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古代人們關于世界的認識中,天象運行是上天意志的表現,與世俗政治緊密相關,異常天象預示世俗政治的失誤、君主的失德,上天通過天變對統治者提出預警,宰輔可能因此而引咎辭職,相應的政治改革也會因此提出以消弭天變。政治格局與政治運作都會受到天變的影響,政治運作中各派勢力都借助天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天變是古代政治的一個強大塑造力量。本文以宋代熒惑入犯、太白晝見經天這兩種異常天象為個案,揭示天變與政治呈現的復雜互動局面。
〔關鍵詞〕行星星占; 宋代政治 ;熒惑入犯; 太白晝見經天
〔中圖分類號〕K244;K24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6-0166-06
五大行星以不同的周期和速度穿行于天球的恒星背景之中,和日月、二十八宿及其他星官發生入、犯、守、斗、合等靠近程度不同的視覺關系,而且其顏色、亮度、形狀、大小等會由于某些原因發生變化,古人認為這些都預示了人間的治亂禍福,星占理論根據行星所在分野和星官確定星象所主推定何地將發生何事,加之古人將五星與五行相附會,由此產生出復雜的星占解讀,這就是中國古代的行星星占。行星星占是中國占星術中非常重要和基本的成分,對古代政治生活諸方面都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①我們選擇行星星占中的熒惑入犯和太白晝見經天兩個天象來討論天文星占對宋代政治運作過程的影響。
一、熒惑入、犯
熒惑就是火星,在五大行星中火星色赤而閃爍不定,并有逆行現象,行蹤很詭秘,古人認為火星主災禍,是所謂“罰星”。熒惑“其行無常,司無道之國”,“司天下人臣之過,司驕、司奢、司禍、司賊、司饑、司荒、司死、司喪、司正、司直、司兵、司亂、司惑,災殃無不主之”。1熒惑是古代星占學中的一個災星惡曜,君王大臣們都很注意熒惑星占所在所主,以防患于未然,故《漢書·天文志》有“雖有明天子,必視熒惑所在”的說法。熒惑入、犯是指火星運行靠近或經過某一星宿,“月與五星行近恒星七寸以內始名曰犯,亦謂同在一度之內故也”。2由于火星為罰星,故火星入、犯的這一星宿所代表的人或事就有災難。而且唐宋時流行的印度傳入的佛教密宗占星術中,火星也被視為災星,當其照臨國土分野、個人本命時,就會有災難,要進行星神祭祀,以消除星宿之災。火星上積淀的濃厚星占文化內涵,必然會對古人的思維方式產生深遠影響,火星的異常運行會影響他們的行為和決策模式。咸平二年,蜀中王均為亂,就是叛軍相信火星運行異常,預示將有變亂,于是乘機發動叛亂。3
(一)熒惑犯南斗
南斗屬北方七宿之一,星占認為:“南斗六星,天之賞祿府,主天子壽算,為宰相爵祿之位,傳曰:天廟也,丞相太宰之位,褒賢進士,稟受爵祿,又主兵。”4據《開元占經》:熒惑犯南斗,主中國大亂兵大起;主有反臣,道路不通,丞相有事;又為亂、為賊、為喪、為兵,守之久其國絕嗣。5熒惑犯南斗在星占中主災難、戰爭、國王死、大臣憂,是比較險惡的天象。
