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福澤諭吉;近代日本;國民鑄造;國民權利;啟蒙教育;自由民權;獨立精神
摘 要:日本近代著名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關于鑄造日本國民的構想在近代日本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他強調“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的天賦人權觀;指出人的“獨立自尊”是文明精神的根本,“一身獨立,才能一國獨立”,學實學、長智德是個人獲得獨立的途徑;提出國民是權利和義務的統一體,士族應當成為鑄造國民的先鋒和主體。福澤諭吉的思想顯示了敏銳性、系統性和啟蒙性特點,且路徑明確,即主張從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著手來鑄就國民,以私立立場親身實踐。但其思想前后矛盾,即由提倡民權轉為壓制民權,并大力鼓吹對外擴張。
中圖分類號: K313.41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9-4474(2012)01-0088-06
Analysis of the Idea of Fukuzawa Yukichi on the Building
of Modern Japanese Nation and its Characteristics
TIAN Xue-mei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s,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Chengdu 610031, China)
Key words: Fukuzawa Yukichi; modern Japan; Nation-building; rights of the nationals; enlightenment education; civil rights; spirit of independence
Abstract: The idea of Fukuzawa Yukichi on Modern Japanese Nation-building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on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Japan. He emphasized the concept of natural human rights——that is “God creates neither people in high rank nor people in low rank”, argued that “independence and self-esteem” were the foundation of civilization, “A nation can be independent only if an individual is independent”, and learning practical skills and improving wisdom and morality were the ways by which an individual achieves independence. He also put forward that nationals were the unity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and the aristocrats should be the pioneers and subjects of nation-building. His thoughts