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母親還是走了。
母親生前經營著一家名叫冷色調的畫廊。與其說是經營,不如說是母親一生奢侈的消遣。不同于一般意義上那些為上流社會準備的消費場所,充斥著金錢的誘惑與諂媚的殷勤。母親的畫廊里沒有炫目到讓人迷離的燈光,沒有熱情到讓人尷尬的店員,自然也就沒有絡繹不絕的喧囂。它就是這樣靜靜的佇立,看著前庭熙來攘往,獨守后庭往事云煙。就連里面陳列的畫也盡是大片大片的清冷,仿佛看不到一絲希望。一如它的名字,一如它的主人。
這樣的畫廊是注定無法盈利的。但又何妨,作為一個蜚聲國際的知名作家,父親的收入足以支持他的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為畫廊注資。畫廊的生意一向慘淡,門可羅雀說來并不為過。印象中,每年母親都會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候收到一幅畫,又會在另一個相對固定的時候售出一幅畫。好像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可以捕捉到母親一絲雖淡然卻也滿足的笑意,很是好看。更多的時候,她都是冷傲的,仿佛一座冰山,讓人不敢靠近。作為這個美麗女人的唯一女兒,我甚至不曾有過在她懷里或是被她抱起的記憶。
我不相信愛情,很早開始就不相信。
因為,在我父母那里我看不到愛情的些許蹤跡。他們之間多的是相敬如賓的禮節,卻沒有執子之手的溫情。一種叫做責任的東西束縛著他們,這是他們的女兒為他們如同死灰的婚姻下的注腳。
作為一個重度抑郁癥的患者,自殺也許真的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所以,母親選擇在一個靜謐的夏夜劃破了自己左手手腕的動脈然后深深的沉入浴缸。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得償所愿,去了她想要到達的國度。她的嘴角最后一次掛著那種淡然的笑意,那樣的表情通常一年只有兩次。她解脫了吧?壓抑的生活,窒息的婚姻,都不再屬于她了吧?
猩紅色的液體把滿缸的水漸染成一種曖昧的粉紅,水的顏色自傷口向周圍逐漸變淡,血絲漂浮,血與水畢竟不能完全交融。鮮血還在潺潺的涌動,不息不止,像是生命不曾幻滅。我瘋了似的覺得這樣的景象是那樣的莊嚴,母親到死到都是一種美麗的所在,即使此刻我心痛如絞。
父親的反應讓我陣陣隱憂。中年喪妻對他來說好像只是一段無關痛癢的插曲。他的淡定一如既往,自如的應付著一個人永遠消失留下的一切繁瑣;他的堅強一如既往,恰當的響應著一群人自以為是的一切關心;他的溫柔一如既往,體貼的關心著一個失去母親的半大孩子一切失落。仿佛這一切都是別人生活舞臺上的戲碼,他只是一個仗義的看客。水一旦流深便是無聲無息。那么父親的悲傷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暗涌嗎?
母親死后不久,遠方的畫又如期而至。畫里,那是一片海,一片孤寂的海。很美很凄絕,如同母親遺物里大多數作品一樣,睹物思人吧,它們讓我越發思念母親。畫這些畫的人也一生蕭條,就像我的母親嗎?
“我要找到那個人!”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獨自上路了。我不知道我要找誰,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個郵戳,甚至連寄件人的名字都沒有。但十幾年不變的書寫地址的遒勁的字體使我堅信,給母親寄畫的從來都是那一個人。
我出發了,除了簡單的行李,身邊還帶著一幅畫,同樣是母親的遺物。也是唯一一幅讓人看了心情不會變的灰暗的作品。不小的畫幅里擠滿了絢爛的向日葵,燦若千陽,提醒著生命的希望。可就是在著欣欣向榮的背后卻寫著“上帝總是拿走我們最好的東西,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海子的詩。遠去的人,遠去的事,遠去的傷,留下來的只有疤痕,記憶著遠去的痛。歲月還是將痛釀成了苦酒,誰來將其飲盡?
