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中存在著許多對常人吞食穢物神奇效果的描述。從文學上來追溯,這樣的情節描述肇始于唐人小說,其文化淵源來自唐代廣泛傳播的佛教密宗思想。密宗中對穢物的崇拜信仰影響了當時人的觀念,隨后又反映在小說的創作中。
關鍵詞:《聊齋志異》穢物 密宗 文化內涵
民間故事中往往有描述一些術士或仙怪的食物異于常人,還會描述常人吞食有違日常的食物而獲得神奇力量。這種吞食異物的情節其實質是把人類食物進行改造和神化,使之帶有巫術色彩成為溝通人類與未知世界的靈物。在《聊齋志異》中,尤有一類吞食物引人注意,那就是惡穢之物,包括人體、動物的排泄分泌物和血液等。這些物品往往從外形氣味到內里都易引起人的厭惡和驚懼。不過在故事情節中,主人公卻往往借助這些吞食物獲得了神奇力量。
一、《聊齋志異》中吞食穢物的神奇描述
《聊齋志異》中,一些普通人得到高人的指點或者被神人有意安排,有意或無意地吞下穢物,從而使病體恢復或發生其他可喜的變化,涉及這樣情節的故事有幾則。
(一)排泄、分泌物等
穢物往往骯臟不堪,從外觀形態到氣味上引起人心理的極大不安和反感。包括唾液、糞便等人體或動物的排泄分泌物,還有一些其他外形或氣味類似這些物品的事物。
《聊齋志異》卷一“畫皮”中,王生被惡鬼食心而死,妻子陳氏求助道人,道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氏面有難色,為了救丈夫,“遂強啖焉”,后來丈夫死去,陳氏悲傷不已,突然嘔吐,卻將剛吃掉的道人唾液嘔出落在丈夫的胸腔中,仔細一看已經生成一顆心臟,從而救回了丈夫的一條性命。卷二“水莽草”中,如果有人不幸誤服水莽草這種毒物,須求得水莽鬼“之姓氏,求其故襠煮服可痊。”故事里的祝生不幸服下水莽草,因為沒有求得水莽鬼寇三娘生前的故襠而死去。
在這些故事中,濃濁如涎的漉菜水在視覺上已讓人望而卻步,已死之人的故服燒煮而成的湯水也讓人覺得陰森駭然,更遑論濃痰、糞便、體垢等人體的排泄物和分泌物,但故事中這些引起人心里極大厭惡感,讓人作嘔的食物卻成為靈丹妙藥,可令人起死回生,轉愚化癡。
(二)動物血液
血液充滿腥氣,顏色令人心驚,作為與生命緊密相關的事物,被人類所忌諱和畏懼,也是一種穢物。例如古代民間信仰中,女子血因男尊女卑的社會環境,也被認為是穢而不吉,所以產室被認為有血光之災,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在《聊齋志異》中,也有著對動物血液這種穢物的神奇功能記載。卷二“蓮香”中蓮香死去之后轉世的女子跟桑生道起過往事,說“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詳,犬血飲之,遂昧宿因。”說自己出生之后立馬能夠說話被母親認為是不吉利,所以服用狗血,以至忘記了跟桑生的前生情事。
《禮記·禮運》中已就對先民茹毛飲血的生活有了描繪。當時由于生產力低下,所以原始人類對食物的選擇非常粗糙,飲用動物的血液是為了充饑止渴。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茹毛飲血這種如山林野獸般的生活方式早已從人類社會中消失。不僅如此,隨著原始宗教信仰的發展,動物血液被賦予了靈物色彩,也被人類所厭惡和畏服。在民間信仰的厭勝術中,往往就是利用狗血的不潔性從而讓敵方的寶物失靈。而在《聊齋志異》中,狗血和蛇血這些穢物治療特殊疾病的效果立竿見影。
在上述的幾個故事中,主人公都是食用穢惡的異物治好了疾病,或克制了異象。總體上,小說《聊齋志異》中對吞食穢物的神奇色彩進行了描繪和宣揚。
二、吞食穢物情節在小說中的歷史演變
普通人吞食異物的情節在古代小說中并不鮮見,但通過吞食穢物擁有神奇力量的描述肇始于唐人的筆記小說。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中也有服食異物獲利的故事,但是其中的異物往往都是自然界的花草植物,并不涉及惡穢之類。我們以《搜神記》為例,書中此類情節集中在卷一的幾則故事中,這幾位主人公食用的都是仙桃、仙草之類,雖不同于常人食用的五谷雜糧,但是這些食物不會引起人的反感。小說中的主人公吞食這些異物,都擁有了超出常人的力量:“赤將子輿”不食五谷,啖百草華,而“能隨風雨上下。”“偓佺采藥”中的偓佺好食松實,能飛行逐走馬,而吃松子的人都活到了三百歲。“彭祖七百歲”中彭祖常食桂芝,活到七百歲。“師門使火”中的師門“能使火,食桃葩。”“葛由乘木羊”中綏山的仙桃能讓人成仙。,所以他列舉了很多異于常理的食物,其中絲毫沒有提及穢惡之物,更不要說認為服用這些東西還能帶來驚人的變化。
