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的文字讓我知道散文中并非所有眼淚都是做戲的道具,還記得讀《地主之殤》(本書改名為《鄉紳之殤》)時的震撼與感動,理性與血性比例調配得恰到好處。家族慘劇本身就是珍貴的民間記憶,野夫不局限于此,他的文章有對時代斷裂、傳統崩潰的深層思考,家族“舊”血書寫了國之“新”顏,除了死去的親人,像祖父一樣,在變態的時代,人性、底線、倫常、尊嚴……凡是有價值的美好,統統死無葬身之地。因為《江上的母親》,我在辦公室電腦前悄悄流淚,當時很沖動地想去安慰那個夜半痛苦的男人。現在我知道,生命中有許多傷口,會在余生中不停淌血。許多人選擇自我催眠麻木度日,記憶卻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總會在人毫無防備的時候,讓人看到那血淋淋的傷口。江上的母親,成為野夫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倔強的母親選擇一個人有尊嚴地離去——她是那么要強的人,為了生活,為了子女,一生飽嘗屈辱。生,無法選擇,于是母親選擇一個人悄悄地死去,時運乖戾,一個女人只能用如此決絕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清高與尊嚴,夫復何言!
之后讀了野夫寫給異時空戀愛對象李清照的贊詞,忽然有點不適應了,印象里很受傷的男人忽然寫起小煽情文章來,他迷戀漱玉烹茶的優雅姿態,全文彌漫著不可救藥的戀愛完美主義情緒。只是生活太粗礪,理想在里面很難左右逢源。不久,他寫了他的朋友李斯,文字天才、藝術青年、特立獨行的酷客、血性漢子,晚景(精神狀態)難免凄涼,酒醉后打車無法找到初戀的她,風光無限的中年成功人士,不復年輕時的勇武,只能在哭聲中緬懷理想主義,傷感。
野夫記錄他身邊的人物,至親最愛、故鄉的小人物、良師摯友,歌頌人性光輝,重溫苦澀中一絲絲溫情的甜,追問為何好人不得平安。是呀,經歷喪亂后,個體生命依然很容易被新政權的大機器碾為齏粉。理想變得優柔寡斷,生活必須斤斤計較,越來越物化的價值觀,越來越遙遠的記憶,讓生命變得輕飄飄,新世紀以來,裝扮得華麗的民族,丟掉了靈魂,內在荒蕪一片。經歷幾個世紀的文禍,文字也變得抖抖索索,小心翼翼。野夫的散文,用男子漢的理智與血性洗去現代散文陰柔的小家氣做派。那些帶血的文字,就像曠野中受傷的野獸,發出陣陣呼喊,敲打我們那根叫做疼痛的神經。循著疼痛的神經,會找到心底的愛,找到迷失的理想,找到追問的勇氣,找到拒絕同流合污的理由。
想想看,寫作者敲打鍵盤時不得不再次經歷痛苦,他需要用理智克制情緒過度,然后用樸素干凈的漢語記錄不該被遺忘的記憶,尤為難得的是,寫作者巧妙的感情投入,不多不少——過多則可能情濃理荒,過少的結果很可能是言之無味。一面記錄一面追問,一面緬懷一面哭泣,一面追問一面思考,野夫給予新散文更多可能性;野夫的文章讓我們增進對漢語表達能力的信心:只要有足夠的真誠、理性、思想、學力,完全可以寫出情理交融的優美散文。
“筆鋒常帶感情”,這是20世紀之交青年人最愛的梁啟超的看家本領。梁啟超沒有野夫(或者說跟野夫同一時代)的經歷,所以梁啟超筆下,感情以慷慨激昂為主調,激勵了一代代青年。野夫筆下,感情以沉痛悲壯為主,字字如珠,擊打著被扭曲和麻木的神經,很痛吧,不要怕,這是在療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