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任何革命發生和發展,都離不開變遷、結構、話語這三個因素。革命的原因,存在于變遷、結構、話語的相互作用之中。鴉片戰爭以降在內憂外患的壓力下,晚清社會急劇變遷,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裂變,民族主義和革命民主主義挑戰性話語不斷高漲,導致了清廷逐步走向滅亡,辛亥革命應運而生。1911年辛亥革命的發生,是變遷、結構、話語三個因素相互作用的必然結果。
關鍵詞:變遷;結構;話語;辛亥革命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24-0112-03
辛亥革命是20世紀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關于辛亥革命發生的原因,一個世紀以來國內外學者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研究。本文擬用趙鼎新提出的革命宏觀結構理論來解讀辛亥革命的發生,以期對此問題作一點新的學術研究。
根據趙鼎新的革命宏觀結構理論,影響和決定革命之產生和發展的宏觀結構,可以簡單概括為以下三個因素:變遷、結構、話語。變遷就是種種社會變化。結構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國家的結構及其行為方式,二是社會結構以及社會行動者的結構性行為。話語則包括社會運動的意識形態等。任何革命發生和發展都離不開這三個因素[1]23。由此可見,革命的原因,存在于變遷、結構、話語的相互作用之中。筆者認為,1911年辛亥革命的發生,正是變遷、結構、話語三個因素相互作用的必然結果。
一
社會變遷是引發革命的必要條件之一。社會變遷,一般指的是由現代化、人口變遷、自然災害、大規模疫病流行、外來思潮入侵等原因所引起的種種社會變化[1]23。社會變遷很容易打破原有的社會平衡,造成社會規范的紊亂,引起人們內心的不滿和怨恨感的產生,導致新意識形態的出現,提供政治機會等,社會成員因此變得越來越難以約束和控制,從而引發革命的發生。
晚清中國,在外患內憂的壓力下加速了社會變遷進程,其發生的重大變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政治結構,鴉片戰爭以降西方列強的不斷入侵,打破了晚清皇權、國家主權、中央政府權力三位一體的權力結構。晚清中國的政治統治權“由鴉片戰爭前的清中央統治者一方掌握,發展到由帝國主義、清中央統治者和地方勢力三方分享的局面。”[2] 27-28適應權力分化的需要,新的政治機構不斷增設,具體表現為: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同文館、總稅務司署以及咨議局等。權力分解、轉移的后果是皇權漸漸被摧毀,中央權力逐步被削弱,地方權力日益膨脹。地方一旦敢于明目張膽地與中央對抗,一場革命將勢在必行。馮友蘭先生曾說過:“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動力是紳權打倒官權”[3]34。金觀濤和劉青峰兩位學者也認為,辛亥革命的爆發是“地方勢力合法化并在體制內和中央王權沖突的符合邏輯的展開”[4]118,清王朝瓦解的一個重大原因是“1909在全國各地成立咨議局”[4]116,辛亥革命的本質“也是一次地方分權運動”[4]120。
經濟領域,傳統的經濟結構被打破,除封建地主經濟、農民和手工業者的個體經濟繼續存在外,又出現了新興的資本主義經濟。資本主義經濟特別是外國資本主義經濟的到來,非常容易把晚清中國的傳統經濟尤其是個體農民經濟擠垮,因為小農生產方式根本無法與資本主義大生產方式相抗衡。可見,資本主義經濟特別便于造就一批破產的農民。破產的農民是革命發生的潛在種子,他們走向反叛道路之時,也就是革命到來之時。
社會階層,中國傳統社會主要存在著三大社會階層:官僚階層、士紳階層和農民階層。清末隨著工商部門、自由職業的出現以及軍事改革,晚清中國新的精英階層應運而生。新的精英階層主要是:知識階層、工商階層和軍人階層。晚清中國社會劇烈的變遷中,不同階層有不同的政治訴求,而他們的政治訴求又都不是以清廷的存在為前提。這樣清廷便成了各方矛盾的焦點,如果它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其垮臺就指日可待了。比如,士紳階層的新紳士“他們既擁戴清政府又不相信清政府,從而使他們在政治上常常猶疑不決,左右搖擺,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拋棄清政府”[5]34。知識階層“總是天然地傾向于社會變革,而且扮演最為激進的角色”[6]18。工商階層“在政治上,他們只能做新紳士的尾巴”[5]36。軍人階層“本應是清王朝統治力量的一部分,但為了自身利益,這一集團可以支持清王朝,也可以背叛清王朝,甚至可以取而代之”[5]38。農民階層“既能起著極為保守的作用,也能起著高度的革命作用”[7]267。
