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世紀中期以后,通過西歐各國東印度公司大量運銷歐洲的華瓷在歐洲市場逐漸遭到了本地瓷器的排斥,加之購置成本的提高,至80年代出現了華瓷販銷的嚴重虧損,華瓷運銷遂大幅削減,國內造瓷業迅速萎縮。道光以后,為滿足歐人對古舊瓷器的追逐,國內瓷器的偽制愈演愈烈,中國造瓷業就在這種不良的世風中衰落。
〔關鍵詞〕外銷瓷;訂制瓷;麥森瓷;偽瓷
〔中圖分類號〕K249.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6-0172-03
華瓷在歐洲曾是最受追捧的暢銷商品,在新航路開辟以后將近三個世紀里,西歐各國的東印度公司抓住商機先后將大量中國瓷器運銷歐洲求得厚利。歐洲瓷商運銷的中國瓷器在歐洲市場利潤明顯下降是在18世紀的60年代末,以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例,60年代中國瓷器運銷歐洲每年毛利率的平均值為145%,70年代驟降到71%,80年代只有53%了,20年間利潤急劇衰減。1其原因除了一些中國瓷器的進貨價格不斷上升以外,主要的還是歐洲造瓷業迅猛發展起來以后開始排斥華瓷對歐洲市場的占有。中國外銷瓷的銳減和歐人對舊瓷的收藏,導致了國內造瓷業的萎縮和偽制之風的盛行。
(一)
荷蘭是販銷中國瓷器的主要國家,在近代歷史上荷蘭人運銷的中國瓷器比全部歐洲國家的總和還要多。在18世紀的中荷貿易中,很多瓷器的貿易價格不降反升。2而這些購置成本大幅提高的外銷瓷不能以抬高售價的方式來應對增加的成本,只能攤薄利潤,保持相對穩定的價格,因為這些外銷瓷同時面臨著快速發展的歐洲各國瓷廠產品的競爭,特別是1708年德國麥森瓷廠成功燒制出硬質瓷器,以及相繼發展起來的英法等國瓷廠生產出許多精致產品以后。
麥森瓷廠早期在圖案紋飾方面注重對中國等東方國家瓷繪藝術的模仿,18世紀30年代,用高嶺土制作的彩繪瓷器得到了歐洲市場的認同,從而進入了瓷業發展的全盛期,并左右了當時歐洲瓷器的風格,J.G.霍羅特將1713-1740年的麥森瓷認定為它的瓷繪藝術階段3是有道理的。
1743-1744年英國在倫敦先后創建了切爾西瓷廠和博屋瓷廠,兩座瓷廠盡管制作的都是軟質瓷器,但前者在造型、式樣、紋飾和色澤等方面多仿中、日瓷器風格,特別在胎質和色澤方面日臻完善。后者以仿廣東新雅柔麗的粉彩和德化白瓷而享有盛名,被冠以“新廣州”的美譽。4此外,還有一些小型的瓷廠,同時代的材料披露了1745-1760年在倫敦及其近郊一些瓷廠的經營情況。5這些瓷廠的產品開始占領了原本為中國瓷器主導的英國瓷器市場。18世紀60年代末,英國陶瓷開始呈現出與中國瓷器的嚴重競爭,主要是喬賽亞·韋奇伍德創制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陶瓷成為歐洲陶瓷制作的一種新范式,滿足了中產階級長期以來對優質餐具的需求,而東印度公司的衰落很大程度上則歸咎于這種新古風的興起。6加之,威廉·柯克沃提發現高嶺土礦,于1768年在普利茅斯建立起英國硬質瓷廠以后,競爭的形勢更加嚴峻。公眾興趣的改變和需求的縮減,無疑已影響了景德鎮。7
法國的瓷制工業18世紀中期以后也發展了起來,在魯昂、圣克盧、里爾、索鎮、阿拉斯、尚蒂伊、梅納西、塞夫爾等地都先后建起了瓷廠。70年代初,僅巴黎一地就出現了一批小型的瓷器工廠,雖然規模不大,但數量眾多,迪維斯統計18世紀末就有27座之多。在法國各地的瓷廠中,尚蒂伊、梅納西、塞夫爾瓷廠還頗有規模和影響。18世紀后期,相對廉價的中國瓷器而言,法國人還為皇家瓷廠的塞夫爾瓷器高昂的市場價格沾沾自喜。8法國瓷器銷售市場也開始逐漸為地方瓷廠所占據。
此外,西班牙、意大利、荷蘭等國瓷器制造業在18世紀中期以后都有了一定的發展,歐洲市場對華瓷的銷售事實上已受到很大的限制。