demonstra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nsitivity, systematicity and enlightenment, and the path was quite clear, i.e., to build nationals by transforming peoples mode of thinking and living attitudes. Finally, there were obvious contradictions between Fukuzawa Yukichis earlier thoughts and later ones. His position changed from advocating civil rights to supporting suppression on civil rights, and began to call for expansion to foreign lands strongly.
近代國民的鑄造是國民國家①建設的基礎,也是國民國家建設的基本內容。國民權利、國家歸屬和國家認同構成近代國民的三大支柱,民族特質和公民特質是國民的內在屬性,既有權利意識又有國家意識的民眾便是國民。而日本幕藩體制垂直性地規定著等級身份制,水平式地承認地域的割據性,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世界被明確分開。這種體制特點決定了德川時代的民眾作為臣民的本質屬性,即處于政治統治的客體地位。隨著佩里來航,鑄造近代國民——清除民眾的臣民意識、培養民眾與天下共憂樂之氣質,“使全國人民的心里都具有國家的思想”②以應對外來危機,便成為幕末日本面臨的最重要的課題。這一課題的完成首先寄托在思想家的雙肩上,用丸山真男的話講,就是:“必須是由幾個指導性的思想家來完成”③。出生于下級武士階層的福澤諭吉即是當時涌現出來的最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從《勸學篇》開始,福澤諭吉就開始表達自己關于鑄造日本國民的思想,這些思想對當時的日本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福澤諭吉也扮演了日本近代文明建設指導者的角色。他的思想對中國近代啟蒙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并成為19世紀末以來中國學界研究的重要課題。
一、福澤諭吉關于鑄造近代日本國民的基本主張
(一)“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的天賦人權觀
福澤諭吉對美國獨立宣言中“所有的人都是生來平等的”人權思想感受極深,因此其《勸學篇》開篇便是“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1〕。他以“天賦人權”為思想武器,強調人不是生來就有貴賤上下之別的,人生而平等是人類的根本原則,“這種平等是指基本權利上的平等”〔1〕。他痛斥幕府時代的身份等級制,認為它在根本上弄錯了人類平等的大原則,一個人必須時時刻刻記住相互平等的原則,這是人類世界最緊要的事情〔1〕。福澤諭吉從源頭上打破了封建主義對國民思想的禁錮,完成了對國民勸學的第一步。福澤諭吉在強調平等的同時,還強調了自由的重要性。他指出:自由是既享受權利又履行義務的自由,自由的真諦是不妨礙他人權利;要改變日本的落后狀態,就必須從根本上使人民得到自由和獨立。“假如個人的自由遭到妨害,則政府官吏亦不足懼”〔1〕。
福澤諭吉的上述思想影響極大,植木枝盛的《民權田舍歌》“天之造人,天下萬人皆同。無人上之人,無人下之人,此則人人同權。國人之權伸張。政府者,民之立法。法律者,保護自由也”,就是接受福澤諭吉上述思想的結果④。
(二)人的“獨立自尊”是文明精神的根本
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3卷
第1期田雪梅