從唐人小說開始出現了通過吞食讓人不安的異物而獲得神奇力量的描繪。比如其中一種常常被提及的異食——一種類人肉的“筋”。唐朝韋述的《兩京新記》中記載長安的法通禪師少年出家時被同侶輕視,后來發憤乞愿壯健,某天:“忽夢有人遺三馱筋,使我啖之,適啖一馱筋,遽覺,便壯健。”法通在夢中被迫吃下神人相助的“馱筋”,遂神力無敵,能夠輕松舉起五百斤的大石臼,同時還將僧侶的袈裟壓在堂柱之下,以雪受辱之仇,讓眾人驚駭無比。同為唐人的張鷟在其筆記《朝野僉載》里,也記有吞食可怖的食物獲得神力之事。在卷二《稠禪師》中,講述了稠禪師剛落發出家時,體質羸弱,而當時僧人休息時喜歡以角力騰趠為戲,所以稠禪師每每被眾僧欺侮,后來他向虔誠金剛發愿求力,即后夢見金剛手中執著盛滿“筋”的大缽逼他食用,吃完之后果然神力無比,在后來的決斗中雪恥而且讓眾僧畏服。在這兩則故事中,主人公起初都因為畏懼外形可怖的不明食物“筋”而不愿吞食,后來在天神的脅迫下被迫吞服,卻獲得神力。宋人的小說中也有這樣的描述。《太平廣記》中記載一位居住在新昌里的市人因為瘟疫變得軟弱無力,連衣服都撐不起來,遍求良醫無解。直到某天他發愿皈依佛門,便夢到天王給他送來“筋”類,讓他吞食,之后果然骨力強勁,不到一月還因為有勇力應招入伍從而厚祿終身。
這些唐宋時期的吞食異物的故事有著濃厚的宗教特點。故事中現身施舍“筋肉”的金剛、天王都是佛教密宗的護法神。這也引導著我們從宗教的淵源上去探尋吞食穢物這一故事情節的文化意蘊。
三、吞食穢物獲利的文化內涵
唐宋人小說中食“筋”生力的描述來源于佛教密宗的相關信仰。密宗,又稱密教,從公元3世紀開始傳入中國。呂建福先生在《中國密宗史》中認為唐代密宗的傳布非常繁盛,其流行之廣幾乎影響了當時社會各階層,同時在地域上,密宗的宗教活動也從當時最為繁榮的兩都蔓延到了全國。而“密宗儀軌中往往顯示出其對血醍醐、頂骨、骷髏、筋肉乃于穢物等等的崇拜。”其中密宗的人體犧牲儀軌便是這種崇拜的典型表現。
在這樣的一種宗教崇拜思想的影響下,因吞食密宗所尊崇的穢物而獲利的描述在唐宋人的筆記小說中比比皆是,而且故事中現身施舍食物的人往往就是密宗的護法金剛或天王。這些故事的出現恰好與密宗在唐代被崇奉的時段相吻合,它們確實是密宗信仰的一種表現。但是,密宗在唐代達到極盛之后卻陷入凋敝,由于后繼乏人,典籍失傳,逐漸淡出了官方和大眾視野。加上其男女雙修、穢物崇拜等觀念同儒家倫理相違背,也與佛教其他教派的教義有沖突,最終在佛教漢化的大環境下在中土式微。以洪邁《夷堅志》為例,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穢物崇拜的去密宗化改造。《夷堅志》支志癸卷第八《趙十七總干》中也記載東武趙恬季和之子十七總干,夢見吞了一牛,然后膂力過人百倍的描述。有研究者認為,正是基于密宗對穢物血腥物的崇拜與儒家倫理不相符合,所以洪邁將獲取神力的方式變為了吞牛。
盡管如此,密宗的信仰還是在民間廣為流傳,并滲透進了大眾的民間信仰中。到了明清時期,密宗的這種穢物崇拜思想在民間浸淫已久,所以蒲松齡在小說中出現此類描述也就不足為怪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正因為密宗的穢物崇拜信仰經歷了這樣的演變,所以蒲松齡對自己筆下吞食穢物的情節也只認為是對民間巫術力量的描述,而不認為跟佛教有何關系。在《聊齋志異》卷二“金世成”這個故事中,“金世成,長山人,素不檢。忽出家做頭陀,類癲,啖不潔以為美。犬羊遺穢于前,輒伏啖之。自號為佛。”吞食穢物被金世成用來做秀從而妖言惑眾。在故事的最后,蒲松齡沉痛地說道:“予聞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謂為‘今世成佛’。品至啖穢,極矣。”這一方面印證了當時民間信仰中對服食穢物的神奇崇拜,另一方面也印證了密宗的衰微,所以蒲松齡才會說吃穢物是極品的行為,是對佛教的一種褻瀆,對民眾盲目非理性崇拜表示了憤慨和批判。其實,蒲松齡這樣的矛盾態度并不令人費解。密宗中穢物的崇拜本身就有著巫術的色彩。而且早期佛教與巫術有著密切關聯,密宗更是如此。巫術本來是蒙昧時代原始宗教的產物,帶有濃厚的迷信和非理性色彩。隨著宗教理性化的加強,它逐漸劃清與巫術的界限,對之進行改造和摒棄。就如17世紀歐洲宗教機構領導下的大規模獵巫運動。在中國,魏晉時期佛教就已經對巫術展開了批判,包括對道教巫術、民間巫術和佛教法術的壓制、批判和反思。所以宗教本身對于巫術都是懷著一種復雜的情感。所以也就不難理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來源于密宗信仰的吞食穢物這一故事情節的不同態度了。
可以說,正是在這帶有巫術意味的密宗崇拜文化的影響下,蒲松齡才會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吞食穢物的神通進行發揮,寫下這些看起來荒誕不經的故事。隨著科技和醫學的進步,宗教中帶有巫術色彩的某些信仰,開始顯得虛妄而不堪一擊。我們也早已摒棄了對穢物神秘化和神奇化的闡釋,但這些宗教文化的影響仍延綿不絕,成為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分析小說情節中的宗教文化內涵,我們可以了解古代人們的生活狀況,看到古代人類認識自然的過程,看到中國傳統文化的變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