景祐三年五月,主張改革的范仲淹由于與宰相呂夷簡在遷都、用人等問題上有矛盾,雙方交章對訴。呂夷簡認為范仲淹迂闊,務名無實。范仲淹聽說后,為四論以獻,駁斥呂夷簡:一曰帝王好尚,二曰選賢任能,三曰近名,四曰推諉。四論被認為是譏指時政,范仲淹因此以越職言事、薦引朋黨、刺譏大臣等罪名被貶,出知饒州。范仲淹遭貶,諫官御史莫敢言,百官也因害怕事涉朋黨而避之不及,少有為范仲淹送行者。秘書丞集賢校理余靖上書認為不當以言事逐大臣,希望追改前命,也因此落職監筠州酒稅。6這年九月,熒惑入南斗;第二年,景祐四年十二月甲申京師地震,直使館葉清臣借機上疏:熒惑犯南斗,是使治歷明天文的人感到非常險惡的天象,而皇帝只以延僧道、設齋醮弭災,這不是應天以實;并指出自范仲淹、余靖以言事被黜后,朝中已無敢言之士,而只有延納忠直敢言之士,才能消除災異。可能因為南斗有主“褒賢進士”之意,熒惑為罰星,犯南斗,則表明在褒賢進士方面做得不好,暗指范仲淹等忠直之士被貶。7據說書奏數日,范仲淹等皆得近徙。《續資治通鑒長編》將此附于景祐四年十二月壬申“徙知饒州范仲淹知潤州”條下,考清臣此疏語及景祐四年十二月的地震,有言“頃范仲淹、余靖以言事被黜,天下之人齰舌不敢議朝政者,行將二年”,說明上疏時距范仲淹遭貶已快兩年,此疏當作于寶元元年。寶元二年三月丁未,“徙知潤州范仲淹知越州”,如果說葉疏對范的內徙起了作用,當指徙越州一事。當時支持范仲淹的大臣利用一年前的熒惑犯南斗天象為范等張目,對范仲淹等人后來重返權力中心起到了一定的輿論推動作用。寶元元年八月,又一次出現熒惑犯南斗的天象,可能當時一些支持范仲淹的大臣又利用這個天象為范造輿論,引起了皇帝的關注,所以才有這年冬十月丙寅的內降札子,詔戒百官朋黨,不準大臣們為范仲淹等說話。8熒惑犯南斗象對范仲淹等大臣政治命運和朝廷權力斗爭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根據當時人的說法,徽宗宣和七年冬至也曾發生過一次熒惑入南斗的天象,當時正值行南郊祭天大禮之時,這在當時被認為是很不吉利的兇兆。十二月,徽宗禪位。欽宗即位之初,李剛上書,利用宣和七年冬至熒惑入南斗來勸勉欽宗正心修德、大有變革,以消災異,具體地講就是要肅清徽宗朝的奸臣,窮追猛治楊戩、高俅等人。9靖康中,金兵兵臨城下,朝廷先任用李邦彥為太宰,既又罷李邦彥,以張邦昌為太宰。大敵當前,朝廷不能任用李剛等主戰大臣,而用張邦昌等庸懦之輩,激起士人的不滿,太學生雷觀上書,也是利用宣和七年的這次熒惑犯斗來指責朝廷用人不當。南斗為丞相太宰之位,又主褒賢進士,熒惑入南斗被認為是宰相之選不得其人,故雷觀上書得以利用熒惑犯南斗的天象來指責朝廷用人不當。上書措辭非常急切,朝廷雖不用其言,也未加罪,反而特賜雷觀出身。因為當時欽宗剛即位,又面臨大敵當前的危機,所以要做出一些勵精圖治、懲蔽革新的姿態,對雷觀等上書的人表示優撫。10北宋末年的這次熒惑入南斗天象成為士大夫呼吁改革朝政的契機。
南宋孝宗隆興二年,右正言龔茂良入對,利用當時熒惑入斗天象指責內侍龍大淵、曾覿用事,操縱國家的政命施行、人才進退:“熒惑入斗,正當吳分,天意若有所慍怒而未釋者,二人害政甚珂百倍。”11斗宿在分野中正對應南宋偏安的江南地區。淳熙中,又發生熒惑入斗,同修國史李燾類次漢元鼎至宣和45事以進。這是利用熒惑入南斗這一天象,匯集歷史上的這種天象,來向朝廷建言。12
另外,熒惑犯南斗也被星占解為將有叛亂發生,君王有難。這種天象有時可能被圖謀不軌者利用,造成政局的動蕩。太平興國九年,廣南轉運使王延范謀亂,與同謀夜觀天象,認為有熒惑犯南斗的天變,正應民間流傳諺語:“火星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決定借機發動變亂。其實,他們是將金星誤認為火星了。13這說明一般人天文觀測水平雖不高,但一些星占觀念卻深入人心,并對人們的行為決策模式和當時社會局勢產生重要影響。
(二)熒惑犯房