福澤諭吉關于鑄造近代日本國民的構想及其特點
與自由和平等比較起來,福澤諭吉更傾向于提倡“獨立”觀念,他理想中的國民是真正“精神上獨立”的人。“所謂獨立,就是沒有依賴他人的心理,能夠自己支配自己”,人的“獨立精神”是文明精神的根本〔1〕,培養獨立自主的國民精神是日本富強的人格基礎。梁啟超將福澤諭吉的“獨立自尊”作為德育最大之綱領〔2〕,并借其思想倡導“欲求國之自尊,必先自國民人人自尊始”〔2〕。
1.“有政府無國民”:對專制主義“權力偏重”的批判
福澤諭吉對傳統的名分觀念和等級制度進行了批判,指出其讓人喪失自主性,妨礙個人身心獨立。他認為日本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封建體制中“有政府無國民”的“權力偏重”,即社會價值集中于政治權力的傳統傾向〔3〕。“日本只有政府,沒有國民,我國人民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為古代的道理服務的精神奴隸”〔4〕。“我國人民之所以沒有獨立精神,是由于數千年國家的政權完全由政府一手掌握,從文事武備到工商各業,以至于民間的生活細節,都要歸政府管轄。”〔1〕“人民既成了流浪的食客,僅得寄食于國中,便把國家看成旅館一般,從來沒有加以深切的關懷,也得不到表現獨立精神的機會,久之就釀成全國的風氣……政府是在上面掌管著國家,而我們僅在下面依賴著國家,憂國之事是上面政府的責任,和下面的百姓無關。”〔1〕要實現日本的獨立,最重要的是完全改變這種“有政府無國民”的狀況,培養出能與政府對抗的國民。
2.民為國之主體:“一身獨立,才能一國獨立”
雖然福澤諭吉認為國民鑄造最終的目標是國家的獨立,但他很清楚個人和國家的關系,那便是“一身獨立,才能一國獨立”,個人的獨立是國家獨立的前提。獨立分為“有形”與“無形”兩種,他的國民觀中首要的一點是要培養出具有獨立(“無形”)精神的個人。其理由一是“缺乏獨立風氣者,不可為國思慮深切”;二是在國內無獨立地位的人,也不能在接觸外人時保持獨立的權利;三是沒有獨立精神的人會仗勢做壞事〔1〕。理想的國民,應該是能夠打開門戶經受考驗的人,并在向西方學習中樹立起自信心,在與西方的交往中培養國際視野。
這一時期福澤諭吉的思想還貫穿了法優位的觀念:“日本亦然,西洋國亦然,同于天地間,共沐一日輪……從天理人道,互相結交。于正理面前,非洲黑奴亦應敬畏。于正道面前,英美之軍艦亦不足恐。若遭國恥,日本國中之人民,不余一人舍命保護國之威望,此乃一國之自由獨立”〔1〕。這段話也是其對近代國民獨立理念本質的出色描寫。在這個邏輯里,個人自由與國民獨立、國家獨立以及國際平等之間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⑤。當時日本對中國“中華—夷狄”的傲慢蔑視態度受到了挑戰,而代之以“于正理面前,非洲黑奴亦應敬畏”之新型國民態度。不過,近代日本很快以對外擴張的冷酷事實回敬了福澤諭吉。
3.學實學、長智德:國民獲得獨立的途徑
被束縛于“卑屈”之中的人民,怎樣才能獲得“獨立”?福澤諭吉指出了通往獨立的兩條道路。
一是求實學。福澤諭吉把傳統的讀詩作文等視為不實用的學問,在他看來,日本社會停滯不前就在于人民缺乏數理認識和獨立精神,而這恰是近代歐洲文明產生的基礎;掌握了數理等實學,能夠將所學知識用到實際生活中,以求生活獨立、安身立命從而達到人生目的〔5〕。個人獨立,一家才能獨立,國家也就可以獨立。福澤諭吉將實學從以倫理為核心轉為以物理為核心〔6〕,已基本擺脫了傳統儒學的束縛,意味著人的精神存在方式的重大變革。
二是長智德。福澤諭吉批判當時日本徒有文明之名,認為文明是指人民的“風氣”,既不能出售也不能購買,更非人力一下子所能制造,而是普遍滲透于民眾之間、廣泛體現于各種事物之上。文明化的次序首先是改變天下人心,打開改變人心的端緒,則政令法律的改革自然可以暢通無阻了〔4〕。他指出:文明即“智德”,即人思考、分析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及人的內心準則,從國民的一般智德,可以看出一個國家的文明狀況。人類文明的進步就是由私智私德發展為公智公德的結果,在日本只有私德,缺乏公德,應把私人道德擴大為公共道德⑥。
