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指代詞“茲”、“此”、“這”歷時更替考

關鍵詞： 近指代詞；茲；此；這

摘 要：考察漢語近指代詞“茲”、“此”、“這”的歷時更替過程后可以發現：春秋以前近指代詞主要用“茲”來表達；西周開始，人們使用聲近義通的“此”來代替“茲”，春秋時期即完成了這一更替過程；唐代開始出現的“這”，在宋代發展成熟，至遲在元代取代了“此”的主導地位并沿用至今。

中圖分類號： H131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9－4474(2012)01－0027－05

Review on the Diachronic Substitutions of the Near-demonstrating Pronoun Zi (茲)，Ci (此) and Zhe (這)

XU Man-man

(College of Commerce，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Key words: near-demonstrating pronoun; Zi(茲); Ci(此); Zhe(這);

Abstract: Based on the study of the near-demonstrating pronoun in Chinese， we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Zi (茲)，Ci (此)，and Zhe (這) have a relation of Diachronic Substitutions. Before Chun-qiu (春秋) Dynasty， the near-demonstrating pronoun was usually expressed by Zi (茲); in the Western Zhou(西周) Dynasty， Ci (此) emerged and substituted Zi (茲) in Chun-qiu (春秋) Dynasty. While in Yuan (元) Dynasty， the near-demonstrating pronoun was expressed by Zhe (這) which emerged in Tang (唐) Dynasty.

漢語指示代詞一般可以分為近指、遠指和特指三類。其中近指代詞主要有“茲”、“此”和“這”①。通過對“茲”、“此”、“這”的考察，發現三者具有明顯的時代層次，存在著歷時更替關系②。本文試對其作一探討。

一

（一）商周時期

《爾雅·釋詁下》云：“茲，此也。”〔1〕近指代詞中，“茲”出現最早，在殷商甲骨文中已大量使用，可充當主語、賓語、定語等多種語法成分。例如：

（1）王在茲，大示左。（《甲骨文合集》816）〔2〕

（2）甲戌貞：今茲亡大〔雨〕？（《甲骨文合集》30063）〔2〕

可見，在甲骨文中，近指代詞“茲”的語法功能已相當完善。遍檢《甲骨文合集》，筆者只見“茲”用為近指代詞，而未發現其他近指代詞。傳世文獻《尚書》中的《商書》五篇大致可以代表商代的語言③，其中，近指代詞也只用“茲”，共見9例，而其他近指代詞1例未見。例如：

（3）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盤庚》）〔3〕

（4）夏德若茲，今朕必往。（《湯誓》）〔3〕

（5）失于政，陳于茲。（《盤庚》）〔3〕

（6）予若吁懷茲新邑。（《盤庚》）〔3〕

至于西周時期的文獻，筆者普查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2007）編的《殷周金文集成》。在該書西周銘文中，近指代詞全部用“茲”，共38見，而近指代詞“此”一例未見。例如：

（7）余其宅茲中或（國）。（《尊》）〔4〕

（8）體余士，用茲彝對令。（《大保簋》）〔4〕

（9）乍（作）茲簋。（《沈子它簋蓋》）〔4〕

西周時期的傳世典籍，筆者還查檢了《尚書·周書》和《周易》。在《尚書·周書》④中，近指代詞“茲”共見39例。例如：

（10）茲乃允惟王正事之臣，茲亦惟天若元德。（《酒誥》）〔3〕

（11）自古王若茲監。（《梓材》）〔3〕

（12）嗣王其監于茲。（《無逸》）〔3〕

《尚書·周書》中，出現了近指代詞“此”的用例，共3例，即：

（13）率惟謀從容德，以并受此丕基。（《立政》）〔3〕

（14）此厥不聽，人乃訓之。（《無逸》）〔3〕

（15）此厥不聽，人乃或诪張為幻。（《無逸》）〔3〕

例（13）的“此”充當定語，后兩例中的“此”用作主語，指代上文中的殷中宗、高宗、祖甲和周文王。

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3卷

第1期徐曼曼

近指代詞“茲”、“此”、“這”歷時更替考

《周易》屬西周末年的作品⑤，其中近指代詞“茲”共出現2次。例如：

（16）受茲介福，于其王母。《象》曰：“受茲介福”，以中正也。（《晉卦·六二》）〔5〕

另外，《周易》中也出現了近指代詞“此”，共2見。例如：

（17）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乾卦》）〔5〕

（18）中而應，行險而順，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吉又何咎矣？（《師卦》）〔5〕

