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超常搭配是詞語與詞語之間超越常規的搭配,這種超常搭配現象大量出現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本文以遲子建《五羊嶺的萬花筒》中語言的超常搭配為研究對象,以陌生化理論為支撐,對小說的語言在辭格、語義語法兩個方面的超常搭配現象進行了分析,揭示了打破語義邏輯和語法規范的小說創作所帶來的獨特的審美感受,闡明了“陌生化”在小說創作中獨特的美學意義。
關鍵詞: 遲子建小說 《五羊嶺的萬花筒》 陌生化 超常搭配
清代戲劇家李漁《閑情偶寄》中指出:“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盵1]這道出一條重要的美學原則——審美創造貴在出新,聞所未聞才是讀者想要看到的。寫前人之未寫,辟前人之未知,亦即陌生。不說尋常話,故意打破日常生活中已成習慣的詞匯搭配關系,甚至是有意違背常規語言中的語法規范和表達方式,使不同系統的詞匯聯接與組合,以這種變形構成陌生化的文化意味。
一、“陌生化”的概念及其本質
“陌生化”(estrangement),是20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文學的一個核心概念,其創始人是俄國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對于“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的代表作《藝術作為手法》中做出這樣的解釋:“那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的存在,正是為了喚回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頭更成其為石頭。藝術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的感受如同你所見的視像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識的那樣;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而“‘陌生化’的實質就在于不斷更新我們對人生、事物和世界的陳舊的感覺,把人們從那種狹隘的日常關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擺脫習以為常的慣常化的制約?!盵2]
語言的陌生化就是用一種新的形式,把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化為一種具有新的意義、新的生命力的語言感覺,設法增加他們對藝術形式感受的難度,拉長審美欣賞的時間,從而達到延長審美過程的目的。陌生化破除了人們習以為常的、自動化的語言壁壘,給讀者帶來新鮮的心理體驗。
二、小說《五羊嶺的萬花筒》中的超常搭配類型
小說與其他文學載體一樣具有獨特的敘述方式、審美角度、結構形態。如果要引起欣賞者的情感共鳴和心靈的震撼,修辭固不可少,但遠遠不夠,在貼切、生動的基礎上,還要求新奇、超常,即能產生“陌生化”的感覺。而這一“陌生化”的實現途徑就是通過語言的超常規搭配,創造出不同尋常的語言,讓人耳目一新。
(一)修辭上的超常搭配
修辭是語言價值的一種審美追求。[3]遲子建小說中有很多諸如比喻、夸張、拈連、移就、比擬、排比、反復等修辭手法體現出異乎尋常的組詞、組句方式,這使人們產生了新奇、新穎的感覺,也使人們更新了對生活和世界的感覺。
1.比喻
比喻是中國傳統文學中最常見的修辭格之一,這種修辭非常靈活,本體和喻體可自由選擇,亦可或實或虛,表現世間萬象。其主要作用是增強語言的形象性,寫人則如見其人,狀物則如睹其物。同時將兩個事物進行類比,使人和物或物和物互相融合,從而創造出非現實的新形象,給人一種陌生化的感覺。例如:
(1)小豆盼天熱,就像下了大牢的人盼著出獄一樣,望眼欲穿的。
(2)他新找的女人又懶又饞,既不知道收拾家,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十天半個月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是有股餿味,小豆的男人說跟她睡在一張床上,就像抱著棵爛白菜。
(3)德順聽著萬花筒嘩啦嘩啦的旋轉聲,就像一個逃犯聽到了警鈴聲,心驚肉跳的。