房宿屬于南方七宿之一,有四顆星。星占認為:“房宿四星,為明堂,天子布政之宮也。”14據《開元占經》:熒惑守、犯、凌房,國君憂。色青,憂喪;赤,憂兵,積尸成山;黑、右,將相誅;白、芒角,大哭。又曰:熒惑入房,天子之宮,大臣有反者,天子憂,期六月。又曰:有白衣之會。又占曰:熒惑入房,天下有喪。15熒惑犯房在星占中有國君死亡、將相災殃的含義。宋人常把熒惑犯房天象與公相大臣的榮辱生死聯系,這種話題是當時官場很關注的,經常談論,如丁謂的談話錄里就說到這個問題:“晉公被謫之初,火掩房一日;馮侍中拯薨背,火守房;王相公欽若薨背,火拂著房而過。知公相大臣榮謝,豈偶然哉!”(丁謂:《丁晉公談錄》,《全宋筆記》:第一編第四冊,大象出版社,2003年,255頁。)
仁宗至和元年十二月,熒惑犯房上相。恰好不久,宰相陳執中家中捶撻女奴迎兒致死,開封府涉入事件調查。這件事在朝野引起極大震動,輿論認為這件事就是對應熒惑犯房的天象。陳執中喜歡結交陰陽卜祝之流,其交往者如劉抃,當時為司天監丞,其“嘗挾數術言人禍福,多游公卿之門。”16熒惑犯房上相被認為事關宰輔進退,身為宰相的陳執中可能因此天象的占卜關乎自己的政治前途,需要有所咨詢,故與劉抃等有交通來往,討論天象吉兇,朝中對此頗有議論。十二月丙午,就有詔書:“詔司天監天文算術官,自今勿得出入臣僚之家。”這道詔書應該有所針對。后來,殿中侍御史趙抃彈奏陳執中的八條罪狀之一就是:“處臺鼎之重,測候災變,窮占吉兇”17;翰林學士呂溱也上疏:“陳執中平居不接士人,惟陰陽卜祝之流,延入臥內,干預政事。”18
當時朝中有人把殺婢與熒惑犯房上相的天象相聯系向陳執中發難,這是政治斗爭中利用天變警示宰輔有失于德,當乞退讓賢的老套路。知諫院范鎮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熒惑犯房的天變不是因為陳執中家中捶撻女奴致死的“私事”,而是另有相關:熒惑犯房上相是因為陳執中沒有擔起宰相的職責,對僭賞、內降、增兵等錯誤未能進行及時的進諫,即其“職事”有失;御史抓住殺婢一事是“舍大責細”,即使罷免陳執中也無助于消弭天變。言下之意是要消除天變與殺婢一事間的聯系,而把注意力轉向僭賞、內降、增兵等事,并認為不該“以一婢子辱宰相”,若因此而罷宰相就是“進退大臣,不以職事而以私事。”19陳執中自被御史彈奏,即居家待罪不出,將近百日,范鎮又進言:應速決政事,皇帝應明斷是罷免陳執中還是讓陳執中起視事,結果陳執中于致和二年四月庚戌再入中書。范鎮對星象的不同解釋明顯對陳的復出起到了作用。
御史臺趙抃等認為范鎮是為陳執中開脫罪責,臺、院之間爭執不下。最后,六月戊戌,陳執中罷相。朝中本來有輿論要利用熒惑犯房的天象與陳執中家中發生的命案相聯系,把陳搞下臺;而范鎮對熒惑犯房天象的不同解釋,強調天象應與宰相的職事相聯系而不要與私事相聯系。與職事相聯系的僭賞、內降等多是皇帝的主意,陳執中至多是“因循茍簡”的失察之過,這與御史們認為的與天象相應的撻死女奴、家聲狼藉的失德相比輕了許多,難怪范鎮的說法被趙抃等御史認為是為陳執中辯解。熒惑犯房天象在陳執中罷相事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而對同一星象的不同解釋完全取決于各自的政治利益。
(三)熒惑犯紫微垣相位
