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秋菊打官司”是法律社會學的一個著名案例,反映了國家制定法同秋菊討的那個“說法”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以及法律統一性與地方性的博弈問題等。同時,這個案例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中國法治建設進程中所面臨的困惑。強調依法治國,就必須解釋并回答這一問題。
關鍵詞:秋菊打官司;法律社會學;國家制定法;說法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24-0104-02
“秋菊打官司”是法律社會學研究領域特別喜歡探討的一個案例。究其為何如此熱衷于討論這個看似簡單的案例,主要是因為隱藏在這個案例背后的矛盾與沖突反映了我國法治的現狀:秋菊討的那個“說法”和國家制定的正式法律之間的矛盾與沖突。
張藝謀執導的電影《秋菊打官司》的故事梗概大體是這樣的。秋菊的丈夫和村長吵架,罵了一句“斷子絕孫”(村長只生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村長大怒,踢了秋菊丈夫“要命的地方”。秋菊要村長認錯,村長不肯,她就一級一級告狀,討她的“說法”。后來秋菊難產,村長領了人冒著大風雪,走幾十里山路把她抬到縣醫院,救了秋菊母子的命。沒想到,正當秋菊感恩不盡,等著村長來家吃給兒子做滿月的酒席的時候,上級查出了秋菊丈夫被村長打的傷處(但不在下身),派了一輛警車把村長帶走了,并對村長處以了十五天行政拘留(依據原《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22條第1項)。面對這一結果,秋菊顯得異常難堪:她討的只是自認為符合邏輯的一個“說法”,并不要求政府抓人。
那么我們在此就要提出幾個問題:秋菊討的“說法”到底是什么?秋菊討的“說法”為什么會與國家的制定法發生沖突?這個沖突的根源是什么?
一、“說法”釋疑
要回答上述問題我們首先不得不談談法律意識。也許有人會不假思索地批評說,秋菊討的“說法”是愚昧、落后的。但是事實上,我們真的就能用“愚昧”、“落后”下一個簡單的結論嗎?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是對社會存在的反映。那么很明顯,秋菊討的“說法”也是社會意識的一種——法律意識。因而,這個“說法”也就取決于社會存在。筆者認為,秋菊討的“說法”是根植于中國幾千年沉淀下來的廣大農民的法律意識之中。他們心中的“法”是根據他們自己的理性、道德觀念得出來的推理、判斷,而并非僅僅根據現今國家的制定法。根據傳統的法學模式——把法律描繪成一系列的規則,這些規則的符合邏輯的運用則決定了法律的運作方式。而法律社會學模式關注的重點恰恰不在規則本身,而在于規則的運行過程、運行環境,以及受到了哪些社會因素的影響,等等。中國農村是一個熟人社會,改革開放以前的幾千年來未曾有根本性改變。“熟人”模式就進入了研究法律社會學的學者的視野之中。我們會注意到熟人之間的相處方式是同陌生人有著本質區別的:前者更在乎對其行為進行的社會評價,而后者的行為則多是以自我利益最大化為出發點。因此,中國人,特別是中國農民,他們認為“隱忍”是非常重要的,熟人之間有“隱忍”的義務,一般不愿意將糾紛訴諸法院,這也就是所謂的“息訟”的傳統思維模式。同時,他們心中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法律原則”,即是說他們所說的“理”。可以說“理”與“隱忍”支配了他們對法律的理解,共同構成了他們判斷是非曲直的重要原則。秋菊之所以要一直討“說法”就是因為她心目中的“理”戰勝了“隱忍”原則,或者說她認為超出了她的“隱忍”限度。她的“理”就是延續了幾千年的中國人樸素的傳宗接代思想,誠如孟子所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孟子·離婁上》)。”村長踢了秋菊男人“要命的地方”正是違背了這一“理”的原則,因而,也就不難理解秋菊為什么要一級一級告狀了。將秋菊討的“說法”簡單定論為“愚昧”、“落后”是站不住腳的。
但當秋菊討的“說法”沒有得到國家司法正面回應的時候,村長卻被政府抓走了。這時,村長被抓走反而同她討的“說法”相沖突了。因為她不能理解政府的行為,換句話說,她不能理解國家的制定法。從社會效果的角度來看,此時,國家制定法并沒有實現它所期望的社會效果。依照龐德的觀點,國家法的功能無外乎是實現社會控制,維護社會穩定。但這時,實際的社會效果可能恰恰與此相反。首先,雙方當事人(包括秋菊和村長)都不能理解此時的國家法,這也就妨礙了其功能的實現;其次,從當地的鄉村秩序來講,“抓走村長”不但沒有起到維持當地社會穩定的作用,反而會造成其固有秩序的混亂。當地民眾會認為是秋菊的錯誤(一定程度可以說是“以怨報德”)造成了村長被抓走,使秋菊陷入了更加難堪的道德困境。
二、原因探究
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秋菊的困惑也是廣大的中國法律人所面臨的共同困惑。我們不得不追問一個問題:為什么民間的“說法”同國家的制定法之間有如此明顯的鴻溝?誠如上面的分析,我們不能將所有問題都歸咎于大眾,正如朱蘇力所言:“我們不能把一切我們認為的社會問題都推到政府身上去,推到官員腐敗、人民愚昧上去,推到中國文化上去,推到司法不獨立上去。這種歸根尋源是最容易的,同時也是最不負責任的。”[1]因而,我們不得不認為問題的原因可能就在法律及法律運行本身。
埃利希認為法律發展的重心既不在立法和法學,也不在司法審判,而在社會本身。在埃利希看來,這種來源于社會本身非國家制定的法就是“活法”,它是法律結構中最重要的法,包括判例、習慣和契約文書。埃利希認為“活法”產生于自然,“人是社會的成員,他好比是組成物質的原子上的電子一樣,沿著一定的軌跡圍繞著原子旋轉。‘社會秩序’如同原子的‘內部秩序’一樣,是自然規律。”[2]
