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價罰單的啟示

一紙10億元人民幣罰款（1.62億美元）的天價判決日前送抵華藥集團。這場耗時8年之久的維生素C（以下簡稱“VC”）在美反壟斷案有了初步結果。據了解，這也是中國藥企在美國反壟斷訴訟中首度遭受處罰。專家表示，近來中國企業在美吃官司的案例并不少見，然而涉及觸犯美國反壟斷法的訴訟實屬罕見。

面對意識不到的法律風險，企業在管理上有無需要改進的地方？此案為“走出去”的國企提供了什么借鑒？《國企》記者特別采訪了華藥集團相關人士及業內專家。

案件回顧

中國是維C生產和出口大國。早在2005年，美國得克薩斯州的家畜飼料公司“動物科學產品公司”以及新澤西州的“拉尼斯公司”向法庭提交訴狀，指控中國四家公司2001年起在美合謀操縱維C價格，導致下游企業被迫支付高價，致使美國消費者損失數千萬美元。原告稱，這些中國企業生產原食物維生素，這些維生素之后在美國用作食物、飲料產品、消費者維生素和動物產品的原料。

包括華藥集團（上市公司）子公司維爾康在內的四公司進行了聯合抗辯，此案持續了三年之久。2008年4月，美國原告修改起訴狀，將華藥集團（上市公司）列入被告之一。

2012年8月，華藥集團收到美國紐約東區法院判決，駁回了美國VC反壟斷案原告對華藥集團的全部訴訟請求。法院認定原告對華藥集團（上市公司）行使管轄權缺乏法律依據，遂判決華藥集團（上市公司）不再是美國維生素C反壟斷案的被告。

在庭審中，中國公司對美國法律的不適應充分暴露出來。

幾家中國維他命C生產商一直以來都沒有否認共同固定價格，只是表示中國政府要求他們協調價格和出口。中國商務部也發出司法文件，支持中國公司的立場，并敦促撤銷該案件，稱美國法庭不能正確解讀中國國內法律，不應該干涉中國的產業政策。

審理中引用了已退休的前中國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商會官員喬海利的證詞。喬海利通過法庭聘請的翻譯表示，商務部任命他負責該商會，他對于企業的維他命C生產和出口價格有管理權。他說：“在維他命C方面，我有控制的辦法。政府在維他命C管理方面支持我。”法庭認為，中國法律并沒有強制公司實施這些行為。喬海利并非政府官員，他所工作的商會也并非政府組織，證明了操縱價格行為的真實性。

其間，其他三名被告企業（石家莊制藥集團維生藥業、華源集團江山制藥和東北制藥）都與原告達成庭外和解協議，被公開的和解金額為1000萬美元到2250萬美元不等。唯獨華藥集團在庭審結果下來后表示堅持上訴。最終，陪審團裁決的損害金額為5410萬美元。根據美國法律，這筆損害金額需按三倍賠償。在反壟斷案中，這是最壞的情況。

業內人士稱，上世紀90年代末，瑞士、日本和德國企業也被發現在美國市場合謀提高維他命價格。他們在美國和歐洲遭到起訴，支付了10億美元刑事賠償金以及超過10億美元的民事賠償金。中國企業并沒有引起重視。

規則不同，含冤莫白

美國法院的判決出來后，輿論一片嘩然。

華藥集團覺得冤枉。認為“該判決嚴重違背了庭審所展現的事實，對我公司的名譽和其他合法權益造成了嚴重的損害，將采取合法手段堅定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據稱，維爾康公司將啟動上訴程序。

將集團公司和維爾康制藥共同列入反壟斷的被告，更是讓華藥集團上下覺得不可思議。

華藥集團集團法律事務部部長張廷德告訴《國企》記者：“華藥集團集團有限公司從來沒有向美國市場出口過VC產品，也從來不是維生素C分會的成員，且從未涉及本案中的有關行為，因此華藥集團不應該承擔相關法律責任。而另一家被告河北維爾康制藥有限公司出口美國的VC產品也僅占了全國出口量的20%不到，這一次判決10億元的賠償額，我們感覺到這個判決是極其霸道和不合理的，也是不公正的。”

