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楠



摘 要:1949年到1956年間,國家意志下的“社會主義化”逐步推進。這一時期,河北省高陽地區的鄉村紡織業與國有企業①的關系經歷了從合作到競爭的過程,政府對高陽地區紡織業的態度也出現了從支持到限制,再到消滅的轉變。高陽地區鄉村紡織業可以看做是全國小規模鄉村工業的一個縮影。在社會主義計劃體制下,鄉村工業的發展背后是希望鄉村工業持續擴張的地方經濟利益與國家尋求資源有效配置目標的矛盾,以及國家政策自身承諾消貧致富與希望盡快恢復國民經濟的矛盾。推之,社會主義計劃體制與小規模鄉村工業之間具有不可調和性。在“社會主義化”的大浪潮下,鄉村工業往往扮演著犧牲者的角色。
關鍵詞:社會主義化;高陽地區;鄉村工業;紡織業
中圖分類號:F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21-0102-04
河北省高陽地區素有“紡織之鄉”之稱,其紡織業在中國紡織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高陽地區的紡織業最早要追溯到明代后期,當時“農戶已植棉,紡線織布,自產自用”。②進入20世紀后,由于鐵機和提花織布機的引入,以及相對弱勢的政府很少對鄉村工業實施額外的經濟限制,高陽地區紡織業一度發展繁榮。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制度環境的根本變化,政府組織開始在高陽地區紡織業戰后重塑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從1949年到1956年的“社會主義化”時期,高陽地區手工紡織業與國有企業的關系經歷了從合作到競爭的過程,政府對高陽地區紡織業的態度也出現了從支持到限制,再到消滅的轉變。從目前學術界對社會主義改造的研究上來看,大多是從政策和政府出發,農業方面研究多,資本主義工商業和手工業研究少;泛區域化研究多,個案研究少。③而本文利用高陽地區紡織業的案例研究,探究國家政策作用于地方集聚型工業區的同時,地方利益群體與國家資源有效配置之間的分歧,政府致力于恢復經濟與消滅貧困兩個目標之間的矛盾;從一個側面深入“社會主義化”中的鄉村工業,以期彌補現有研究的不足。
一、扶植:國有企業的補充力量
在建國之初,國家對高陽地區紡織業還是很支持的,鄉村工業被看做是具有領導地位的國有企業的重要補充力量。從這一時期的相關政策中可知,國家給了類似高陽這樣的鄉村工業區兩個定位:一是作為政府救濟形式,由于鄉村的作物收成易受水旱災害影響,需要發展副業維持基本生活水平,因此在1950年中央手工業座談會中提出“與救災工作相結合,推廣各種農村副業生產”[1]439;二是把鄉村手工業作為機器工業的重要補充,在這里著重提到了鄉村的手工紡織業,即“國內人口之眾多,地區之遼闊,在相當期間內,還需要手工紡織來輔助機器紗布生產之不足”[1]440,“手工軋花紡織應配合機器紡織的生產”[1]439。在此基礎上,國家根據“過去有基礎,現在仍易恢復”,“賴以解決廣大人民生活”,“經濟上有提倡價值,將來有發展前途”,“目前無需巨額投資者”[1]443等標準,確定了河北省高陽地區為手工業扶植生產的重點區域。
據筆者分析歸納,建國之初,國家支持以高陽為代表的鄉村紡織業發展主要基于以下三點原因。
其一,棉紡織品需求大于供給。據1950年的分析,在中國“機織布匹基本上還不敷供應,土改和農業生產恢復后,棉布的需要必將激增。所以機紡手織工業,在今后相當時期內仍有存在和發展的條件。”[1]440因此,在當時,無論是出于國家還是地方的利益考慮,生產擴張都是主要目標。從以下一組數據可以看出建國初棉紡織業生產擴張之快,“織布工業1949年時僅發揮了61%的能量,在1952年時已達到90%的生產力。同期,國家向棉紡織業投資近兩億元。在1950、1951和1952年,每年在棉紡織品上的投資占全國總投資的55%—60%。1951年,棉布產量已經超過戰前最高水平的1936年。”[2]176然而,即使生產擴張如此迅猛,棉紡織品的生產仍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因此,這一階段在市場需求的壓力下,鄉村紡織業成為國有企業的重要補充,鄉村工業和國有企業主要是一種合作關系。
