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容易做夢的人,幾乎每場睡眠里都藏著一個或幾個夢境,或凌亂,或清晰。而我睡前看了什么,想了什么,常常會直接影響我那晚夢境的主題——對我來說,“睡前有所思”會讓我真正地“夜有所夢”。所以,我會謹慎地選擇我的“枕邊書”。那些情節曲折離奇、感情大起大落、哲思晦澀深遠的書籍,我都留給寧靜而理性的書房,讓自己在白天充足的光線里或是夜晚明亮的臺燈下,以清醒的頭腦和投入的精神細細閱讀。而臨睡前那段慵懶而愜意的時光,如一段隱秘的小徑通向我的夢境,我喜歡在這時隨意翻上幾首詩詞或是幾篇散文化的文字,讓那里面的某種氛圍或是情緒悄悄消融在我的睡意里,那樣,我這夜的夢即使有些憂傷,也會夾雜一點寧靜和甜蜜。
《古詩十九首》是我曾在枕邊放置了很久的一本書。這短短的十九首詩,并不是中國古代詩歌發展最為繁盛時期的作品,卻自有一種古樸空遠的意境。它們寫人生無常的喟嘆,寫游子思婦的柔情,寫知音難覓的蕭索,題材并不廣闊,卻實實在在都是人類世代相通的情感命題。在詩后密密麻麻的注釋之外,我總是能讀到許多學者未曾注解的情緒,一聲悠長的嘆息,一行悄然流下的淚痕,或是一寸萌動的春心。
尤其是在秋冬時節寂靜的夜晚,偎著床頭讀這些詩歌,迷蒙間便有穿越之感。“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明月皎夜光》)讀這些詩句時,往往正有一輪清冷的秋月懸于窗外漆黑的夜空,即使相隔千年,隱隱的秋蟲鳴叫之聲還是一樣的悅耳。我于是和詩人一樣,想起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曾一起攜手交游的友人,如今都遠在千里之外。那些或是已經淡漠或是仍然熟悉的臉龐,會一一在我眼前浮現,而那段青春歲月的點滴往事,也許就會侵占我隨后溫暖而略帶傷感的夢境。“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讀這首詩時,最好配著《高山流水》的音樂,或是張國榮那《有誰共鳴》的歌聲。中古時期文人寂寞的背影在歌聲里久久佇立,對知己的渴望之情,古今又有什么差異?這樣的情境,讓我幾乎忍不住要拿起電話,和三五知已訴訴衷腸,表達自己對知音的感遇之情了。但大多時候,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做,把這份甜蜜留給夢境。還有《青青河畔草》、《客從遠方來》、《迢迢牽牛星》、《行行重行行》等愛情詩,數量上幾乎占了《古詩十九首》的一半,讀來或傷感,或甜蜜,每一句都蘊藏著一段纏綿的故事和一份細膩的情思,但又不矯情,不華麗,仍然和《古詩十九首》整體上悲涼空遠的意境相契合,詩句的留白讓人有無限冥想的空間。在恍惚的睡意中,便有穿古代衣衫的男女飄然而過,相愛、相離、相念,面目雖然模糊,情感卻如此清晰而強烈。于是不知不覺間,我自己經歷的悲歡愛恨,就和他們交融在一起,難分彼此了。
我喜歡的另一本“枕邊書”,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我是從小說《初戀》開始喜歡屠格涅夫的作品的。屠格涅夫的小說具有很強的散文化和抒情化傾向,他的人物沒有特別鮮明獨特的性格,似乎都是他著意表現的具有某種普遍意義的感覺和心理的“載體”。和《初戀》一樣,《獵人筆記》吸引我的正是那詩意的“迷人的憂郁”。我在睡前讀《獵人筆記》里的一個個短篇,與其說是看故事和情節,不如說是著迷于那約占了全書四分之一的景物描寫和心理描寫,著迷于那詩一般的語言和畫一般的意境。“您貼著林邊走……心有時突然顫抖起來,跳動起來,一心想向前奔,有時會沉入往事中,一個勁兒地沉。整個一生就會像畫卷似的輕快的展開來;一個人會看透自己過去的一切,看透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本領和自己的整個心靈。周圍什么也不干擾他——不論太陽,不論風,不論響聲……”,“太陽就要落山了,近處的空氣不知為什么格外清澈,像玻璃一樣;遠處彌漫著柔和的、看來似乎很溫暖的霧氣;紅紅的落日余輝和露水一起落到不久前還灑滿淡金色陽光的林中空地上;一株株大樹,一叢叢樹棵子,一個個干草垛投射出長長的陰影……”臨睡前的時光具有一種奇妙性,它處于真實和夢境的邊緣,帶有一種醉意般的松弛。而這些極具情感性和畫面感的句子,與這種醉意相得益彰,讓人真的沉入往事或某種對未來的幻想中,看透自己的真實感情和心靈。每次,我都把全書的結語作為我睡前閱讀的結束:“春天里容易別離,春天里,就是幸福的人也很想到遠方去……”而我這夜的夢境,可能也是一場神奇的旅行,目的地是過去,或是遠方。
也還曾有幾本語言比較散文化、風格疏淡而情思深遠的小說成為過我的“枕邊書”,比如鹿橋的《未央歌》,比如現在正在讀的《繁花》。感謝這些“枕邊書”,它們讓我臨睡前短短的閱讀時光變得豐富而柔軟,并且以一種奇妙的力量,在之后悠長的睡眠中為我帶來美妙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