二
結構是影響和決定革命發生和發展的關鍵。所謂結構,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國家的結構及其行為方式,二是社會結構以及社會行動者的結構性行為。國家的結構包括國家的性質(如民主的、威權的或獨裁的)、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如法律-選舉型的、意識形態型的或績效型的),以及國家在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特有的行為方式,等等。社會結構包括相對獨立于國家之外的各類社會中層組織的發達程度及其性質(如社會組織的多元化程度),以及人與人之間在經濟生產中建立起來的各種關系(如資本家-工人關系、地主-佃農關系,等等)[1]23。限于文章篇幅,這里僅簡要闡述晚清中國的國家性質及其行為方式對革命發生和發展的影響。
晚清中國是一個封建專制國家,其政治行為運行方式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執政基礎不是依靠法律而是依靠最高統治者的個人魅力、意志品格和領導能力。統治者一般也不相信組織的力量,經常運用個人權力和私人關系違背國家的各種制度去處理各種問題、抉擇種種決策。例如選拔人才,任用誰和不任用誰,全憑統治者個人修養、素質和喜好。一旦昏君當政,就會是小人得志、奸臣擋道,有才能的人很難進入官僚體制里,更難執掌權力管理國家,政局勢必混亂,結局只能是政權垮臺。在這種政體下,國家政策的制定、執行也通常因最高統治者的改變而改變,因統治者的好惡改變而改變。因此,其政策的抉擇很難做到理性化、科學化,更難實現連貫性;其官僚體制的設置,也是形同虛設。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社會變得日益復雜,國家治理社會由于沒有法治和有效的官僚體制而根本無法有效地處理和化解各種社會矛盾。當矛盾激化危機局面出現時,國家卻通常傾向于選擇暴力手段進行直接干預。這往往又導致民眾更加的反感和不滿,以至于他們都想推翻這個專制國家。這種情況下,革命就很容易爆發了。
晚清中國的政體是一種極權政體,國家政權的合法性通常建立在傳統和績效表現的基礎上,是通過傳統和政績來換取執政空間和時間的。如果將一個國家的合法性建立在傳統上,那么要鞏固國家政權,最好是這個國家社會保持在相對靜止狀態。但1840年后的中國,因不斷受到西方現代性的沖擊,社會急劇變遷,傳統不停地在改變。布蘭特利·沃瑪克和詹姆斯·R·湯森曾強調,是“西方價值觀的滲透促進并加劇了對傳統的否定,將中國社會的取向從過去的束縛中全面解放出來”[8]41。晚清中國被動地走向世界,置身于現代化的歷程中,在此歷程中,傳統大大地被削弱,皇帝權力來源的神秘性也逐漸地被揭開。傳統一旦崩潰,人們不是去重建傳統,而是去摧毀傳統,去尋找和構建新的政治神話、符號、倫理與規范。傳統和依附于傳統上的國家政權,將不可避免地被人們一并拋棄。
把一個國家的合法性建立在執政績效基礎之上,也存在著許多問題,從根本上講國家政權也是不太穩定的。國家的績效合法性主要有:經濟發展、道德表率、國家防御三個維度。各方面績效表現越好,政權的合法性就越高;反之,各方面績效表現越差,政權的合法性也就越低,政權極易陷入危機。眾所周知,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降到辛亥革命暴發,就經濟發展而言,清廷窮于應付各種內憂外患,根本無法組織各方面力量集中精力去搞經濟建設,大規模的戰爭也在不斷破壞經濟,所以晚清經濟就談不上有真正意義的發展。從道德表率來講,官僚階層自上而下的腐敗,讓愈來愈多的人懷疑統治者是不是還能做道德上表率。這種情況下,道德政治,依靠道德教化來治理國家顯然無法實現。更可怕的是,清廷在多次與西方列強較大規模的戰爭較量中,每次戰爭的結局都以清廷的失敗而告終。在民族危機發生和加重時,清廷不能解決危機,而是割地賠款,出賣主權,甚至最高統治者慈禧還表示要“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這給中國人帶來了極大的恥辱,直接影響了晚清王朝在民眾中的形象,嚴重削弱了清廷統治的合法性,最終打破了天朝大國的政治神話。同時,這讓人們感到要維護國家和民族利益,革命是“拯救祖國的唯一辦法”[9]210。
簡而言之,清末傳統的崩潰、經濟的衰敗、道德的墮落、防御能力的喪失,摧毀了清廷統治的合法性,結果必然促使革命發生。
三
話語是革命必不可少的因素。話語則包括社會運動的意識形態,參與者的認同、口號或話語策略,行動過程中的突生規范(emergent norm),以及塑造運動話語的文化,等等[1]23。話語影響著革命的發生和發展,特別是話語中的意識形態。它是革命行動的驅動力量,它通過一定的政治標語、口號對各種社會力量進行動員和組合,影響革命的發生與發展。正如列寧所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10]311。
