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眠,舞臺劇編劇,半個手藝人。
有一天我心里憂愁,想出門,去哪里走走。
去一個可以“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的地方。
可是,想來想去,沒地方去。
我感到一點《離騷》的主題,那主題就是,去哪里都不合適。
過去常去一片未開發的小樹林。無用,無為,未經踏足,包含令人愜意的蒙昧幽光,以它雜蕪和荒涼擁抱著我。那是我理想的憂愁之境。
不提防,被開發商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小樹林被推平了,聳立起大型的史詩的磅礴的雕塑,高大,威猛的鐵馬群,中間坐著驕傲的楚王。
小樹林沒有了。那些沒有審美的粗暴的人啊,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比如,提供市民休閑娛樂好去處。
站在小樹林的舊址上,三環路上在修高架路。塵土隨風暴戾地飛起。汽車堵滿了整個路口。遠處是“新銳廣場”的令人沮喪的樓盤。沮喪,而放不下輕煙似的憂愁。
這近似憂愁,但只是轟鳴的戾氣。
我想要的憂愁之境,是寬容的,是雖憂愁,而美的。是秋來的小銀杏林,地上的葉子沒有被環衛工人“及時”掃開的憂愁;是隨著路邊荊棘,走到陌生村子的小河邊的憂愁;是露水散在空氣中,感到時光消散,如光如幻的憂愁。而在這個城市里呢?
我想逃遁,卻無處可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
我不相信一個快樂的人可以快樂到容不下憂愁的時候。不相信有一個對萬事萬物只存在喜聞樂見這一種情感的民族。
同樣,我不認為,作為人群的容器,城市應當總是開心的,光明萬丈的,發展向前的,永遠都是一副投資大熱土、萬世好樓盤的樣子。
應該有柔軟的憂愁,給城市以寬容溫暖和厚度。
商品經濟主導的世界不鼓勵憂愁。他們設計手機,可以拍攝美圖,加以粉飾,上傳看起來好吃的菜,看起來炫目的活法,看起來快樂的人。
奇怪的人,受到嘲笑和轉發;憂愁的面容,顯得奇怪,不合群。
城市不應只是設計給成功人士,快樂寶貝,開心麻花,剪刀手,美瞳眼,土豪金……
也要給人以憂愁的機緣,給人以憂愁之境。
感到憂愁而以憂愁為寶的剎那,是可貴的。
“把這個城里兩件最珍貴的東西給我拿來,”上帝對他的一個天使說;天使便把鉛心和死鳥帶到上帝面前。(王爾德《快樂王子》)
不好的城市,在黃昏的窘仄中,一個憂愁的人無處可去;
好的城市,在黃昏的寬和里,一個憂愁的人唱起歌來。
城市中的憂愁之境,我們可以期許一個圖書館么?
比如,一間樸素,寬厚,沒有一本成功學讀物的閱覽室。
書中自有黃金屋,也許吧;書中自有憂愁境——大多數好書是這樣的——給予憂愁而適意的人類之心。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