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中的思考

李帆

《無夢樓隨筆》是由張中曉在五十年代末至文革前兩年所創作的的札記編選而成的。書中生動的表明了張中曉在絕望的困境中如何掙扎、如何不屈，他向我們展示的是一種力量，一種不甘被黑暗與陰霾所壓抑的力量。其中零零散散的記錄著張中曉在文革期間，在遭到迫害期間，對政治、哲學、思想、人性等的種種思考。《舊約箴言》中有這樣一句話：“你在患難之日若膽怯，你的力量就微小”，顯而易見，張中曉用文字的高度與張力推翻了患難給與的壓力，沒有膽怯，取而代之的是由知識分子良心生成的勇氣。在張中曉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內，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已經不能用悲慘或者苦難來簡單的概括了，那是對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的雙重折磨，但張中曉卻用自己的良心與文字凝結成了一個誰也無可企及的思想高度，讓他的一生雖短暫卻成為了一個無可替代的傳奇。

《無夢樓隨筆》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正直無畏的知識分子在遭受滅頂之災后，如何用自己的信仰抵抗虛無的威脅，堅守人類正義，人性良知的心路歷程，作者用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等人為例，證明了無論身處什么樣的環境，都應該擁有一點精神，這樣即使在不如人所愿的環境中，也會有一些使自己能不倒下的力量，在一種絕境中，還能擔當起作為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責任。書中那些零散的段落也許沒有精密的體系，完整的情節，卻是作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對思想的反思與總結。

首先書中很多段文字一方面引用康德、柏拉圖、奧古斯丁、莊子等哲學家的一些思想來說明自己的想法與觀點，這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本身就是一個充滿勇氣的行為，另一方面張中曉還能對于某些觀點持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思想，能用批判的眼光去利用那些言論去反映當時現狀。他寫道：“中國人由于長期停滯所產生的人生哲學，主要集中的表現在老子的‘靜和‘儉中。這兩種思想‘言靜而戒動，言柔而毀剛與人性中的發展和歡樂的因素對立。它的本質是厭世主義，是鬼魅和幽靈的世界觀，是禽獸的哲學。當時超越情欲，取其扼殺情欲之法，而非一合理的處理情欲之法。老子哲學，人生之另一極端也。”在這段文字中，張中曉借用老子處理“情欲”的方法來比喻當時中國社會對于勇敢抒發自己看法的知識分子的迫害。對待“情欲”不能采用老子的方法，用極端的方法扼殺它，這樣只會俞壓俞烈，甚至會殃及無辜。這何嘗不是張中曉當時的處境呢？只是因為一些沒有政治目的性的單純的語句，就受到慘痛的迫害與壓制，這樣極端的做法是會付出代價的，日后大量先進思想的壓制，文化停滯都證明這代價是巨大的。同樣說明，在當時文化高壓的狀態下，在自己受到苦難的狀態下，張中曉仍能用這些哲學家的思想來反思現狀是及其不易與難得的。

其次，張中曉用自己敏銳卻又不失勇氣的言語抨擊諷刺極左思潮控制下的社會現狀或人物。如：“對待異端，宗教裁判所的方法是消滅它，而現代的方法是證明其系異端。宗教裁判所對待異教徒的手段是火刑，而現代只是使他沉默，或者直到他講出違反他本心的話。”第一次讀到這段話，就仿佛看到了在那個時期，無數的知識分子因為錯誤的政策錯誤的思想而被壓制，被迫害。“現代只是使他沉默，或者直到他講出違反他本心的話”那是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消磨了多少良知，蹉跎了多少時光，沉默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唯一自救的方法，也只有沉默才有可能不講出違反良心與道德的話。如果一個社會以使人沉默來作為遮蔽不公與穩固統治的途徑，那它是扭曲到了什么程度？很難想像這樣的狀態下，還有發展與進步可言。張中曉用宗教與現代對待異端不同的態度諷刺了當時中國封閉愚昧的文化政策，使我們領悟到當時正直知識分子艱難的處境以及文化專制政策的可笑。

最后，書中的一些言論放在今天仍然具有重大的意義。無論是對社會某些黑暗現象的刻畫，還是對一些官僚作風的嘲諷，張中曉在幾乎半個世紀之前寫下的語句在現在的我們讀來仍是心頭一震。如“中國人不接受一種徹底的思想方式，不習慣一種徹底的生活方式，而安于空浮、馬虎、四平八穩、得過且過、自我欺騙、折中妥協的方式下過活。這種生活方式的理想化和理論形式，就是中庸。中庸并不是和諧。不是智慧的和諧，而是平庸的折中和一種自然性的并列。這種和諧的基礎，是自然性而不是精神自由。”放在我們今天所生活的時代，“中庸”是再合適不過的一個詞語，追求表面的和諧，無視背后的黑暗與混亂，很多時候，用著老祖宗留下的“中庸之道”瞞天過海卻忽視事情本身，而大多數人竟然能在這種表面的和諧與安寧中，真的讓自己的生活“和諧”起來，方式無非是張中曉先生所說的“得過且過”、“自我欺騙”、“折中妥協”……在欺騙自己方面，我們是毋庸置疑的成功者。一位失去自由，被迫害，被歧視的知識分子用“中庸不是和諧”、“是平庸的折中”這些字句組合，揭示諷刺了50多年前的現實，提醒鞭策了50多年后的社會。

《無夢樓隨筆》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沒有精彩的描寫片段，但那一句句一段段看似沒有整體性的文字卻堆積起了張中曉整個的靈魂與思考，用自己的生命進行思考，揭示真理，這是良知，更是責任，正如王元化在給《無夢樓隨筆》做的序中所寫：“他在歷經磨難艱苦備嘗的逆境中，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始終懷著一顆在知識中尋求力量的赤子之心，這不是每個中國的知識分子都可以做到的。”

這不是每個中國知識分子都能做到的……

參考文獻

[1]《無夢樓隨筆》 張中曉著路莘整理2004年5月 上海遠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