面對發展起來的歐洲造瓷業與外銷瓷的激烈競爭,各東印度公司為了在華瓷販運中獲得高額利潤,常常在訂制瓷的式樣和紋飾圖案方面發掘熱點題材,或是盡可能多的消費層面都能接受的題材,瓷器式樣的創新比較難,紋飾圖案的變更卻很容易。常見的主題如:啟蒙運動時期自由、平等、博愛的時代主題,航海主題,名人紀念主題,重大政治事件等等。①另外,某些時下流行的名人畫稿裝飾的瓷器,在歐洲瓷器市場也很走俏。譬如:1777年,亨利十七送了“摘櫻桃的人”等歐洲名畫的圖案模型,以這些圖案裝飾的瓷器在1779年到達了尼德蘭,使整船瓷貨保持了較高的利潤。9
總之,瓷器紋飾圖案的選擇,是關系到利潤高低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以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例,18世紀早期華瓷的販運均能獲得高額的利潤,無式樣、圖紋變更之虞,40年代后期隨著利潤的明顯下滑,增強了荷蘭人對華瓷訂制刻意創新的意識。1757年以后他們寄出了不同的式樣和模型,產生了新的刺激,使販運華瓷迎來了歷史上的復興時期,保持了十余年毛利率達100%以上。10
但在利潤呈總的下降趨勢的前提下,1776年歐人除了壓低進貨價格,也提前進行了創新訂制瓷的刺激計劃,這樣,使毛利率高出1775年50%以上,但維持的時間只有四五年。1782年歐人又設計了一些新的紋飾圖案和式樣,來刺激已經很低下的利潤。次年的毛利從1779年的 69.2%升至87.3%,漲幅只有26%,但這種狀態已很難持續,1784年毛利又降到了77.5%,以后衰勢加速,1785年降到42.6%,1786年甚至跌落到了華瓷西運有史以來的最低谷,毛利僅為16.7%,除去成本,虧損已相當嚴重。1787年,隨著與中國經商的衰減,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中國委員會作出決定,自那以后,限制瓷器的購進,投入最能獲利的類型,以盡可能少的錢投入瓷器。11
與此同時,歐洲的一些重要瓷廠已經能夠燒制出足以與中國瓷器媲美的精細瓷具,德國麥森瓷廠早在18世紀二三十年代就開始受托為日本天皇制作專用瓷器。1218世紀70年代,法國人曾為建于凡爾賽附近的塞夫爾皇家瓷廠生產的精美瓷器引以為傲,遂將燒制得體的一些塞夫爾瓷器作為送給中國皇帝的珍貴禮物。13歐洲瓷器的東傳,顛覆了長期以來東瓷西流從無變更的格局。
(二)
清代的康熙、雍正兩朝,中國制瓷工藝的發展達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水平,到了道光時期,唯我獨尊“蓋得天地者厚也”的制瓷業霸氣已蕩然無存,只是在一些小器件上還尚留些許瓷國之魂。如:道光彩筆筒畫《秋聲賦》,一翁燈下讀書,童子秉燭開門,側耳而聽,雜樹環屋,筆意良美。雖不及雍窯豆彩人物之精,亦可賞也。14許之衡謂之“小家法,亦有足觀者焉。”15歐洲瓷業的崛起不僅使華瓷失去了廣闊的歐洲市場,而且價廉物美的洋瓷還大量地流入國內擠占中國市場,與華瓷形成激烈的競爭態勢。咸豐之后,國力衰微,百業俱廢,以景德鎮為首的國內造瓷業在急劇的萎縮中不惜以簡化工藝、削減成本、降低價格來應對居高不下的稅率和歐瓷的步步逼壓,這就免不了瓷具的粗制濫造,胎體厚薄不一,青花游移漂浮,彩瓷俗艷刺目。《景德鎮陶業紀事》云:“碗盞盤盂,諸多粗惡,花繪幾若涂鴉,顏色濃淡配置失宜,鮮能悅目”。我們亦可以從歐人那里得到印證,M.比厄德萊曾作過如是評論:“所有19世紀期間制作的不同式樣的瓷器,圖樣機械,著色粗糙,瓷土亦不穩定,后期的瓷器對收藏者來說已全然無興趣了。”16同治、光緒、宣統三朝經“同光中興”之后瓷業漸呈復蘇之態,但在瓷器的常規制作方面,已很難奪回由廉價成本的洋瓷所占領的既得市場,于是,日趨盛行的制舊、仿古之風自然成為日漸衰頹的國內造瓷業的無奈選擇,也是制瓷業者浮躁焦慮和投機心態使然。
歷代瓷窯均有仿古之作,康、雍時期的仿古,并非趨利而為,而是對先人技藝的學習、欣賞和喜好,通過仿制,把優秀的傳統瓷文化繼承下來,摒棄先人的制作缺陷,揚長避短,融進新技法和新理念,集先人之大成,制作的仿品絕美之致,既有先人精品瓷的神韻,又有本朝瓷文化的精神。