坐在南下的火車上一路顛簸,旅途的不適我無暇顧及,沿途的風景我無心流連,腦海中一直縈繞的是那個連機場都沒有的海濱小城。我覺得那里有我要的答案,雖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一座城,一座能讓人寧靜下來的城。城里的每個人都面容淡定,走在里面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我的煩躁與急切無法掩飾。
我的腳步敲擊著青石板的小路,小路鏗鏘作響,卻敲不開我想要推開的那扇門。旅店樓下貼著的過時海報早已斑駁,完全褪去后恐怕也不會顯現出我要的答案。海風包裹著些許咸味自城外闖入,我要解開的謎團該是被深埋在大海里了吧,再難打撈與追溯。
大海撈針說的就是現在的我了吧,連日來的尋覓無果讓我嘗盡了絕望的滋味。
我該回去了吧,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希望的我現在分外想念父親。
自此一別怕是再不會來,想到此竟有不舍橫亙在心間。臨別,還是決定到城外走走,來了這么久還沒有看過近在咫尺的海。
一座城,一座一直牽引我的靈魂的城,在最后時刻給了我一個交代。
我被震撼,這不就是畫里的那片海嗎?那片一個不屬于我的生活又從來不曾脫離我的生活的人畫了十幾年的海嗎?
我在海邊的巨大礁石上找到了他,指間殘存的油彩證明著他手里的畫筆一直活著,描繪著他的世界與眼界。磨到發白的褲邊出賣了他窘迫生活的現實,過早光亮的頭皮泄露了他心力交瘁的年華。但曾經的意氣風發依然可以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龐上捕捉到痕跡,以前的以前,該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吧,雖然眼角的皺紋絲絲入扣。
“認識顧秋吧?!”
“你怎么知道?”
“憑你見到我時的那個表情,我和她長得很像,不是嗎?“那是一種驚訝又驚喜的表情,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理解了所謂的繾綣。我在心里那樣想著。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鋪天蓋地的黑暗讓人開始懷疑,那些海天一色的湛藍與落日晚照的緋紅都是真的嗎?否則,它們怎么可以這么快的消失的這么徹底?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好嗎?”
他終于問到。看著他,我聽見了歲月的噠噠聲響。
“她已經死了,是自殺。。。”
“其實早該想到的,她是那么執拗的一個人。那么驕傲,那么自卑.”寥寥數句,喃喃囈語
“我愛她,我一直愛她。可是我給不了她她想要的生活。她渴望安定,而我的未來在遠方。”那一刻,在我面前的不過是一個失意的中年人,我錯過了他最富激情的時候,我錯過了他最有魅力的曾經。
“她恨我,她一直恨我。從她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夜負氣離開我的那時起就一直恨我。可是,她哪里知道,自她走后,我的生活好似坍塌,我再也找不回向日葵那般的榮光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一直呆在這里,靠著回憶奄奄一息,靠著念想日復一日。從那副向日葵到那些海我通通寄給她,我機械的朝著那個寄來喜帖的地址寄去我的呼喚,呵,音訊全無,是我早該想到的。”
……
我的到來好像打開了他的心閘,他不住的自說自話,過往如洪水淹沒了渺小的我。
我很慶幸他完全沉浸在逝去的夢中,所以不曾注意到過度驚訝的我不能掩飾的惶恐。
十七年?他確定沒有記錯時間嗎?
我可以毫無掛礙的走了,我的生活也許在別處,但一定不會是這里。
最終,我還是沒能忍住問了他的名字。程羲,我喜歡這個名字。
但我沒有告訴他,我,顧秋的女兒,今年冬天就是十七歲了。母親曾說,我的到來是春天給她開的一個玩笑。
我叫憶羲,當然,這我也沒有告訴他。
終于回到家,有種難以名狀的輕松。
這就是我的家,推開門的時候我這樣想著。
我找了好久終于找到父親。
在我試探性的推開我從未踏足的閣樓的門時,我感到緊張,這樣的緊張讓我羞恥。羞恥很快被震驚取代。我看到父親頹然的蜷縮在閣樓的地板上,所有的偽裝丟盔棄甲幻化成悲傷,幽幽淺唱。不大的閣樓里擠滿了一幅又一幅的畫,它們曾經孤獨的掛在母親的畫廊里。這么多年,父親是母親唯一的主顧,母親是父親唯一的主題。
母親是否也見過這般景象的閣樓?如果見過,她還會走的那般決絕嗎?她會留駐在房子里的這間閣樓留駐在父親心房里的那個地方嗎?她會知道那些都屬于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