熒惑犯紫微垣相位這一天象也被認為與宰輔進退有關。建炎四年二月熒惑犯紫微垣侵相位,癸未,宰執呂頤浩即上表乞解機務。20其時正當金兵攻破明州、定海,高宗逃到溫州,狼狽不堪之時,即其上表中所謂“鑾輿播越”。21局勢如此嚴峻,必然要有人出來對此負責。此時發生熒惑犯紫微垣侵相位天象,呂頤浩引咎自責,乞罷相位,并把失政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多少給皇帝當了擋箭牌。但高宗此時并未答應呂頤浩求去相位的請求。其實,自建炎三年四月拜相以來,臺諫屢屢上章論呂頤浩除擬不公等事,高宗也有換相的想法,之所以當時沒有罷呂的相位,據高宗后來的詔書解釋:“俾服恩光,用期卒歲。不令狼藉,重困后言”,也就是講為了給呂頤浩保全面子,才讓他干滿一年的。此時發生熒惑犯紫微垣侵相位天象對呂頤浩來講非常不利,上章乞退也是他不得已的選擇。四月,高宗回到越州后即解除了呂頤浩的相位22,熒惑犯紫微垣相位這一天象成為呂頤浩下臺順理成章的理由。
(四)熒惑入太微垣犯左執法
執法位于太微垣中,《晉書·天文志》:“東曰左執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執法,御史大夫之象也。執法,所以舉刺兇奸者也。” 左、右執法是與國家控制犯罪、鎮壓謀反的御史大夫廷、尉相關的星宿,《開元占經》卷36:“郗萌曰:熒惑犯左右執法,左右執法者誅,若有罪。”熒惑犯太微垣的左右執法,星占認為在控制犯罪、謀反方面有疏漏,大臣會因此獲罪。
寧宗嘉定二年二月,熒惑入太微垣犯左執法,軍官羅日愿借此發動了一場未遂的政變。在此之前,南宋政局經歷了一次深刻的變化。開禧三年十一月,禮部侍郎史彌遠與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矯詔暗殺主持開禧北伐的權臣韓侂胄。嘉定元年,宋金“嘉定和議”達成,金宋世為伯侄之國,增歲幣,函韓侂胄首級以贖淮南之地,支持北伐的鄧友龍、葉適等皆被貶黜。十二月,錢象祖罷左相,南宋開始史彌遠獨相三十余年的時期。
對待史彌遠等人的屈辱求和,南宋朝野都有一些不滿的聲音。尤其是采用暗殺的惡劣手段謀害韓侂胄,并將其首級獻給金人以求和的行為更激起軍民強烈不滿,名將畢再遇在嘉定和議簽訂后即要求解甲歸田以示抗議。當時太學生有詩云:“自古和戎有大權,未聞函首可安邊。生靈肝腦空涂地,祖父魂仇共戴天。晁錯已誅終叛漢,於期未遣尚存燕。廟堂自謂萬全策,卻恐防胡未必然”,將韓侂胄比作晁錯和樊於期,當時輿論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韓侂胄被暗殺的同情。23南宋學者羅大經的說法可以代表一部分士人的觀點:“齊襄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我國家之于金虜,蓋百世不共戴天之仇也。開禧之舉,韓侂胄無謀浪戰,固可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當時太學諸生之詩曰:‘晁錯既誅終叛漢,于期已入竟亡燕。’此與周密《齊東野語》所記殆同一首詩,傳抄文字小異。此但以利害言耳,蓋未嘗以名義言也。譬如人家子孫,其祖父為人所殺,其田宅為人所吞,有一狂仆佐之復仇,謀疏計淺,迄不能遂,乃歸罪此仆,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24如果太學生的詩還只是講到了利害關系這一層,羅大經則從道義角度論證了暗殺韓侂胄、函首乞和的不妥。