其二,由于高陽地區的自然環境不適宜發展農業,鄉村紡織業一直是高陽地區居民收入的主要來源。京津解放后,公營企業部門盲目估計“細布下鄉,高陽織布業即無大前途”,因此對之幾乎放棄領導和扶持,形成原料缺乏,銷路日蹙現象,一度使活動著的三千三百張織布機減為一千五百張[3]。后因1949年夏秋季節雨水成災,農作物大量受損,政府對鄉村紡織業作了專門研究,確定了大力扶植的方針,使紡織業恢復起來。可見,建國之初,高陽地區鄉村紡織業的重塑就是適應當地自然環境的結果。由于當地“十年九澇”,水災頻發,“在水潦以后,田中既不能再行耕種,農家即無事可做”[4]6,發展紡織業成為了當地居民的主要來源。以高陽地區的趙官佐村為例,比較全村的手工紡織業與農業收入,“1952年本村農業收成是十成年成,年產量折合谷子590200斤,折值47216萬元。同年該村206臺織布機,以平均每月每臺生產條格布15匹計,全年共產布37080匹,每匹工繳費平均以1.5萬元計,共計收益55720萬元。織布收入占農業和織布收入總數的54.1%,而農業收入僅占45.9%。”可見鄉村紡織業是當地居民的重要收入來源,百姓賴此維生。政府考慮到當地的現實情況,由放棄轉為扶植鄉村紡織業。
其三,鄉村紡織業相對新建的國有企業有更多的經驗和技術優勢。從歷史上看,高陽地區“自民國九年(1920年)由土布改織大布到現在已有42年的歷史基礎,小生產者有熟練的技術,有效仿的特長,能織白大布、條布、麻布、帆布、斜紋布、絲織品、床單等各式各樣的布”。除織戶以外,許多活躍在高陽地區城的私營批發商行的老板或雇員都是在戰前從事過類似工作的,他們的經驗和關系使他們比新建的、銷售網絡尚未健全的國有企業具有更多的優勢。新中國成立后,眾多私營批發商順利地在許多戰前的銷售中心重建了銷售網。因此,在技術和經驗層面,鄉村紡織業也獲得了一定的發展空間。
總之,從1949年到1952年,在國家政策的支持下,高陽地區的織戶數量、織機數量、生產的棉紡織品數量都大大增加。并且相當一部分棉紡織品的銷售是由私人批發商經營的,盡管在這一時期國有企業努力建立對鄉村紡織業生產的控制,但私營部門仍然增長迅猛。鄉村私營批發商與紡織戶聯合與國營經濟的競爭不可避免。
二、競爭:國有企業、織戶與私營批發商
在建國之初,隨著國家對鄉村紡織業的扶植,數量逐漸增加的織戶群體與國有企業、私營批發商三者之間的關系出現了十分微妙的變化。原料的短缺使織戶在與國有企業爭奪棉花及棉紗處于不利地位的同時,更多的選擇與其建立合同關系。而私營批發商的介入,則使織戶的選擇變得多元化,也正是這種私營批發商與國有企業對織戶的爭奪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國家“社會主義化”,即消滅私營經濟的步伐。
整個20世紀50年代前半段,高陽地區紡織業擴張的一個主要障礙是原料的短缺,因為鄉村紡織業要與城市的國營工廠爭奪棉花及棉紗資源。建國后,新投資建立的紡紗和織布一體化的棉紡織廠取代了戰前的棉紡廠,這提高了織布行業的機械化水平,也使得棉紗供給中心分配給鄉村紡織業的更少了。從建國后到1956年,棉花的生產速度趕不上棉紡織工業生產的發展,而棉紡織品生產的增長速度則又落后于社會需要量地增長速度。針對這一情況,國家主要采取了以下措施,首先,在對紗廠的棉花資源的供給上,“先公后私,只公不私”。例如,“天津私營紗廠組織原棉采購委員會,花紗布公司參加領導,在采購上處處受限制。好花由花紗布公司收購,私營紗廠只能買紅花。花紗布公司可多出錢買好花,私營紗廠多出錢則以違法論。”[5]402其次,由于棉紗不足,對高陽地區紡織業“予以適當限制生產和逐漸淘汰”[6]90在“棉花收購情況不好,棉紗產量可能還要減少”的情況下,主要是“緊縮農副業”[7]253。最后,高陽地區大多數織戶在政府的引導下與國有企業——全國花紗公司,訂立合同,按照合約的要求生產,即“以紗易布”。國家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把鄉村紡織業納入到國有企業的控制中,通過花紗公司提供棉紗給織戶,織戶把織成的布對口買給相應的國有企業;從而隔斷織戶與私營批發商的聯系。這樣被孤立的私營批發商就更容易被改造。