作為上市公司的華藥集團也發表了“關于公司下屬子公司河北維爾康公司涉訴事宜進展的公告”，認為本案的審理結果嚴重背離事實和法律，極不公正。其相關行為完全符合當時中國的法律、法規，是完全按照當時政府的強制性要求所進行的。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華藥集團的合規（中國行業協會要求）行為到美國怎么就變成壟斷行為了？對于行業協會強制性要求的初衷，商務部研究院研究員、北京新世紀跨國公司研究所所長王志樂對《國企》記者解釋：“中國企業在出口時，往往內斗、相互壓價。行業協會覺得不對，出面協調，應該說出發點、動機是對的，因為競相出口互相壓價導致中國整體企業利益受損的現象確實大量存在，還會給國外以傾銷的嫌疑。然而，如果龍頭企業在行業協會要求下協商定價就有可能涉嫌反壟斷指控。主觀動機好，不一定結果就令人滿意。現在，中國企業一方面要防止競相壓價，另一方面要防止壟斷。”

對于因國內外法規不同而導致的企業利益受損，德勤摩立特大中華區生命科學咨詢領導人Sheryl L Jacobson（蔣筱睿）給出了建議。她認為，盡管不同國家的法律存在差異，然而各國政府負有一定的責任和義務制定盡可能公平合理的法律。比如美國的FDA和中國的SDA正在協商醫療器械方面的法律，使跨國公司在對方國更容易進行商務合作及運作。

“走出去”必須面對的斗爭

記者從華藥集團集團獲悉，日前，公司已向美國法院遞交了審后動議，請求美國一審法院撤銷或變更陪審團的裁決。

據張廷德介紹，根據美國法律，陪審團裁決并非一審判決結果，審后動議是被告闡述己方立場的機會。在接到審后動議后，美方法院才會做出一審判決。由于之前拖的時間太久，估計一審判決很快就能下來。

華藥集團提交的審后動議強調了對于壟斷指控的異議。“我們認為，美法院陪審團認定華藥集團承擔連帶責任有悖事實。華藥集團是后來被追加為被告的。事實上，集團公司既不生產也不銷售維C，也不是醫保商會維C分會的會員，也沒有證據證明集團公司參與了維爾康的生產經營活動，或者參加過原告指控的任何控制產品產量和價格的活動。把華藥集團列為被告，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張廷德說。

“中國企業要積極參與國際官司，勇于參與訴訟。這也是中國企業走向世界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王志樂告訴記者，無論是以前的反傾銷還是現在的反壟斷，中國企業都應該積極應訴，不要一打官司就庭外和解。具體來說，如果實事求是地判斷指控屬實，商業行為確實違反相關法律，并且證據確鑿，那么不必去應訴。可以采取和解方式，放低姿態，爭取最少的處罰。如果有理可爭（包括兩國法律有爭的地方），還有一線希望，還應該積極爭取。

中投顧問產業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郭凡禮告訴《國企》記者：“上訴是企業維護自身正當權益的體現。美國市場的狀況也為上訴提供了有力支撐。華藥集團出口美國的維生素業務長期虧損，在美市場份額小，沒有固定資產，不存在被罰沒的風險。”

不過，需要注意的跨國訴訟是一把雙刃劍。此案中和解公司賠得少，而打官司的賠得多，表明了靈活的海外法律應對策略的重要性。

Sheryl L Jacobson告訴《國企》記者，中國企業在選擇應對策略時要綜合考慮法律事實、市場等各種因素。一個企業被起訴的背后，肯定是搜集到很多證據。庭外和解的好處是更小額度的罰款、縮短糾纏時間、節省打官司的費用，減弱了對公司運作的影響。而堅持訴訟，會面臨不確定的結果，比如可能承受很重的罰金，但是對支持公司口碑和形象，對市場份額維護和上市公司股東信心維持具有積極意義。總的來說，不同的策略選擇和實際情況及準則堅持密切相關，風險如何衡量及規避也是必須考慮的話題。

正略均策管理顧問公司咨詢顧問王雄則強調要評估未來影響。“對華藥集團來說，接受巨額罰款與其在美國市場份額相比太不劃算。但考慮到華藥集團是以集團名義上訴的，未來華藥集團的其他產品在美國上市是否會受到關聯影響。由于判例法的緣故，還要考慮對于美國之外的市場是否可能存在影響？因此，往小了說是美國市場大不了退出，往大了說需要評估對其他市場的影響。”