總之，在西周時期，“茲”仍然是近指代詞的主要形式，“此”也開始進入近指代詞系統。

（二）春秋時期

在西周時期用例還不多見的“此”，到春秋時期數量上開始激增，僅在《詩經》⑥中就出現了87例之多。例如：

（19）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大雅·瞻卬》）〔6〕

（20）順彼長道，屈此群丑。（《魯頌·泮水》）〔6〕

（21）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小雅·苕之華》）〔6〕

以上“此”分別充當主語、定語、賓語，語法功能十分完備。“茲”在《詩經》中共出現15例，其中13例用作近指代詞。這13例“茲”多出現在《周頌》和《大雅》中，這兩部分詩歌大多屬西周時期的作品。例如：

（22）念茲皇祖，陟降庭止。（《周頌·閔予小子》）〔6〕

（23）匪今斯今，振古如茲。（《周頌·載芟》）〔6〕

（24）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溉。（《大雅·泂酌》）〔6〕

這說明：進入春秋時期，近指代詞“茲”已經成為古語詞，被強勢的“此”所替換。另外，筆者還調查了這一時期的《老子》和《孫子》，用作近指代詞的“茲”一例未見，而“此”共出現了51次。例如：

（25）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老子·德經》）〔7〕

（26）聚三軍之眾，投之于險，此將軍之事也。（《孫子·九地篇》）〔8〕

這正與《詩經》中的情況相吻合，由此可以肯定：至遲在春秋時期，“此”已經替代“茲”成為了近指代詞的代表詞。

（三）戰國時期

為了追索“茲”、“此”運動的最后軌跡，筆者進而調查了戰國時期的文獻。戰國前期，以《左傳》為例，“此”出現了218次，“茲”共見17例，其中大部分用例是在引古書、上對下的誥命之辭或盟誓的情況下出現。例如：

（27）念茲在茲，釋茲在茲。（《襄公二十一年》引《夏書》）〔9〕

（28）王使劉定公賜齊侯，命曰：“……茲率舅氏之典。”（《襄公十四年》）〔9〕

（29）載書曰：“……或間茲命，司慎司盟。”（《襄公十一年》）〔9〕

筆者還查檢了戰國后期的5部文獻《墨子》、《孟子》、《莊子》、《荀子》和《韓非子》，其中“此”的用例分別為561次、112次、253次、273次和509次，而“茲”字用例罕見，基本消失。

為了確保結論的可靠性，筆者還全面調查了戰國時期的出土文獻，發現近指代詞全部用“此”，“茲”則完全消失。例如在《侯馬盟書》中，近指代詞全部用“此”，共出現了30次，而“茲”則一例未見。

以上指出了殷商至戰國時期“茲”、“此”的出現頻次，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殷商至戰國時期“茲”、“此”的出現頻次

書名“茲”的用例“此”的用例“此”占百分比

《甲骨文合集》+00%

《殷周金文集成》3800%

《尚書·商書》900%

《尚書·周書》3930.71%

《周易》2250%

《詩經》138787%

《老子》018100%

《孫子》033100%

《侯馬盟書》030100%

《左傳》1721892.8%

《墨子》256199.6%

《孟子》311297.3%

《莊子》0253100%

《荀子》127399.6%

《韓非子》0509100%

既然“茲”字自殷商時期就已經存在，那么后起的“此”又是從何而來呢？《說文·此部》：“此，止也。”〔10〕但并未在典籍中發現“此”用作本義的例句。但在上古時，“茲”為精紐之部，“此”為清母支部，兩字讀音很接近，于是就具備了通假的條件。

二

（一）唐五代

近指代詞“這”最早出現在唐代，早期又寫作“者”、“遮”、“赭”。“這”在晚唐以前非常少見，最早的用例見于中唐詩歌中，共3例。“這”不獨立充當句子成分，均和量詞搭配使用。例如：

（30）這度自知顏色重，不消詩里弄溪翁。（王建《酬柏侍御答酒》）〔11〕

（31）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元稹《過東都別樂天二首之二》）〔11〕

（32）笑問中庭老桐樹，這回歸去免來無。（白居易《商山路驛桐樹昔與微之前后題名處》）〔11〕

王建、元稹和白居易都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或實踐者，詩中多用口語。新生的近指代詞“這”率先出現在他們的詩歌當中不是沒有道理的。