可見韓侂胄被殺后,南宋軍民對他是有一定同情的,而對史彌遠函首求和的行徑普遍不滿。在這種背景下,寧宗嘉定二年二月又發生了熒惑入太微垣犯左執法的異常天象,同情韓侂胄的軍官羅日愿計劃利用天象發動一場為韓復仇的政變。參與羅日愿行動的有殿前軍官兵、內侍、士人等,他們計劃周密,密謀在史彌遠過江,百官迎謁之時,盡殺宰執、侍從、臺諫諸人,然后突入大內,劫請皇上御殿,降詔賞軍。后來,由于計劃被人告密而失敗。五月戊戌夜,羅日愿被凌遲處死,同謀者被處斬,牽連者被發配。在選擇政變時機時,羅日愿專門注意到天象的變化,他得知當年二月春,熒惑入太微垣犯左執法;并了解到星占認為,這一天象代表國家鎮壓謀反的執法機構將有疏漏。羅日愿把這一天象籠統理解為主宮庭及大臣有咎,認為這是發動政變的大好時機。25這雖與標準的星占說法有一定差距,但基本上還是符合星占的。可見,作為一名中下級軍官的羅日愿能夠從一定的途徑了解到星象觀測結果和占辭,當然也不排除他自己或同謀會觀測占卜。宋代一直控制很嚴的天文占卜看來并非密不透風,異常天象還是有途徑為民間所了解,并影響到人們的行為決策。熒惑入太微垣犯左執法的異常天象是羅日愿決定發動政變的重要原因之一。
羅日愿事件中,朝廷負責天象觀測的天文官可能曾因異常天象的發生警告過當局:據說當時荊天文早已根據天象預測到羅日愿之變,甚至羅日愿及其黨的姓名、政變時間都斷得明明白白。26這當然出自后來的附會,消除這一說法中的神秘成分,我們推測時當時的情況應是這樣的:時在司天監任職的荊天文因異常天象的發生,按常規以天文課狀告誡當局警惕發生謀反一類事件,但這一告誡當時并未引起重視。羅日愿事件后,這一課狀被重新發現,荊天文因此獲得功勞,其子荊執禮得以蔭補天文官。荊執禮后來做了靈臺郎同知算造,傳世的宋《寶祐四年會天歷》27,造算官中即有荊執禮,時已升任保章正。
二、太白晝見經天
太白就是金星,和熒惑一樣,古人認為也是罰星,《后漢書·襄楷傳》注所謂“金、火并為罰星”。太白晝見是一種金星亮度異常的天文現象,“太白晝見于午名曰經天,是謂亂紀,天下亂,改政易王,人民流亡,棄其子,去其鄉里。……京房《對災異》曰:人君薄恩無義,懦弱不勝任,則太白失度,經天則變,不救則四邊大動,蠻貊侵也。……《天官書》曰:太白晝見經天,強國弱,弱國強,女主昌也。”28金星是離太陽較近的行星,運動軌跡離太陽較近,早上日出前出現在東方,稱為晨星,也叫啟明星,晚上日落后出現在西方,稱為暮星。一般情況下,日落后不久,金星也西沉入地平線下;太陽升起后,其光芒掩蓋了金星,金星也就看不見了,星占術語叫伏。如果太陽升起后白天也能見到金星,就叫太白晝見,太陽升到中天的午位時還能看見金星,就叫經天。太白晝見經天,星占主人君懦弱失勢,女主強,外夷入侵,戰爭等。但在具體星占事例中,太白晝見還可以指涉更多的君主失誤之處,大臣借此向君王提出建言。
(一)朝政有失
隆興元年五月,南宋北伐軍隊在宿州北部符離大潰,張浚主持的北伐遭受嚴重挫折。七月丙申,太白晝見經天,罷江淮宣撫司便宜行事。乙巳,以旱、蝗、星變詔侍從、臺諫、兩省官條上時政闕失。29當時符離新敗,朝野士氣低落,加上這個不祥的天象,更是人心惶惶。王十朋是八月二十六日才親眼看到此天象,他翻看天文志,得知太白晝見亦主強國變弱,弱國變強,于是做詩一首,對此天象換一個角度理解,以鼓舞低迷的士氣:“煌煌太白生東方,追逐殘月生光芒。太陽中天不肯藏,過午一點猶微茫。太史占之此何祥,咸憂兵起人流亡。”王十朋:《梅溪王先生文集》后集卷7《太白晝見》,四部叢刊初編本。詩注中說“六月十五日大風水,七月朔日又作;八月二十一夜地震;是秋,七月不雨,浙西飛蝗蔽天”。此皆隆興元年之事,故王十朋所見太白晝見當是發生在隆興元年。參見脫脫等《宋史》:卷33,《孝宗》一,中華書局,1977年,624頁。 他描述了所見太白晝見經天,太陽中天,甚至過午尤可見的天象,引用宋景公、楚莊王等事例,認為雖然此天象主兵災起、民流亡,但王十朋又在詩的自注中有意識地選取太白晝見的另一種星占解讀:“《天文志》:太白與日爭明,強國弱,弱國強”,認為只要內修外攘,任君子而遠小人,則可以轉禍為福,變弱為強。當時孝宗信用潛邸舊人龍大淵、曾覿兩個奸佞之輩,不聽臺諫之言,王十朋反對任用龍大淵撫諭淮南,詩中有:“去讒遠佞任忠良,推誠納諫正紀綱”之句,正是針對此種情況。他希望孝宗應天變以實不以文,誠心修德,更張朝政,以轉禍為福。