4.主客體二重性:國民的義務和職責
福澤諭吉受盧梭和威蘭德社會契約思想的影響,提出了關于有獨立精神的國民的主客體二重性設想:“原來人民和政府之間的關系是二位一體而有職責的區分,并建立在下屬緊密的約束之上,即政府代表人民執行法律,人民則遵守法律。”〔1〕民眾若是主人身份,則訂立約法,設立政府,委以國政;若是客人的身份,則應尊重國家法律和人人平等原則,即服從統治。他還進一步闡述了國民的職責,“官吏的薪俸和其他政府的各項費用,都由國民來負擔”〔1〕,民眾負擔保衛國家一切費用時“決不應稍露不滿之情”〔1〕。如果政府實行暴政,民眾屈從政府和用實力對抗政府兩種方法均不可取,上策是“堅持真理、舍身力爭”〔1〕。從日本的歷史傳統和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這是非常清醒而難得的見解。
(三)以士族為鑄造國民的先鋒和主體
福澤諭吉指出,在一般民眾國民意識欠缺的狀況之下建設近代國家,必須要將士族作為新時代國民的核心。“一國的文明,既不可由上面的政府發起,又不能自下面的一般人民產生,而須由居于二者之間的人來興辦”,他們就是居于國內中等地位、用智力來領導社會的士族〔1〕。士族率先接受和傳播西洋文明,進行自我更新,并促使新的文明精神普遍滲透于全國人民之間,由此而形成一種人民的風氣〔7〕。舊時代的士族在明治維新后大部分已經演變成新的官僚、工商業主和知識分子,形成地域社會的中間階層,是“治權”的擔當者。他還特別寫了系列文章高揚士族精神,希望士族能成為國民的中堅。福澤諭吉強調積極發揮士族作用,顯示了其作為在野的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立場。
二、福澤諭吉關于鑄造近代日本國民構想的鮮明特點
與同時代的其他思想家相比,福澤諭吉的思想具有如下鮮明特點。
(一)敏銳性、系統性和啟蒙性
敏銳性是指福澤諭吉率先意識到了國民鑄造對于近代日本國家的極端重要性。“必須使全國充滿自由的風氣。人人不分貴賤、上下,都把國家興亡的責任承擔在自己肩上。也不分智愚明昧,都應該盡國民應盡的義務”〔1〕。在福澤諭吉倡導獨立自尊之前,民眾大多數只作為政治統治的單純客體存在,對所給予的秩序只知道逆來順受,環境的變化與他們自身的變化無關。從將秩序一味看作是外來給予而接受的人,轉換為能動地參與秩序的人,只有個人具有了主體自由才可能實現③。“獨立自尊”當然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意味著個人的自主性。福澤諭吉看到了日本傳統的國民意識中最缺少的就是自主的人格精神,完全抓住了問題的癥結,顯示出其思想的極強敏銳性。
系統性是指福澤諭吉著述極豐,內容涉及面廣——涉及到國民鑄造的概念、必要性、途徑和承擔主體等方面,已經形成一個較完整的思想體系,即以個人的獨立自尊為前提,以國家的獨立為目的,以士族為主體,以實學、智德和公議為途徑,鑄造能夠為國舍身的人。他第一次明確了國民的概念⑦,提出國民是“沒有貴賤上下之分”的“國家中的人”,“不是政府的玩具也不是政府的刺”,是“將國家扛在自己身上的”具有報國大義的主體〔1〕。在近代日本的知識分子中,還沒有人像福澤諭吉這樣對“國民”的獨特性和包括自己在內的知識分子作用的獨特性具有如此強烈的意識,并對政府的位置、態度和執政方式等進行過如此深入的思考。丸山真男由此贊揚福澤諭吉就是“在依然未去的國際重壓中,挑戰‘讓全國人民的大腦中都抱有國家意識’這一‘切實課題’的偉大思想家”③。
而啟蒙性則是指福澤諭吉站在世界史和文明史高度,運用西方政治學的基本理論賦予“國民”時代內涵,并通過一系列社會活動實施了對日本民眾的思想啟蒙。“想要廢除數百年來的舊習,不得不割斷人情,而割斷人情的利器只有成為普遍道理的學說”⑧。福澤諭吉被譽為“日本的伏爾泰”,他引領近代日本擺脫傳統的國民觀念,完成了其向近代價值體系的轉換。他心目中的國民應具有獨立自尊、責任與義務兼備的近代人格。丸山真男將其思想啟蒙定位為“為了獨立自尊的市民精神的斗爭”和“為了市民的自由的斗爭”⑨,認為福澤諭吉在日本思想史上的意義在于“在個人的深層自由中傳播國家”,扮演了文化巨匠的角色〔8〕。梁啟超也評論道:“日本人之知有西學,自福澤始也;福澤諭吉維新改革之事業,亦顧問于福澤者十而六七也。”〔9〕福澤諭吉思想之影響涉及政府和民眾兩方面。