反壟斷首案的啟示

“我們十分希望華藥集團公司與河北維爾康公司最終勝訴，以阻止美國有關勢力對中國制造業頻繁掄起的法律制裁大棒。”業內專家表示。據悉，除VC企業外，目前美國兩家公司正在美國新澤西州地區對包括中國五礦集團在內的17家中國生產和出口菱鎂礦及制品的企業提起反壟斷訴訟。

無論結局如何，對于志在走出去的中國企業而言，此案都有不少啟示。

“我們已經習慣了反傾銷指控，現在要加強反壟斷的意識了。”王志樂坦言，“不少中國企業對反壟斷認識不夠，對合規經營缺乏經驗。一些國企事實上存在政府行政同意的壟斷經營。這也造成了壟斷經營在國內的名聲不是那么壞，因為大家不認為是特別不好的東西，敏感性和重視程度就大打折扣。然而一旦到了國外，問題就暴露出來了。中國企業出海的時間不長，不是主觀上有惡意，主要是缺乏經驗。吃一塹長一智，中國企業要積極學習和了解合規經營，包括反壟斷、反欺詐、反商業賄賂。不少跨國公司合規經營做得很好，特別是把反欺詐和反壟斷作為重要風險加以防范。同行聚在一起探討合規經營問題，都擔心給別人留下合謀價格的嫌疑，可見他們反壟斷的意識多么強烈。”

“中國企業要更加靈活變通，要入鄉隨俗。”郭凡禮告訴《國企》記者，華藥集團被處罰，外部因素大于內部因素，與企業管理沒有必然聯系。但是經過這一事件，企業未來在管理方面應該適當改善，尤其是在對外法務建設方面。企業進軍海外市場，應該對該國的政治、經濟、法律法規甚至風俗民情有較深的理解，只有這樣才能降低在外的政策風險、市場風險，有利于企業制定合理的發展策略。尤其是本土化戰略的執行，對企業深入當地市場，擴大市場份額十分重要。應對國內外規則的不同，除了“入鄉隨俗”之外，還可以與所在地當局協商溝通，采取有效的方式解決。

“總的來說，中國企業在三個方面迫切需要改進。”賽迪經略企業管理顧問有限公司總裁孫會峰告訴《國企》記者：第一，迫切需要深入了解屬地國法律規定，掌握應對策略。首先，在當前條件下，參與市場競爭的主體是企業，行業協會等不應該讓企業承擔過多的其他責任。其次，借助或招募本地專業人士、專業團隊提供服務，合理規避類似情況發生。第二，迫切需要中國自身在知識產權保護、創新能力方面的提升，增強自身競爭力，不再基于價格而競爭。第三，迫切需要學習和掌握成為國際化企業的運作機制和商業操作手法的運用，提高運作水平。總之，中國企業要清楚認識中國企業“走出去”的長期性、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現狀，量力而行。

“對于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來說，最好要給人以公開透明的形象，突出的是商業性，而不是政府背景。”王雄告訴《國企》記者，只要是國際化，一大前提就是國內外經營環境不一樣。不能說在國內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國外也理所應當地是這樣，這樣的心態不正常。具體來說，國有企業在海外可能遇到的問題更復雜，可能存在受行政命令和行業協會影響更為直接的現象，政府會有一些潛在的支持條件比如資金援助。對于國企與政府背后的利益關系，外國人看不清楚。即使一切都規范，國有企業的政府背景在海外并購上都會構成潛在的障礙或者說炒作的資本。事實上，行業協會與政府之間又明顯聯系緊密。因此，對于國企來說，不僅要熟悉海外法律環境，順應市場規則，而且要給海外以公開透明的形象，證明自己是公平規范運營的現代公司。

“盡管華為不是國企，華為在海外開展業務往往被懷疑是否有國家利益。華為的一個成功做法是聘請當地的中介機構進行游說，此外還尋求在美國上市，打消有關方面的顧慮。這個思路對于國企來說可以提供很好的借鑒。”王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