隆興二年六月戊辰,又一次發生太白晝見天象。30張闡利用太白晝見經天,孝宗皇帝下詔聽取百官言時政闕失的機會上書,要皇帝應天以實不以文,改革闕政。首先,張闡認為臺諫力量薄弱,無法起到監督作用。當時,諫議大夫劉度、殿中侍御史胡沂、監察御史龔茂良皆因言孝宗內侍、近臣龍大淵、曾覿、梁珂而得罪,孝宗認為臺諫好名取直,數易臺諫。張闡以陸贄切諫唐德宗為例,進言增加臺諫吏員,以起到補救缺失的作用。其次,規諫孝宗不要沉溺于打馬球,不要聽信龍大淵、曾覿、梁珂一類小人。當時龍大淵等孝宗潛邸舊人深得孝宗信任,言官彈劾一次,龍、曾的官位漲一次,“不數月間,除命四變”31,言官反而被罷黜。這就是張闡上中書講的“出令不謹,君子未進,小人未退”。據當時人講:“曾覿、龍大淵挾聲勢,陰進退士大夫,皆相顧莫敢發口,發亦輒逐”。孝宗喜歡和內侍一起打馬球,內庭設射馳球,“親技擊,騁銜轡”,張闡上書中講到“陛下方馳騁毬馬,日引狼子野心之人,周全禁籞”, 脫脫等:《宋史》,11747頁;李幼武編:《宋名臣言行錄別集》上,卷6,四庫本。張闡上書中“二浙飛蝗”是隆興元年之事,“夏秋雨淫水溢”是隆興二年之事,“太陽薄蝕”也是指隆興二年六月甲寅朔日食,見《宋史·五行志》;故張闡此章寫于隆興二年,所謂“星緯復爾”是指當年六月再次發生太白晝見天象。也是指此。第三,隆興二年四月,孝宗罷江淮都督府,張浚罷相,出判福州,江淮荊襄廣大戰區陷入無人統御的局面,即劉夙所謂“長淮無一兵之戎”32,于戰事非常不利,張闡借天象提醒孝宗對此當引起重視。
書上不久,十月,金國再度興兵犯淮南,宋兵江淮戰區無備,楚州、濠州等相繼失陷,形勢變得嚴峻。可見張闡利用太白晝見天象提醒江淮戰區無人統御的情況,是很有預見的。張闡利用太白晝見經天的天象,上書向皇帝建言,在北伐受挫的時刻,更應修政修德,遠離小人,不沉溺玩樂,才能消弭災變。
(二)定省有失
南宋光宗即位后,由于在立嗣建儲問題上和太上皇孝宗有矛盾,加上光宗皇后李氏挑唆,兩宮矛盾更為尖銳,以致光宗拒往重華宮朝見壽皇孝宗,這在朝野引起極大震動。而恰巧此時發生了太白晝見、金星掩心大星、熒惑入太微垣等異常天象,大臣們利用這些天象警示光宗,希望他前往重華宮朝見壽皇。樓鑰列舉用來勸諫光宗的眾多災異中,首舉太白晝見經天。他認為太白晝見等天變是由于光宗久缺定省之禮所致,只要嚴定省之禮,前往重華宮朝見壽皇,就可以立消天變、安撫人心:“陛下乘輿一駕,如反掌之易,則天地之變異必銷,人心之憂疑立解,陛下何憚而不為?”33大臣袁說友也多次上書,認為唯有光宗親朝重華宮才能消弭天變,并希望光宗“修省戒儆,愈久愈篤,堅志詳慮,細大必謹,勤兩宮定省之奉”。34
紹熙四年、五年,壽皇病危,光宗仍拒絕前往重華宮探視,只是派右丞相葛邲調護孝宗。黃度上書,也以太白晝見的天象勸諫光宗:“紹熙二年,光宗始以疾不過重華宮,公為監丞,上書切諫。四、五年疾甚,既為御史,連疏極諫,上將令右丞相葛邲調護孝宗而后朝,邲不以為誠也。公因劾邲以諫。又言:‘太白晝見犯心,月犯天關,熒惑勾陳行入太微,其占為亂兵入宮。’以諫既不聽,累乞罷去。”35
在此事例中,大臣們把太白晝見與光宗皇帝和太上皇關系失和相關涉,并利用此天象勸諫皇帝。
(三)戰爭