一方面,對政府頒布學制產生影響。1872年文部省頒布的《關于學事獎勵的被仰出書》以宣傳新國民教育理念、提倡國民皆學、教育機會均等為目標,清楚地體現了福澤諭吉思想對政府的影響。該學制首創了日本義務教育制度,其基調和《勸學篇》強調的學問與出身立世相聯系以及學問應是實學的觀點一致。該學制的精神還通過各地方官廳、府縣的就學告諭和開設的學校普及全國。中央和地方官府廣泛閱讀、接受和利用福澤諭吉的思想,其著作被作為教科書發行使用,以至有“文部省在竹橋,文部卿在三田”⑩的說法。
另一方面,啟發了民眾的自由民權思想。不少人閱讀福澤諭吉的書籍后,精神上受到極大啟發,或參加自由民權運動,或讓自己的子女上慶應義塾大學,或積極參與社會活動,他們的人生由此具有了新的出發點。對于農民或富農來說,福澤諭吉極富激勵性的話語“今天的普通百姓,明天也許成為參議員,去年的大夫,今年會成為町人。貴賤更替,貧富輪回……富貴之門是敞開的”B11,增添了他們的生活勇氣。他在《勸學篇》里高度評價了為民眾運動而獻身的佐倉宗五郎——“主張人民的權利、提倡真理、進諫政府、終于舍身成仁而無愧于世的,自古以來,只有佐倉宗五郎一人”〔1〕,這使得他成為農民心目中像宗五郎一樣的崇拜對象。鹿野正直用“小川金平”、“林金兵衛”等事例說明了福澤諭吉的影響,“這些實例告訴我們,他的思想以遠遠超過其他思想家的規模、直接浸入到國民的心中,起到了使自由、獨立的觀念與日本實際相結合、靈活移植近代文明的功能”〔4〕。井上毅亦說:“福澤諭吉的著作每出一本,天下少年靡然遵循,似扎根腦中,浸入肺腑,父不能制子,兄不能禁弟,這種影響豈是布告號令所能挽回的?”B11“權理這個詞,最近廣為流行”B12。當時日本自由民權思想的勃興及其運動的發展,即是福澤諭吉等人啟蒙的最直接成果。
(二)路徑明確:從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的轉變著手鑄造國民
除了提出民眾應通過求實學、長智德以獲得“獨立”外,福澤諭吉留給后世的最大遺產之一,還在于他通過對日本人思維方式和日常生活態度的透徹批判,指出了鑄造近代日本國民的重要途徑。
第一,主張民眾從一切“惑溺”(指沒有主體性的輕信輕疑)中解放出來,倡導“懷疑”的美德。福澤諭吉批判過去的教育培養的是“被人治的小人”、“站在好政府之下蒙受好政府德澤的人民”。在他看來,具有主體性是民眾素質的最重要部分,學會發揮自己主動性,從輕信中解放出來,敢于懷疑,是人獨立和解放的標志之一。歐洲思想家以“人權”、“契約”為武器,承認和鼓勵人的獨立性,而日本歷史上既沒有形成過這種“人權”,也不曾訂立過這種“契約”。“這個世界史的課題在后來的自由民權運動才第一次被提出來,到了此時,日本的思想界才開始探求人權和契約”的成立根源〔8〕。
第二,強調開展討論和舉行會議的重要意義。在西方,民眾自發通過“演說”和“議論”等方式參與許多公共事務,議會政治就是民眾在各個領域自發結社和討論的“習慣”在政治領域的表現。福澤諭吉受基佐、密爾、托克維爾思想的影響很大,因此他在《勸學篇》中大力提倡“演說”,認為西方盛行的“人民的會議、社友的演講”等是促進人民相互交流的手段,有利于民眾養成當眾發表意見的風氣。福澤諭吉要使日本民眾也養成這種社會風氣,并將此作為國民鑄造的重要途徑。為此,他在慶應義塾大學舉辦演講會,建立演說館。福澤諭吉等人創辦的“明六社”的社會活動主要是召開演說會,《明六雜志》刊登的多是社員的演說筆記,這對日本人的思想革新有很大影響。通過演說來表達意見,通過討論承認不同意見,這種方式開始為人們所接受。他還提出了“設立民選議院建議書”。隨之而來的開設議院的大論戰刺激了人民對政治的關心,在全國各地出現了提倡自由民權的政治團體,這些團體以民眾名義開展活動,并逐步發展成社會運動。