辛亥革命的發生與晚清意識形態的失控以及新的意識形態的被認同是分不開的。法國著名學者阿爾都塞斷言:“任何一個階級如果不在掌握政權的同時對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并在這套機器中行使領導權的話,那么他的政權就不會持久。”[11]338意識形態控制成功與否,直接關系著一個政權的興亡。清末意識形態失控,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意識形態失控,表現之一是清廷不能有效地控制輿論媒介。例如:報刊數量激增,據不完整的統計,1901年報刊為34種,1902為46種,1903為53種,1904為71種,1905為85種,1906為113種,1907為110種,1908為118種,1909為116種,1910為136種,1911為209種[12]134-135;報刊主體民間化,1905年至民國初年,全國先后發行報刊計600余種,其中為清廷所控制者尚不足10%[13]244;報刊內容革命化,一百多份白話報中,傾向維新和革命立場的占了絕大部分,尤其具革命立場的占了大比例[14]160。進步報刊的涌現,革命新話語的撒播,讓清廷的腐朽無能的負面形象得到了數倍的放大和廣泛的宣傳,其正面形象遭到了災難性的毀損,其統治的合法性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在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和民族危機愈加嚴重的形勢下,清廷未能有效地統馭輿論媒介,革命話語最終與社會動蕩、革命活動形成合力,將清王朝推向滅亡的深淵。時人在總結歷史經驗時無不認為:“辛亥革命是報館鼓吹出來的。”[15]22
意識形態失控,表現之二是儒家學說的認同危機。鴉片戰爭之前,儒家學說對維護清王朝的統治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鴉片戰爭以后,這套意識形態觀念面臨著亙古未見的危機。在回應西方的挑戰和挽救民族危亡的過程中,由于這套意識形態不能提供應對時局的有效辦法,毫無建樹,從而遭到了人們特別是知識階層對它的懷疑、反思和批判。他們把洋務運動在經濟方面改革的失敗、戊戌變法在政治制度改革的失敗乃至中國近代以來的全部失敗歸罪于儒家文化,要求為經濟和政治運行提供論證的儒學負連帶責任。當然他們這種對儒學的攻擊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情緒化的反應,但這種情緒化反應的后果引起了儒學的正當性危機。正如著名學者張灝所說:“當這套政治社會制度,在外力的震蕩下土崩瓦解,附麗在它們身上的禮俗規范和文化思想當然也顯得百無是處,毫無保留的價值。”[16]234儒學意識形態的認同危機,消解了晚清統治的基礎,為革命的產生埋下了種子。意識形態的認同危機是如何動搖清王朝統治的?彭懷恩說:“權威所依據的文化及心理基礎一旦被懷疑,政府的合法性不再被人視為‘正當的’。”[17]16金觀濤和劉青峰是這樣解釋的:“革命團體隨意識形態認同危機的出現而產生,在意識形態認同危機發展中不斷高漲,它如同越來越多的小地震,震撼著一體化上層組織的大廈。”[4]97-98
在儒學逐漸地失去了話語權和主導地位的同時,新的意識形態尤其是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潮不斷高漲,并為人們所認同。許多先進分子都把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作為引導中國和世界走向光明的兩面旗幟,認為“此二主義”使歐美列強“國勢乃如春華之怒放,旭日之初升”,也必將給中國帶來福音:“吾惟信此民主主義,吾惟信此民族主義,吾惟崇拜歐羅巴人之能利用此二主義,吾不信我支那人之終莫明此主義,吾不信我支那人之既明此主義而不能利用此主義。豈彼白人者獨能專美于前哉!吾述既竟,登高西望,大聲疾呼者三:曰民主主義!曰民族主義!祝我支那人能利用此二主義!”[18]20新的意識形態,為革命的階級提供了“批判的武器”,有了“批判的武器”,革命的階級就有了“武器的批判”。馬克思明確地指出:“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的力量。”[19]9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是摧毀晚清王朝統治的物質力量,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高漲,催生了革命的到來。
綜上所述,辛亥革命的發生,其根本原因存在于晚清社會急劇變遷、國家的結構及其行為方式、革命新話語相互作用之中,從而進一步印證了趙鼎新的革命宏觀結構理論,同時也進一步拓展了學術界在這個問題上的研究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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