太白晝見經天這一天象與戰爭的預言關系最密切。澶淵之役中發生的太白晝見天象對當時的戰爭決策產生了一定影響。景德元年,遼大舉入侵,真宗決定親征,恰好此時發生了太白晝見的天象,反對親征的人借此天象制造輿論,認為不利進兵,畢士安為了堅定真宗的信心,把星變解說為應自己疾病,而不是和軍事有關,借以打消真宗的顧慮,即所謂“士安得以身當星變而就國事”。36畢士安對太白晝見天象的重新解釋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真宗親征。
南宋寧宗嘉定元年五月,袁燮在輪對中舉神宗熙寧三年九月太白晝見的例子,“臣聞夜則見,晝則伏,不敢與太陽敵,星之常也。當伏而見,與日爭明,失其常矣,故其占主兵”,認為此天象與神宗用兵河湟、湖南、安南有關。袁燮借此談到當時金星晝見長達數月的天象:“自陛下踐阼以來,星變屢矣,而太白之失常未有如今歲之甚者:蓋自五月二十一日以迄于今,涉歷五旬,晴必晝見,前代之所無有,史策之所不載”,并認為這是上天垂示,提醒將有戰事:“今而星變異常,其占主兵,乃疆場將擾,事變方殷之兆也”,“金星晝見之久,可謂怪異矣!此乃天心仁愛陛下,欲出此大異以警懼之也”。時值開禧北伐失敗,在權臣史彌遠操縱下南宋與金簽訂了“嘉定和議”,撤除了北伐時的軍事準備,遣散淮南、淮西的抗金軍隊,對金的防御體系完全癱瘓。當時朝中也彌漫著投降妥協的氣氛,袁燮反對投降,他結合當時具體情況,進一步談到武備松弛、兵弱將懦的情況,希望皇帝以此太白晝見的天象為警示,加強武備,修筑城池,激勵士卒,以備不虞。37為此他與主和的史彌遠發生矛盾而遭到排擠。在此事例中,袁燮利用輪對的機會,詳細解說太白晝見經天和戰爭的密切關系,認為當時的太白晝見經天就是主兵,預示將有不可避免的戰爭發生,反對史彌遠一伙投降妥協的政策,希望加強邊防武備。
三、小結
席澤宗先生指出,中國古代天文星占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與政治經濟軍事有密切關系,是王朝政府工作的組成部分38;Nathan Sivin提倡從Cultural Mannifold(文化整體)的角度來研究古代科學,強調科學技術背后的宇宙觀、社會、制度、個人及這些因素間的互動39,這些都提示我們用更廣闊的眼光來審視古代的天文與政治的關系。《開元占經》卷18認為:五星為五行之精、天之使者,行于列舍,以司無道之國。如果國君德行有虧、政治有失,五星就會發生如熒惑入犯、太白晝見經天一類異常變化。而這類行星異常變化的周期性發生,往往在古代政治生活中造成軒然大波,朝野對此都非常關注,諸多政治事件、政治決策背后就是以人們對當時發生的異常天象的附會性理解為觀念背景,所以它是政治運作過程中的一種強大塑造性力量。這種天人感應的思想是古人的固有思維模式,對當時政治的影響極為深遠,對宋代熒惑入犯、太白晝見經天天象與政治軍事的互動的個案研究可以拓寬我們對古代政治文化的認識和理解。
〔參考文獻〕
〔1〕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卷30·熒惑占一引荊州占〔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
〔2〕胡亶.中星譜〔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 〔4〕 〔13〕 〔14〕 〔29〕 〔30〕 〔31〕 〔36〕脫脫,等.宋史〔M〕.中華書局,1977.9461,1011,9510,1003,62,627,13688, 9520.
〔5〕 瞿曇悉達.熒惑占三〔A〕.開元占經:卷32〔M〕.