第三,倡導樹立男女之間的新倫理。福澤諭吉將男女平等作為鑄造國民的基礎性工作,對視男尊女卑為天經地義的舊風氣進行了大膽批判,“須知生存于人世間的,男的也是人,女的也是人”〔1〕,應改變日本婦女的低下地位,給予婦女財產權和更多的自由,將夫妻間平等的原則確立為家庭的根本原則,建立以夫妻為核心的家庭。他還在家帶頭實行男女平等,并極力主張一夫一妻制。
(三)親身實踐:以私立立場推動國民的鑄造
福澤諭吉的國民鑄造是從自身開始的。作為在野的知識分子,他以私立的立場推動著鑄造國民的實踐。新政權成立時,他辭去幕臣職務,堅持不入仕,選擇了“放下雙刀,讀書度日”的生活和在政府之外的私立立場,確立了自己作為邊緣知識分子的地位。以廢刀節酒的生活方式,從自己內心開始“清除奴隸之心”,這便是盧梭所謂通過“自我革命”實現從內心到生活的全局性變革,也正是福澤諭吉“一身獨立”思想的基礎。他的觀點是,要鑄造國民,必須要“走在別人前面”,“讓自己來開私立的先河”B13,這樣才能實現知識分子引領社會的作用。
與新政府的官僚大多埋頭于制度改革的調查、立案不同,為創造出獨立的個人和實行自發的結社,他創辦了慶應義塾大學。對他來講,慶應義塾就是由志同道合的獨立的個人的“約束”而結成的集團,目的是培養有自由精神的人才,實現學問的獨立和知識分子的獨立。小野梓所謂“國民的獨立是一國獨立的基礎,國民精神的獨立又是國民獨立的根基。由于國民精神的獨立又發端于學問的獨立,故國欲獨立首先學問必需獨立”B14,其思想來源就是福澤諭吉。福澤諭吉想通過私立的慶應義塾大學,通過教育和出版,對民眾進行啟蒙教育。他引進了美國道德科學的代表作維蘭德的《道德科學》,采用英美兩國的啟蒙教育方法;他為慶應義塾大學制定了“社中約束”,這本身就是他接受維蘭德“道德科學綱要”后的產物,同時也是對維蘭德個人主義和社會契約論“脫胎換骨”的產物。
慶應義塾大學的創辦開日本私立大學之先河,同時也首開日本演講和議論之風氣,在教育史上、在政治上也具有典型意義。在福澤諭吉60歲誕辰的慶賀晚會上,他坦言,將長年在無知識狀態中昏睡的“無氣力的愚民”改變成具洋洋大觀的新社會的擔當者——國民,將奉行鎖國主義的“東洋小國”變為充滿活力的獨立國是自己一生的“作業”B15。從這個意義上講,福澤諭吉被稱為“知性的使命預言家”、“維新最大的指導者”〔4〕,確實是名副其實的。
(四)前后矛盾:鑄造國民思想的本質轉變
福澤諭吉的思想邏輯是:國家的獨立是目的,國民的文明則是達此目的的手段;要推進國民的文明,就必須擴大民權。擴大民權,培養具有獨立自主精神的國民,是加強國權的前提條件。民眾和國權在他看來是互相補充的關系。但自從1881年政變后,其觀點為之一變。他在《時事小言》中強調,要強化國權,必須停止擴大民權,并采取了批判自由民權運動的態度。“我曾經多次倡導民權論,但卻忘記了重大之處。……這就是沒有論及國權問題”B16。他將二者的相互補充關系解釋為矛盾關系,認為過分強調民權,會導致國內斗爭激化,現在應該叫停,由此他表現出了壓制民權的趨向。“永遠充當皇室的羽翼”B16,這是他對民權論者的忠告。他開始認為,“國際交往的根本在于實力”,并要求恢復日本“固有之文明”,大力鼓吹對外擴張B16。
與此同時,他對國權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在他那里,國權原本只是意味著擺脫不平等條約,實現日本的獨立,確立與歐美列強平等的地位。但此時他是從與歐美列強競爭的角度來認識國權,就具有積極向國外擴張之涵義了。“我們應該認識到,保護亞洲東方乃是我日本的責任”,“國家一旦遭受恥辱,日本全國人民哪怕一人不剩丟棄性命也不能使國家的威光蒙塵”〔3〕,這些原本是他從啟蒙角度來培養人民愛國心的言論,也反映出其內心要求民眾對國家絕對服從的真實想法。這樣,福澤諭吉就將民權與國權對立起來,提出國權優先的主張。從此,其思想便一直朝著犧牲民權的方向擴展下去。
丸山真男如此談及福澤諭吉思想前后的本質變化:“……諭吉的國權漸漸失去了初期的自然法色彩,向‘國家存在理由’的主張轉化……當他看到朝鮮和中國清代儒教主義根深蒂固的現實,并為此感到焦躁和絕望時,又反而產生出一種確信,認為推進東洋近代化的使命應由日本來承擔……由于在諭吉的思想中,國際關系始終先于國內問題,因此其國權論越發展,其對國內政治的態度便越妥協。無疑,他在抽象的意義上始終堅持了自由進步的原則,但這些原則的具體化日程卻因對外問題越來越往后推遲。”〔3〕福澤諭吉思想中的這種雙重性和矛盾,不僅與同時代的自由民權論者(如中江兆民)具有共性,也表現在19世紀80年代興起的“日本主義”或“國粹主義”(陸羯南、三宅雪嶺等首倡)思想運動中。