事實上,盡管織戶與花紗布公司訂立合同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棉紗的供給,但是與國有企業合作卻無法滿足他們獲利致富的愿望。這一矛盾為私營批發商提供了可乘之機。私營批發商便抓住織戶這一矛盾心理,通過種種方式與國有企業爭奪織戶的布匹銷售業務。
競爭首先開始于國有企業采取措施統一質量標準時。為了統一布匹的規格,國有企業在與織戶簽訂合同時規定了布匹需達到的長度。“每集進行檢查,夠質量的戶,打上整裝戳記,不夠質量的,打上次布戳記,花紗布公司收布時,不要次布。”然而,當時布業市場的需求一直大于供給,私商販運印花布有利可圖,“23花布每匹高陽牌價為218000元(舊幣),運到濟南可賣250000元(舊幣),運到鄭州就能賣238000元(舊幣)”②這種情況下,私營批發商對于不合規格的次布并不拒絕,甚至出高于國有企業的價格收購次布。例如“花坯布是每匹用紗12把,被降為7把多,22.7支紗的大白布被降為17至18支紗,可是在收購價格上卻沒有降低”。看到生產次布有利可圖,一部分織戶退社單干并與國有企業解除合同,還出現織戶“淡月來,旺月去”[7]84的現象。單干戶每織一匹色布能有2萬到3萬元(舊幣)的工繳費,是社員的1—2倍,因此,造成高陽地區500多臺織機的社員退社,合作社和花紗布公司撒出去紗收不回布來[8]107。國有企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私營批發商與國有企業的競爭還體現在布匹的樣式上。高陽地區的印花作坊歷史傳統悠久。印花作坊在與國有企業簽訂合同時,國有企業為其提供每匹布固定的加工費用。然而,織戶為了獲得更多利潤,往往為私營批發商和國有企業生產不同的樣式,并且為私營批發商生產的圖案更加流行[2]181。除此之外,高陽地區的織戶還“利用手工業改變品種靈活的有利條件,著重生產群眾需要,而大的機器織布廠不織的各種各樣的產品如斜紋布、卡其布、合線條、提花格等”,高價買給私營批發商,以獲得更多的利潤。下表可以反映當時私營批發商的活躍情況。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從1951到1953年間,為自由市場生產的織布機數量成倍增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為合作社加工的織布機從1951年的1100臺驟降到1953年的244臺。這很大程度上是大量社員退社造成的,社會退社使“合作社1953年上半年只完成生產計劃的48%,9月份積壓資金100多億元(舊幣),經常發生資金困難”[7]。同樣,花紗布公司在1953年上半年“僅在市場收布6632匹,占市場布數的百分之三、四”。由此可見,國有企業在與私營批發商的競爭中完全敗下陣來。
三、毀滅:計劃體制下的鄉村工業
國有企業在與私營批發商的競爭中遭受重大損失。從國家和政府的角度來看,私營批發商的活動鼓勵了群眾的“資本主義思想”,是一種“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的行為。而又因為紡織合作化是高陽縣社會主義改造的核心問題,這一問題在全國的棉紡織行業有一定的普及性,這就迫使政府對私營批發商的挑戰行為做出一定的回應。筆者認為這也可以看做是國家在憑借經濟手段競爭失利后轉而采取的一種政治高壓。1954年9月15日,政務院發布關于棉布收購和計劃供應的命令,明確規定了“私營棉布批發商不得繼續經營棉布的批發、販運業務,現存的棉布一律由中國花紗布公司統購。各級人民政府對私營棉布批發商的從業人員,應積極輔導其轉業;無法轉業者,在當地人民政府領導下,由中國花紗公司、供銷合作社分別安置。”[9]1116在國家意志下,高陽縣的私營批發商數量驟減,可以說國家決策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下表以高陽縣城關鎮為例反映了這一情況。
