,短小精壯。在雨那塞壩埂上悠閑地吃草。它回頭看了我一眼。馬上興奮地飛奔起來,來回奔跑。我很奇怪,那么遠,它怎么就能看見我呢?也許,這就是神交吧!農人和耕牛的感情之深厚,常人無法想象。
記得,母親之前養的那條耕牛是村里最大、最肥、最通人性、最溫和的一條老水牛,它陪伴母親已經二十多年了。母親一直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服侍它,有什么好吃的都倒給它吃。每當過年,吃飯前都要先喂老水牛一盆稀飯,我們一家才開始吃飯。它也為這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它是家里得力的勞力。在老水牛老得不能再犁地的時候,我家還是賣了它。那晚母親將最好的拿出來給它吃飽、喝足,第二天,送了它一程又一程,向著東邊的那條路。她還重復交代那買牛的,路上不要打它,這牛乖得很,不會不聽話的。我看見母親紅著眼神情沮喪地回來,也只想哭。賣牛的錢,一些拿來買了現在的這條像某個矮個子民族一樣的水牛,一些拿給我去做學費。
在那截上坡路上,遇到個放羊的老奶奶。我應該認識她,可我總想不起來她是誰。她沒有慈祥的面容,我感覺她是村里某個已經過世的老人,她的臉上帶著許多死人的表情,但她似乎對我很熱情,也很熟悉。我問:奶奶,我媽的羊跟你的在一起嗎?她說,在的。我就問:我媽的羊是哪幾只,我要邀去老水牛那邊。她說,她也認不出來。
我看有幾只面熟,就去邀,可總邀不攏。
二
陽光明媚,暖洋洋的,空氣清新,四野遼闊。我順著梁子往上走。右側是萬丈高崖,巖坡險峻,樹木稀疏,土石溫暖,正面向東方。
路旁的那棵青香樹,像一頂蒙古包,青色的樹葉濃密、干凈、清爽地舒展著,發出陣陣飄香。血紅色的小果子成簇、成堆、成串地墜滿枝頭,讓青香樹的香氣更加四溢,讓青香樹的樹傘更加美麗而妖嬈。青香樹葉子的綠青色是一種漂亮的綠,青香樹果子的紅色也是一種漂亮干凈的紅,綠得很舒服,紅得很干凈。青香樹總體給人的感覺就是干凈、清爽、健康。
山梁上的樹木相對稀少,多數是松樹和柴栗樹。對面是一梁子的旱地,一丘丘順著山坡布出農家的陣形。這山坡出土白堊土,是農家天然的染料,專用來染墻。山坡上坑坑洼洼的地方就是挖土的窠臼。春節,家家戶戶都要用這白土刷墻,一年一次,從不落空。
不久就來到了山頂。這里的陽光顯得更加暖和,是天然的曬太陽的地方,也是天然的擺龍門陣的地方。兒時,許多神奇的民間故事我就是從這個山坡聽到的。放牧的也經常在這里駐足,這里視野開闊,可以望著滿山遍野的牛羊逐草嬉戲。山腳下是一條小河,從巍巍的兩山間騰挪。對面的山腳下是一坡光滑的石頭,一直連到河底。巨石坡上唯一的土丘上駐足的是一個小山村。我兒時就很擔心它會一不小心整塊像腹瀉般滑進河里。而它一直都很安然無恙,生生息息逗留了千年。我發現山頂上挨朝高崖的地方有一塊平臺,平臺也不大,也就兩三米寬,四周用土壘起,有人工雕琢過的痕跡。我從崖邊爬上頂臺,我感覺到這里陽光異常暖和。高崖邊的土臺下養著幾窩蜜蜂,蜂窩全部用土壘就。黃土色的蜂窩一排排布列著。我知道這是誰養的。
我對蜂窩充滿著好奇,欲探身盯望,將頭伸出平臺往下張望。高崖下森森陰陰,綿延漫長,令人心驚膽戰。我的恐懼從心底伴著心痛涌上來。我不知已經匍匐在平臺上,但我的頭已經在外面。我想抽身回去,可一股無窮的力量吸引著我,將我吸向崖邊。我欲掙扎,可沒有絲毫作用,因為我的重心已經不在后面了。重心和異常力量的吸引,讓我一點點移動著向萬丈深淵傾去。
我知道我只能如此,便勇敢、淡定地感受著死前的一瞬。而這一瞬也太長久了。我遲遲不落下,像有一種磁場吸引著我在崖邊,心中感受著恐懼,而殘酷的現實遲遲不至。卻像一根木桿以45度角插在懸崖邊的土里,并不安穩但也不立即去迎接死亡,只是一味感受驚險和欲死亡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