福澤諭吉思想的轉變意味著近代日本啟蒙時代的結束,之后的日本逐漸放棄了獨立自尊的近代性質,很快走向武力擴張和犧牲民權的道路。但福澤諭吉的思想卻超越時空,持續地對近代日本的走向產生深刻影響。正如一些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為啟蒙精神所培養起來的國民的精神,在民眾斗爭中發展,變得更加強韌,更加豐富,遠遠超過了其母體的界限,從根本上掘出其母體所沒有接觸到的課題,真正適合于國民精神而成長起來〔10〕。日本“自由民權”思想的產生正是其思想浸透的結果。
注釋:①
“nation-state”一般譯為“民族國家”,也有“近代國家”、“現代國家”等譯法,是有別于傳統國家(traditionalstates)的現代國家形式。在日本,一般被譯為“近代國民國家”或“國民國家”。
②見福澤諭吉《通俗國權論》,載《福澤諭吉全集》第4卷第34頁,巖波書店1960年出版。
③參見丸山真男《戰中和戰后之間》第144頁,みすず書房1976年再錄。
④轉引自丸山真南著、王中江譯《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第246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出版。
⑤安川壽之輔指出:“這對于福澤諭吉民族主義,甚至是日本的近代民族主義來說,是一種美好但短暫的古典均衡時代。”見安川壽之輔《福澤諭吉的亞洲認識》第15頁,高文社2000年出版。
⑥在《文明論概略》中,福澤諭吉的這一觀念實際上有所改變,轉而認為要把“人際交往”作為一個富有個性的集合體來理解,才能把握“文明”的精髓。
⑦在接受廢藩置縣和四民平等政策、打破封建割據和身份差別的統一體這一點上,政府法令中的“國民”和福澤諭吉的“國民”概念是共通的。不同的是,福澤諭吉的“國民”是國家的主體,政府法令中的“國民”則是政府所支配的客體。
⑧見富田正文等《藩閥寡人政府論》,載《福澤諭吉選集》第6卷,巖波書店1981年出版。
⑨見丸山真男《福澤諭吉的儒教批判》,載《丸山真男集》第2卷,巖波書店1996年出版。
⑩轉引自王桂主譯《福澤諭吉教育論著選》30-31頁,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
B11轉引自鹿野正直著、卞崇道譯《福澤諭吉》第106頁、第109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出版。
B12見石井南橋《明治之光》,載明治文化研究會編《明治文化全集》(第24卷),日本評論社,昭和4年。
B13見福澤諭吉著、富田正文校注《福翁自傳》第297頁,慶應義塾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
B14見松本三之介、山室信一編《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0)之《學問與知識分子》第152頁,巖波書店1988年出版。
B15見《福澤諭吉全集》第15卷第336頁,巖波書店1970年出版。
B16見巖谷十郎、西川俊作編《福澤諭吉著作集》第8卷第25頁、第27頁、第80頁,慶應義塾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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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永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