從表中戶數和資本額的逐年變化可知,1954年高陽縣城關鎮私營布業的戶數減少到僅存2戶,而資本額相比1953年也減少近三分之二。可見在國家意志下,私營布業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相反,在國家倡導下,私營批發商被“社會主義化”,大批加入生產合作社,下表反映了高陽縣棉織業生產供銷社的變化情況。
由上表可知,高陽縣棉織業生產供銷社的數量、社員人數、織布機數、股金數在1954年都成倍增長。與上表中私營布商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數據的變化反映出高陽縣的鄉村紡織業已基本納入到國家體系中,國家達到了其“社會主義化”的目的。私營批發商的取締也對高陽地區群眾的生活造成一定影響。“棉布批發商大量減少,有些農村和縣城(高陽、黃驊、易縣等)發生群眾買布排隊擁擠現象,已經影響到對消費者(主要是農村)的棉布供應”,從而“影響農民的生產情緒”[1]268-269。
隨著私營批發商被取締,1954年到1955年間國家的另外兩項政策幾乎完全切斷了高陽地區鄉村紡織業的發展。第一項是全國花紗布公司命令鄉村的紡織合作社轉向生產未經漂白的、平紋白布。高陽紡織業已納入國家計劃,當然不例外,需要按國家需要來生產。高陽地區“由大量生產印花坯、條格布等布,改除生產百分之二十的特種布如:反布、合線布、斜紋布之外,完全生產大白布,以解決機器生產之不足”②。這一決策顛覆了高陽半個世紀以來靈活生產的策略,也造成生產技術的斷層,預示著鄉村紡織業的開始走向毀滅。幾乎完全生產大白布的高陽鄉村紡織業無法與城市的國有紡織企業競爭,紡織只能淪為生產救災的形式,織戶的致富夢也近于破滅。第二項是把高陽地區的紡織技術人才轉移到城市中的國有紡織企業工作。“到1955年底,2500多名工人被轉移出高陽,只剩下機械化染整廠的骨干人員留在縣城。”[2]1831958年“大躍進”開始時,仍然擁有織機的織戶被迫將織機捐給煉鋼事業,高陽地區的鄉村紡織業遭遇滅頂之災。
在建國后“全國一盤棋”的思想下,高陽地區鄉村紡織業可以看做是全國手工紡織業的一個縮影。由于國家積極發展現代工業,手工生產在全部紡織工業中的比重則逐年下降,手工紡織的產值在全部紡織工業產值中的比重歷年變化情況如下。
從表中可以看出,1956年手工紡織總產值16.5億元,比1952年增長16.8%。但是手工生產在全部紡織工業中的比重則逐年下降,這主要是國家把紡織業的發展重心放到國有大型紡織企業的緣故。正如高陽地區只能生產大白布一樣,鄉村手工紡織業完全成為國有大型紡織企業的附庸,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后才有所改變。
結語
事實證明,小規模的鄉村工業無法在社會主義計劃體制下茁壯成長。通過透視1949年到1956年高陽地區鄉村紡織業的發展軌跡,可以看出小規模鄉村工業發展的背后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首先,是希望鄉村工業持續擴張的地方經濟利益與國家尋求資源有效配置目標的矛盾。發展鄉村特色紡織業,可以使地方利益達到最大化;然而由于資源的有限性,加之國家認為“手工業”是一種落后的生產方式,必將被工廠大規模生產所取代,因此國家更多地把有限的原料分配給從事大規模標準化生產的大型國有企業。其次,國家政策自身也具有矛盾性,即國家承諾消滅貧窮與希望盡快恢復經濟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主要體現在對鄉村工業的控制與發展上:若國家更多的照顧到織戶和私營批發商的利益,就難以促進生產效率的提高;若國家以恢復經濟的效率為重,織戶和私營批發商的利益或多或少會遭受一定的損失。綜合來看這兩種矛盾,即社會主義計劃體制與小規模鄉村工業的不可調和性。在“社會主義化”的大浪潮下,鄉村工業往往扮演著犧牲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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