進入晚唐，近指代詞“這”的用例漸趨多見。筆者查檢了口語性較強的《敦煌變文校注》，其中“此”共出現了1381例；“這”出現了89例（其中“者”8例，“遮”2例），“這”所占百分比已達5.6%。現援引數例：

（33）白莊聞語，□（懔）然大怒，這下等賤人心里不改間無。（《廬山遠公話》）〔12〕

（34）今有計，弟但看仆出這身。（《捉季布傳》）〔12〕

（35）者漢大癡，好不自知。（《燕子賦》）〔12〕

（36）如今會遭夜莽赤推，總是者黑廝兒作祖。（《燕子賦》）〔12〕

（37）□（尀）耐遮賊，臨陣交鋒，識認親情，壞卻阿奴社稷。（《韓擒虎話本》）〔12〕

《敦煌變文校注》中的“這”主要是作定語，未見作主語、賓語的用例。“這”不能單獨作主語，但是可以在“這”后加上量詞“個”來充當主語，指稱人或事物。例如：

（38）這個是阿誰不是？（《舜子變》）〔12〕

（39）頭上緣何白發多，只這個是無常拋暗號。（《無常經講經文》）〔12〕

南唐釋靜、釋筠編的《祖堂集》是比敦煌變文時代稍后的反映當時口語的作品。該書中“此”見1022例，占73%，“這”見379例，已達27%。從使用頻率看，“這”在五代時期有了快速的發展，正式拉開了替代“此”的序幕。另外，《祖堂集》中還出現了用“這個”作賓語的用例。例如：

（40）師將鍬子刬草次，隱峰問：“只刬得這個，還刬得那個摩？”（卷四“石頭和尚”）〔13〕

（41）若欲得似他去，死人一息不來，阿那個人直似這個？（卷八“青林和尚”）〔13〕

《祖堂集》中“此”也出現了新的用法，即在“此”后加“個”充當定語。這應當是在“這個”用法的影響下產生的。例如：

（42）自迷失，珠元在，此個驪龍終不改。（卷四“丹霞和尚”）〔13〕

（43）問：“此個門風，如何繼紹？”（卷十一“齊云和尚”）〔13〕

（44）若更見一法，如絲發許，不是此個事。（卷十三“山谷和尚”）〔13〕

可見，在晚唐五代，近指代詞“這”已經具備相當的發展潛力，代替“此”是漢語歷史發展的方向。

（二）宋代

到了宋代，“這”的使用頻率進一步提升，取代“此”的進程加快。在北宋初（1002）成書的禪宗典籍《景德傳燈錄》中，“此”見1210例，占71%；“這”見491例，占29%。“此”、“這”的使用情況與《祖堂集》大致相似。

在圜悟法師（1063~1135）的《碧巖錄》中，情況有了改變：“此”見584例，占45.1%；“這”見691例，占54.9%。“這”在使用頻率上首次超過了“此”，取得了優勢地位。

《朱子語類》是朱熹門人記錄朱熹講學內容的語錄匯編。筆者隨機查檢了其中的三卷（卷20~卷22），共見“此”603例，占74.7%；“這”見205例，占25.3%。《朱子語類》是比《碧巖錄》時代稍晚的作品，但書中“這”所占比例反而低了很多。這一現象表明，該書中的語言并非完全是當時口語，而是一種文白混雜的半口語化的語言。