其實,通俗地講,埃利希所說的“活法”就是社會規則,亦即各種社會團體的內在秩序。在這種意義上,“活法”在國家產生以前就自發地與社會同時出現并獲得發展。同時,埃利希認為,法官僅靠國家制定的成文規則進行判決是遠遠不夠的。每一種制定出來的規則從本質上來說都是不完整的,而且一旦它被制定出來,由于社會生活的變化,就很快變得過時了。由是之故,我們姑且不論國家制定法是不是通過法律移植而形成的,而只論其社會效果。如果制定法不能實現良好的社會效果,不能發揮出較好的社會控制功能,那么我們就對法律本身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因而,無論法學家還是一般的法律人對法律的認知都需要從原來簡單的只重視規則本身的狹隘視野之中跳出來了,應該更多地關注法律的運行過程、法律的語境,將更多地目光投向法律規則所賴以生存的復雜的社會環境之中。法律需要同社會發展一起共同進步。
國家制定法本身并非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它是由人制訂并加以實施的。基于我們對人的理性有限性的認識,國家法律就不可能窮盡人類生活的全部,它天然地就存在“漏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多元本身就是一種客觀存在,民間的各種“說法”也就有了話語空間。
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社會結構正日趨復雜,城鄉、東部地區與西部地區、民族的差異性不僅體現在物質基礎層面,也體現在價值觀即法律意識等層面。目前,對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的解釋有著多種理論,但無論是二元論、三元論還是斷裂論等都無法對當下中國社會結構進行全面、準確、權威的描述。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以及其他各種法律意識多元并存著,國家制定法無力涵蓋所有,只能依據立法者的理性加以權衡、取舍。法律統一性與法律地方性的問題是一個長期互動、博弈的過程。
三、結語
從上面我們可以看出,對法律的任何分析,如果是在社會真空中進行而不考慮它在社會空間中的位置和方向,都是不完全的和不充分的。另外,對法律的分析也要放到時間的量度中進行,否則,法律本身的滯后性就愈發明顯并使其負面的影響更加突出。
在對法律的分析過程中,法律社會學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運用社會學的方法來思考中國法治進程中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也變得不再那么陌生。但是,目前看來,法律社會學在法律創制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還是非常有限的。這種有限性便直接影響到了制定法實施的社會效果。過去在法律創制的過程中過于注重法律形式主義——即法律規則本身在邏輯上的嚴密性,而較少考慮法律的實質內涵與運行過程,這種法律形式主義不僅在過去而且至今都在法學研究、法律教育以及法律實踐中占有似乎不可撼動的統治地位。在筆者看來,今天的中國法學之所以面臨一些困難的處境跟這個原因有密切聯系。那種過分強調規則本身而不問法律的社會效果的思維方式才是導致“秋菊”尷尬的根本原因之一。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今天的中國農村特別是東部農村已經跟“秋菊”的時代有所變化了,但是,根本的質變卻并未出現。中國的城鄉二元結構劃分法在部分學者看來顯得武斷、不科學,但我們至少可以說,同樣的法律規范在農村實現的社會效果和城市的社會效果的確是存在一定差異的。當然,這種差異性是在任何一個經歷急劇轉型的國家所不能避免的。但若以不可避免來為國家制定法的合法性、正當性進行辯護卻又顯得那么蒼白與無力。
法律的合法性、正當性的來源不是法學家的說教,也絕不是國家的武力后盾,而是取得社會普遍的承認與經過社會實踐的檢驗。我們的法律本身要獲得正當性,就不得不回應“秋菊”們不斷尋求的“說法”。這種回應越及時,越有利于確立法律本身的權威性。第一,法律人,特別是立法者要加強對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研究、繼承。在對傳統法律文化進行評判時,要注意“精華”和“糟粕”的界定問題。過去我們用一種非此即彼的“二元論”已經破壞了大量優秀傳統文化及其載體,用今天的眼光重新加以審視,這種“二元論”是不夠科學、全面的,必須加以檢討。立法者要在尊重客觀社會存在的前提下加以仔細甄別、提煉。第二,在對西方法律進行移植的時候,要充分考察其法律運行的全過程。我們要用系統論的方法指導立法工作,切忌盲目追求時髦的法學理論,而不顧本土資源的實際。當然,從根本上來說,要改變“秋菊”等對國家法律的認知,使“說法”同國家法能夠天然的合二為一,就必須加強社會建設。社會建設不僅指經濟建設,而更為重要的是指包括法律文化等在內的文化建設。我們的國家制定法有了其生根、發芽的土壤,它才會獲得法律社會學意義下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從長遠來看,只有當法律統一性與地方性達到了一種平衡狀態,二者之間能夠形成一種良性的互動之后,秋菊們討的“說法”同國家制定法之間的沖突與緊張才會得以緩解,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才真正取得了明顯成效。
參考文獻:
[1]蘇力.道路通向城市:轉型中國的法治[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300.
[2]潘華仿.英美法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20.
[3][美]唐納德·布萊克.論法律社會學[J].外國法譯評,1997,(2).
[4]王文.論“法律社會化”[J].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1999,(2).
[5]孫文愷.社會學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
[6][美]羅斯科·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律的任務[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