(4)金霞瘦得皮包骨頭了。它身上的黃花失去了光澤,看上去像是喪葬鋪子門前擺的黃表紙,黯淡陳舊。
(5)這樣博取的號碼,在沒開獎前,在他眼里都是美麗的蝌蚪,他期待它們在搖獎的過程中,剎那間變成肥碩的大魚。然而,開獎號碼出來后,他的希望總是落空,那些蝌蚪一個不落地游走了,他守望的那段河流,仍是荒涼的。
小說全文以倒展畫卷的形式展開,需要什么才加以介紹。例(1)是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小說用一個略帶夸張的比喻把一個表里如一,追求真我,但卻被現實生活桎梏的女人——小豆望眼欲穿地盼望夏天的感受清清楚楚地展示給讀者,言簡意賅,恰如其分地為全文定了一個略顯壓抑的基調。例(2)、例(3)、例(4)、例(5)都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將抽象的“餿味”、“光澤”、“希望”等無形的概念具體化。比如例(5)寫的是武生癡迷于彩票的情形。把沒有生命的號碼比成有生命的蝌蚪、大魚,把希望的落空比成蝌蚪游走。使欣賞者在克服語言組合帶來的困難過程中,延長了感知的時間,從而在反復的體味中獲得審美的享受。
以上例子都是以實喻虛,以下例子則是以實喻實:
(6)圍觀者越來越多,那個算盤很快被打散花了,白色算珠如晶瑩的水滴一樣四濺著。
(7)小豆熬的水晶豬皮凍,用黃酒和醬油腌制的麻辣生螺片,猶如一雙美目,分外撩人。
(8)門額處“小豆飯館”那塊匾,在她眼里,就是德順當著五羊嶺的人,無聲地下給她的一方婚書。
(9)這塊金字匾,無疑是橫在小豆心頭的一道柵欄,雖說能在它的庇護下享受安寧,但時間久了,也覺得是個牢。
以上例子用實在的“水滴”、“美目”、“婚書”去比喻類似實在的“白色算珠”、“水晶豬皮凍、麻辣生螺片”、“金字匾”。而且這些比喻都與整篇文章內容息息相關。比如例(6)是小豆為了看送給水果店的小貓金霞不得不滿足水果店老板的蹂躪,但被水果店老板的媳婦發現后暴打,算盤打散后算珠四散。遲子建在描述的時候似乎刻意保持距離,沒說算珠像淚滴,但讀者還是可以感受到作者明顯的好惡。
2.擬人
(10)天兒呼哧呼哧地熱了,小豆空前地忙碌起來,就有沖出牢籠的感覺了。
(11)這個時節,冰鎮啤酒就雄赳赳地登場了,店里一天走個三五箱啤酒,再平常不過了。
擬人是把物當人來寫,在上面兩例中,寫到天熱用上了寫人的“呼哧呼哧”讓人感覺像一位胖乎乎的人,喘著粗氣向我們走來;寫到冰鎮啤酒用上了寫人的“雄赳赳”,讓人感覺到啤酒的來勢。作者運用人們不常使用的搭配,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3.拈連
拈連是利用上下文的聯系,把用于甲事物的詞語“拈”來“連”在乙事物上。[4]如:
(12)小豆沒有把前夫告訴她的話說給德順,她癱軟地坐在椅子上,一顆連著一顆地吃草莓,把嘴唇吃鮮艷了,心卻越來越黯淡了。
本來草莓是可以“吃”的,鮮艷是不能跟“吃”搭配的,但是根據人們的生活體驗,草莓的鮮艷顏色是可能流到嘴唇上,所以作者就把小豆失魂落魄一顆接一顆地吃草莓以致嘴唇被染色的狀況展示給大家。
4.通感
當人們感受和認識外部世界時,有時會發生各種感覺互通或轉移的現象,這種現象被稱為通感。[5]通感的運用給人們增添了新的情感體驗,帶來新的審美效果。而這一辭格在小說中的運用更是隨處可見,例如:
(13)雖然是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可小豆卻有落入深淵的感覺,眼前一片漆黑。
這個例子是宋翎病情好轉后,用“德翎飯館”換下小豆一直舍不得離開的“小豆飯館”的招牌,小豆一直把招牌當成德順當著五羊嶺的老老小小下給她的婚書,現在招牌沒了,她和德順的感情也該讓位給名正言順的德順與宋翎了。小豆看重的小貓金霞送人了,看重的德順又不屬于自己了,所以這時小豆心理上感到絕望,作者在寫時把視覺和觸覺打通,把小豆又冷又暗的感覺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超常搭配是對普通語言有組織的違反,這雖然可能不符合傳統的語法、不符合語表的邏輯關系,但是只要符合小說創作的具體語境、符合人的思想感情、符合人的審美需求,也同樣是可以被大眾理解和接受的。也正是這種“陌生化”和變異性,使遲子建的小說語言具有新奇感,強化了語言的生成力和對讀者心靈的感召力。
(二)語義語法上的超常搭配
語言作為一種表達感情的符號,一般情況下,要求符號形式和符號內容相對應,這種對應是人們的約定俗成。遲子建小說的語言勇于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組合,給人帶來一種陌生化、反常感。