宋末文獻，以《劉知遠諸宮調》、《清平山堂話本》、《張協狀元》為例，這三部文獻中，“這”均超過了“此”的用例，開始成為多數。詳見表2。

表2 宋代文獻中“此”、“這”的用例

書名“茲”的用例“此”的用例“此”占百分比

《景德傳燈錄》121049129%

《碧巖錄》58469154.9%

《朱子語類》（卷20~卷22）60320525.3%

《劉知遠諸宮調》333551.5%

《清平山堂話本》42943350.2%

《張協狀元》9311756%

除了直觀的數據統計外，從語法功能上來看，宋代以前，“這”是不能直接用作主語的，到了宋代，出現了“這”單獨作主語的用例。如：

（45）只這便是透脫生死底關鍵。（《碧巖錄》卷六）〔14〕

（46）書，古人皆理會得，如偏旁義理皆曉，這也是一事。（《朱子語類》卷三十四）〔15〕

（47）這是說灑掃應對，也是這道理。（《朱子語類》卷四十九）〔15〕

（48）娘子，這是甚人？（《張協狀元》十二出）〔16〕

可見，在宋代，近指代詞“這”在語法功能上已經發展成熟，與現代漢語的“這”無大差別。

總之，在宋代，無論是在使用頻率上，還是在語法功能上，近指代詞“這”都表現出要取代“此”的強勁勢頭。

（三）元代至清代

元代，“這”發展迅速，用例激增，使用頻率大大超過了“此”。筆者對《元刊雜劇三十種》作了調查，發現“此”見119例，“這”見978例，“這”的使用占到了89.2%，取得了壓倒的優勢。筆者還統計了《元代白話碑》，其中“此”見76例，“這”見185例，“這”的用例也占到了74%。到此，我們可以確認：至遲在元代，“這”已經完全取代了“此”，成為漢語近指代詞的代表詞。表3反映了從元代至清中葉“此”和“這”用量的大致情況。

表3 元代至清中葉“此”和“這”用量的大致情況

書名“茲”的用例“此”的用例“此”占百分比

《元刊雜劇三十種》11997889.2%

《元代白話碑》7618574%

《西游記》（第21~30回）6143888%

《金瓶梅》（第40~42回）1310189%

《醒世姻緣傳》（前10回）5456391%

《老乞大諺解》1133797%

《樸通事諺解》1625794%

《紅樓夢》（第38~40回）1120995%

（四）“這”的來源

關于“這”的來源，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王力認為來源于“之”〔17〕，呂叔湘認為來源于“者”〔18〕。筆者認為，“這”的直接來源可能是中古時期的方言詞“阿堵”。“阿堵”是六朝時期流行于南方的口語詞。《容齋隨筆》卷四云：“寧馨、阿堵，晉、宋間人語助耳。”〔19〕文獻中，“阿堵”一詞主要見于《世說新語》，共3例。如“殷中軍見佛經云：‘理亦應阿堵上’”（《世說新語·文學》）〔20〕，又“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世說新語·規箴》）〔20〕，“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巧蓺》）〔20〕。“阿堵”乃“此”、“這”之義，為近指代詞。“阿”為詞頭，無實義。“堵”，音同“赭”。《史記·張釋之傳》：“堵陽人也。”韋昭注：“堵音赭。”〔21〕上面談到，“這”在早期又寫作“赭”。可知“這”、“堵”音亦同。無論是從語音上、語義上還是語法上來看，“這”來源于“阿堵”都是可信的。至于“阿堵”的來源，還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

綜上所述，“茲”、“此”、“這”三個近指代詞時代層次分明：商周時期，“茲”是最主要的近指代詞；“此”出現于西周時期，進入春秋時期便取代了“茲”成為最常用的近指代詞；首見于唐代的近指代詞“這”在宋代迅速發展，至遲在元代完全替代了“此”，成為近指代詞的代表詞。

注釋：①

先秦時期的近指代詞還有“斯”、“時”等，但總的來說它們只是散見于某些文獻中，與先秦占統治地位的“茲”、“此”不可同日而語。關于“是”，郭錫良認為，指示代詞“是”不是“真正的近指代詞”。參看郭錫良《試論上古漢語指示代詞的體系》，載《漢語史論集》第82-104頁，商務印書館2005年出版。

②在語料的選取上，筆者注重選取各個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典型語料：對于上古時期的語料，注重把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結合起來進行調查，既根據《甲骨文合集》和《殷周金文集成》對甲骨文、金文等出土文獻進行調查，又有對傳世語料的調查，并注重區分傳世語料的不同成書時代；對于近代漢語中的語料，則注重選取口語性強者，如敦煌變文、禪宗語錄、宋儒語錄、宋明話本、金代諸宮調、元雜劇、元代白話碑、會話課本、明清小說等。另外，在古籍版本的選擇上，則注重選用質量較好、學界評價較高的版本。由于所選用的語料較多，限于篇幅，對所選版本不作一一說明。

③參看洪誠《關于漢語史材料運用的問題》，載《洪誠文集》第98-101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出版。

④《周書》中較可靠的西周語料有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費誓和呂刑等14篇。，參看張玉金《西周漢語語法研究》第4-7頁，商務印書館2004年出版。

⑤參看宋祚胤《周易通義》第2頁，岳麓書社2000年出版。

⑥《詩經》的305篇詩最早創作于西周初年，最晚到春秋中葉。參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第2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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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