康熙的青花深淺有序,濃淡分明,陰陽向背,遠近疏密,具有墨分三色的效果,譽之青花五彩,人物花卉富有立體感。在仿明永樂、宣德、成化、嘉靖時期的青花時著色畫染游刃有余,式多樣廣,瓷路通達。《景德鎮陶錄》說:康熙時期“器則美備,工則良巧,色則精全,仿古法先,花樣品式咸月異歲不同矣。”17如清康熙仿明宣德青花仕女游春圖碗,即便不看因色料的差異形成的青花圖案中自然或人為的黑斑,也能辨其真偽,概出于康熙仿瓷非刻意模制,而重傳承創新,非僅形似而重神似。
雍正的粉彩線條飄逸,著色輕柔,色調溫潤,筆法精美,富有中國彩畫的神韻,將五彩做到極致。仿古法先,得心應手,自成體系。“琢器多卵色,圓類瑩素如銀,皆兼青、彩,或描錐、暗花、玲瓏諸巧樣。仿古創新,實基于此。” 18
雍瓷長于用色為世人公認,文獻記載釉色品種多達57種。“料款之精品,遠在康熙之上。康窯色釉夾彩者多系黃地,或作番蓮四朵,甚且花朵中分嵌篆字,頗皆有可議。雍窯色釉夾彩,若胭脂水、秋葵綠之質地,皆美麗無倫,畫筆殊絕生動。”19即便是“山嵐云氣自然流散”、“蚯蚓走泥紋”的鈞釉亦仿得近似惟肖。“雍正仿均之品,紫色較褪而暈成一片,細若犀塵,瓷質清剛,雅非后來所能及。”20乾隆時期在深諳土脈火性的內務府員外郎唐英督造下,亦仿制了一些古代名窯的瓷器,相對而言仿瓷的質量皆屬上乘,《景德鎮陶錄》說:康窯“仿肖古名窯諸器,無不媲美;仿各種名釉,無不巧合”,但仿瓷的比例尚小。
道光以后,鴉片戰爭爆發,列強加緊對中國的掠奪,歐人在中國的獵奇自然包括具有收藏價值的早期瓷器,這些古董的流失導致了早期瓷器價格的騰漲,給仿古作偽之人提供了機會。于是從道光開始,以銷售為目的的偽瓷生產業已開始,后來,一些古董商也參與其間,訂做偽瓷,至清末民初,中國的偽制瓷器生產已到了登峰造極、無以復加的地步。許之衡說:“仿制之品,自來所有,而工料不侔,或但摹形式,或但書舊款者,則謚之曰偽。此殆萌芽于道、咸間,至同、光間而漸盛,至光緒末則滿坑滿谷。”21道光以后的仿瓷重形似而不重神似,仿瓷多留前款,如仿哥釉署“成化年制”、“雍正年制”等款識。只是款識稍顯粗疏,認真辨析,即察真偽。“款字之鑒別,亦不易易。道光至光緒初所仿前代款字,猶不甚篤似”。22以前也有署前款者,如康熙青花,留“大明宣德年制”款,與“仿古”款并存,大都不重形式上的模仿,更非為作偽而生產。
仿古作偽在坊間盛行之后,有人開始在質料、紋飾、色澤、形狀、款識,甚至瓷器做舊等方面對前朝瓷品進行細致的研究。仿古作偽首先在瓷質,“藉瓷質以察真偽”是行家里手傳統鑒定的重要方面,“瓷質之精者,又足魚目混珠也。”23質料的仿制成為作偽的基礎。
圖案紋飾的仿效也很關鍵,特別是人物圖飾,無論青花還是五彩仿品多有隔代之差,康、雍人物瓷飾的仿制尤其不易。“惟康雍人物,無論青花、五彩,均不能悉肖”。
色澤方面凡紅、綠、紫、黑、藍等諸色均為難仿之色,所謂難仿,在于色差與新舊之間易于識別,尤其康彩極不易仿,盡管一些仿色在清末民初有所突破。
制舊之工在于“磨釉退光,一在求舊,一在掩新”,“使色之新舊無由辨,而后物之真偽乃無由分”。然而,古物失光,為土氣所侵,失亮之中仍有透亮之處,使得磨釉制偽易留痕跡。宣統以后,制偽更趨精微,制舊臻于完善,高仿偽品多由舊瓷土燒制。有西洋瓷商定制高仿舊器,以舊制舊,不惜投以重金。“有一種新制之瓷,異常精細,不但毫無浮光,且能發出寶光,價甚不貲。余初不解其何以能發寶光,及詳考之,乃知系用重貲定制,一切物料悉以舊物為標本,毫發無異。故有明知新制者,亦出重價以購之。聞某西人以數百金定制瓶一對,即此類也。”24
消費刺激生產,在這種做新瓷不如仿舊瓷,仿舊能牟取暴利的驅動之下,制瓷業浮躁之風蔓延,為仿古而仿古盛行。殊不知仿古同古者死,似古非古者生,中國造瓷業就在既不能超越前人,又不能超越歐人的尷尬中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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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