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能與這個世界有很好的契合。這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的父母與大多數人一樣在匆匆忙忙中,尚未做好準備,就開始養育我。我對世界最初的記憶,并不是童話色彩的,而是黑屋子、晃動的吊燈、臨睡之前恐懼、角落里晃動的不安……
有時,我近乎癡迷地在文章里描述一些畫面——那些搖搖欲墜,布滿惶恐,戰戰兢兢的情景。我自己仔細思考過,為何我不能像別的人那樣,閉上眼睛第一直覺浮現的是大海、陽光、原麥味道的早晨?我自己知道,那些不過是大腦對幼小眼睛記憶的投射。
心理學家對這些有著漂亮的解釋,強壯且堅毅的男人(如我的父親)對這種敏感的情愫不屑一顧。而我,即便長大成人,學著別人修理胡子,在酒桌上呼朋喚友,但并不能逃避它們,它們是站在床頭的悲憫天使。
后來,我離開家,去大城市,在海外求學。這些年幼的恐懼并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契科夫式鄉巴佬的邊緣感,卡夫卡筆下地鼠們的戰栗感。屋子關了燈依舊是一片漆黑,朋友或短暫溫情帶來的慰藉轉瞬即逝。當快樂的同齡人朝氣蓬勃地奔向前程,我則鎖住自己,通過閱讀,一本一本地去尋找這份“疾病”的姓名。
臨睡前,讀讀書,慢慢變成了一種儀式。年輕的時候(應該說是更年輕的時候)因一種“閱讀光榮”的幼稚情感支撐下來。逐漸成熟后,對閱讀的態度少了一份儀式感,少了一些自豪感——它們不過是一個病人尋找安慰的本能。文學的本質就是平復不安,醫治靈魂,就像火把之于行人,得度茫茫黑夜。
一天忙碌結束后,打開燈,攤開書,其中有新有舊,隨便翻弄一會。外面那么多燈火瑤瑤漸漸遠去,我又可以看到我那個小小世界的中心。有那么幾本書之于我,不是一飯一蔬,而是搖曳著的精神扁舟的燈塔。它們是多少次在寒冷的黑夜為我點起燈盞。而最讓我感到溫暖的,非《西西弗斯的神話》莫屬了——那真是陽光灑向加繆。
書開篇的第一句:“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有價值,無異于回答最基本的哲學問題。”
是的,我試過自殺,不止一次的在某個可笑的早晨,慵坐在陽光下,用小拇指在大腿上反復劃寫著“死亡”兩個字。我并不能與這個世界有很好的契合,那種荒謬感、格格不入、疏離感總是如影隨形。我也不能像哲學家們一樣準確地闡述,給這份失落于以一個很好的名詞。就像加繆所言的那樣,世界,宇宙,周遭的一切,它們給我們帶來支離破碎的感受,現實的一切,從最基本到最復雜,婚姻、物質、無奈的沉默、生活的積怨,無一不帶著荒誕和挫折。
一個人,一旦思考“意義”,那就是讓自己投入到緊張的狀態去,日復一日地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和這個世界消耗,直到自己干枯。克爾凱郭爾稱之這些為“不治之癥”,尼采嘲笑為“受制于目的的奴隸”。
無論從情感,還是理性的分析,不說那些玩弄辭藻的東西:我的生活,或者是我們的生活,完全經不起推敲。一開始的問題是要發現生活是否一定有意義才能好過,而如今,顯然相反,生活沒有意義才會好過。體驗一種經歷,一種特定的命運,便是接受生活的全部。
加繆對世界的荒誕感來自對生活的切身體驗,他的作品永遠是對生活的見證。他把“人不能忍受永無止境的寒冷,正確的思想是通向光明且健康的”當做座右銘,在他的書中,寫滿了這些詞匯:世界、痛苦、大地、母親、人們、荒漠、榮譽、貧困、夏天、海洋。加繆在穿過苦難之后,他向我們喊出一個高貴的詞:“反抗”。
文學的本質在于反抗。加繆認為生活的價值和崇高就是反抗,是頭腦清醒。他從荒誕中得出三個結論,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激情。對待這個世界的荒誕,加繆所采取的不是消極的態度,而是堅持奮斗,努力抗爭。這種奮斗抗爭的人生態度,產生了《西西弗的神話》中推石上山周而復始卻又不懈堅持的對命運抗爭的精神。他認為這個世界沒有高一層的意義。但是,這個世界中有些東西有意義,這就是人,因為只有人才要求有意義。在這種意義中,幸福就成為一種意志。于是,加繆鼓勵我們含著微笑去見證生活,帶著這樣的勇氣,盡可能地愛個世界。加繆教給我們的不止是看到世界的荒謬而進行否定一切的反抗,而是坦然地面對,承認災難追尋幸福的反抗。
意義散盡,激情回歸——“人的本身就是我的故土,這也就是我為何要選擇荒謬而無效的努力?!薄缥魑鞲ニ雇浦^,走到山頂,石頭重新滾下去,一切從頭開始。如果西西弗斯走向落下的石頭,悲傷在心中積郁:那便是石頭的勝利。可如果,西西弗斯懷著反抗的心情,帶著輕蔑走向石頭,把所有靜默的快樂包含其中,他的命運將屬于自己,他的石頭將受他擺布。
當我躺在方方正正,趨于狹長地小屋子里,外面的世界日益膨脹,生活在煙囪之間的人們像千年的壁畫沉默。閱讀著加繆,被他那種樸實無華的語句所打動。他不是直接用人世間的美好來打動人,而是用白色文字中冷靜的空洞呼喚反抗之情,這種無形的力量勝過任何語言,這也就是加繆沉默的文字所給人的力量。
“如果人們承認世界自身也能夠去愛,去忍受痛苦的話,那就與世界和解了”——我并不能與這個世界有很好的契合。但從加繆那里,我明白了,“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后的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