1.主謂、動賓、定中等句法成分在語義上的超常搭配
在現代漢語中,詞與詞應該首先在語義上能組合,但遲子建為了表現非同尋常的情感體驗,大膽突破語義上的限制,雖然怪異卻能引起人們的審美注意,激發人們的審美情感。例如:
(14)他抽了四支煙后,花店的門閃爍著開了,小豆抱著一盆半開的紫色鳶尾花走出來。
(15)只是有一次,飯館沒有外人,小豆的前夫又打電話來糾纏的時候,德順對他起了憐憫,對小豆說:“要不出去,給他聞聞吧”,小豆冷笑了一聲,說:“看來不是自己的東西,才舍得往出撇呀——”說得德順一陣臉紅,再不敢在情感的事上做大度了。
(16)五羊嶺的男人看著小豆的名字上了招牌,都揚眉吐氣的,因為他們的女人,再也不能用德順來教訓他們了。
(17)在她眼里,再好的菜,一燉就萎靡了,要顏色沒顏色,要身段沒身段的。
在例(14)中,“花店的門”與“閃爍著開了”搭配組合在一起,寫出了小豆與花店老板之間偷情之后,花店門重新打開的樣子。例(15)中“起”與“憐憫”搭配,也突破了動詞只能搭配名詞性成分,與動詞“憐憫”形成了超常的搭配。例(16)中“都”與“揚眉吐氣的”搭配,也突破了副詞“都”的常規搭配。例(17)“燉”和“萎靡”搭配,也是不常見的,把小豆喜歡涼盤的特點淋漓盡致地展示給讀者,而且這里下半句還用了擬人手法,把菜當作人來寫,突出燉菜顏色和形狀都很差。
2.語義相反或相對的逆意搭配
語義相反或相對的詞語放在一句話中,會給人類似警策的感覺。在這篇小說中,此種搭配很多,例如:
(18)只有突然正常起來的談話,才會讓他變得不正常。
(19)而一個女人不擁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
例(18)中“正常”與“不正常”形成一對逆意搭配,例(19)中“夜晚”與“光明”形成一對逆意搭配,讓讀者閱讀時眼前一亮,體會到作者的話外話。
除了以上著重論述的兩點,小說的情節設置上語言也很有陌生化特點,比如:
(20)一刻鐘后,她男人接到朋友的電話后火速趕過來,見店門果然反鎖著,臉立時就青了。不過他沒有砸門,而是哆嗦著手,點了一棵煙,候在門外。他抽了四支煙后,花店的門閃爍著開了,小豆抱著一盆半開的紫色鳶尾花走出來。她面色緋紅,滿眼水色,像是一朵盛開的芙蓉花。見著自家男人,她嚇得手一抖,那盆花落下來,正砸在腳面上。小豆的男人顫著聲說:“小豆呀小豆,你跟我,兩棵煙的工夫就說夠了,跟賣花的,四棵煙啊?!?/p>
文章中小豆與花店老板偷情被發現,小豆丈夫的行為和語言都讓讀者嘆為觀止,本來是雄赳赳氣昂昂地捉奸,作者描寫得超越常規,也是運用了陌生化的處理方式,作為丈夫的人一不砸門,二不譴責妻子不該背叛自己,在例(20)中,我們看到小豆丈夫“哆嗦著手,點了一棵煙,候在門外”、“顫著聲說”,“小豆呀小豆,你跟我,兩棵煙的工夫就說夠了,跟賣花的,四棵煙啊”。這哪里是捉奸呀!
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指出“當一種新內容才始萌生或者成長的時期,總覺得沒有適應的形式可以把它恰當地傳達出來,原有形式的遺產縱然多,也覺得不足以供應付。而急于探求新形式的意識,或又使人失去一部分利用舊形式的興趣?!盵6]由此可以判斷出,超越常規是時時都可能出現的現象。
文學的語言必須在語言上創新突破。遲子建憑借其對語言的獨特穎悟能力,玩弄文字于筆端,盡情揮灑,小心著墨,在語言的描述中創造出天馬行空、流云穿梭、唯美而有動感的語言世界。陌生化實質上更有助于人們加深對事物的理解,使人們通過不理解的外在形式,去探尋其中蘊藏的可以理解的因素。遲子建小說的語言使藝術擺脫了一種無意識的慣常軌道,更值得深思。
參考文獻
[1][清]李漁 閑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什克洛夫斯基 藝術作為手法[M].蔡鴻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3]姚亞平 當代中國修辭學[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
[4]黃伯榮 李煒 現代漢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5]黎運漢 盛永生 漢語修辭學[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6
[6]陳望道 修辭學發凡(新3版)[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