〔6〕 〔7〕 〔8〕 〔16〕 〔17〕 〔18〕 〔19〕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中華書局,1985.2783-2786,2844,2881,4305,4309,4317,4312-4315.
〔9〕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45 〔C〕.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李清馥.太學生雷先生觀〔A〕.閩中理學淵源考:卷13〔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佚名.宋史全文:卷24 〔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王應麟.困學紀聞:卷6〔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 瞿曇悉達.熒惑犯房〔A〕.開元占經:卷31〔M〕.
〔20〕熊克.中興小紀:卷8 〔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綦崇禮.代呂頤浩為熒惑犯太微乞罷政表〔A〕.北海集:卷25〔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校補: 卷14〔M〕. 王瑞來校補.中華書局,1986.947-948.
〔23〕周密.誅韓本末〔A〕.齊東野語:卷3〔M〕.中華書局,1983.50.
〔24〕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2 〔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2-53.
〔25〕佚名.續編兩朝綱目備要:卷11〔M〕.中華書局,1995.205-206.
〔26〕俞文豹.清夜錄〔M〕.說郛:卷38上〔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南宋寶祐四年會天具注歷〔M〕.委苑別藏本.
〔28〕瞿曇悉達.引荊州占〔A〕.開元占經: 卷46 〔M〕.
〔32〕葉適.著作正字二劉公墓志銘〔A〕.水心集: 卷16〔M〕.中華書局,1961.303.
〔33〕樓鑰.同侍從請過宮第二札〔A〕.攻媿集:卷23〔M〕.四部叢刊初編本.
〔34〕袁說友.過宮后再入奏狀〔A〕.東塘集:卷13 〔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5〕葉適.故禮部尚書龍圖閣學士黃公墓志銘〔M〕.水心集: 卷20〔M〕. 394.
〔37〕袁燮.輪對熙寧三年太白晝見札子〔A〕.絜齋集:卷2〔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 席澤宗.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社會功能〔A〕.科學史十論〔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156-164.
〔39〕 Nathan Sivin.文化整體:古代科學研究之新路〔J〕.中國科技史雜志,2005年,第26卷2期.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