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邊的長椅上,總督彼拉多救不了耶穌,三次被民眾送上刑具,超過或等于三個人的民眾,高喊著:殺殺殺。
耶穌住在我們隔壁的時候是被驅逐的,而妓女是上帝他娘家的。
散步者將陷于哀傷
我褲子前面的皮帶扣里插著一支蘆葦,從那條廢棄的舊公路與范建輝沖下坡道。秋天傍晚的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城中燈火亮了,一片黃色的點點。山包圍著那些燈火,像是鍋底濺起的油星。
很多次下班后,我騎上單車,出城,上了那條廢棄的公路,經過殺豬場,經過一個工商干部的樓房,經過一個無人光顧的煙燭店,經過清福寺,經過蘆葦叢呼喊著的搖晃的白頭,飛奔而去。一路坑洼,然后上坡,下來推單車,到了那個路口,路邊一塊石碑:金蓮寺。把自行車扔進草叢里,一步一步地沿著荒僻的小路跑上去。在公路未廢棄之前,善男信女們為這條上山的小路鋪上了水泥,整修了臺階,隨著公路改道,這條小路也跟著廢棄了。他們從新公路坐面的車上去,或者騎摩托車直達金蓮寺金碧輝煌的大門,門楣最上方中間寫著:莊嚴國土,利樂有情。
我一個人跑著,上坡上坡,南方的秋天,雜草已黃,木葉仍綠。兩邊的小灌木和藤蔓異常繁茂,果實如一小桶一小桶酒落在里面。蟲子叫著,偶爾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凄厲地怪叫一聲,或者樹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突然心慌。身上起了小疙瘩。我對自己說,得跑起來,得鍛煉,得光明正大,得全身流下咸澀的熱汗,小鬼們離得遠遠的吧。
范建輝與我去了有四五次吧,他在股份改制過的化工廠買斷又重新上崗,所以常常沒時間。大約是星期六的上午,帶上他的兒子——結實的范子越,從我住的水東路出發,游游蕩蕩,秋天的橘子青黃雜處,在路邊人家的園子里沉沉的。他說這家是他的親戚什么的,要不要進去坐坐,那家又如何如何。上了小路,陽光從樹葉中落下來,秋陽美麗腐朽。到了那個六角涼亭,看著墻上用木炭畫劃上去的字,一些圈圈,鬼畫符的圖案,亭子兩邊有一副對聯,忘了寫的是什么了,這荒廢的亭子。亭子前面是大片的橘子林,還有新品種臍橙,鐵絲網圍著。范同志小心地鉆進去,摘出幾個,開了吃著,臍橙好吃,甜,像柚子,比柚子還甜。臍橙的蒂像肚臍的臍,生命之門。柚子讓人思鄉。上了從新公路那里上來殊途同歸新鋪的水泥大路,再往上走,就到了那個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大門樓。
有幾次我跑到門樓時,天就快要黑了,秋天天黑得很快。我站在門樓下,門楣上那幾個字已經看不清晰了,從門樓往上看,天空一派蒼茫,西天的落日熔金已經消隱,只余一派蒼茫。之下遠處是黑綠的青山。
今日不到寺里去了,我往回跑下山。
數省的煙花
3月4日,正月十五鬧元宵。早起,早晨空氣清新,濕潤,令人舒適。帶阿印下樓吃早點。一碗小面條,一碗豆腐湯。坐出租車到火車站,看窗外街道,心里莫名有不舍離開之感,這不是好的生活嗎?行人面容柔和,樹木美好,房屋成群。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像我,而我得離開,他是去尋找更好的生活嗎?或者去找錢?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像我這樣。
上午10點半,火車進入閩西群山峻嶺,高架橋與隧道。高架橋架在山與山之間,火車在橋上,兩邊展開風景的畫廊,進入隧道,如同短暫的天黑。平地上,開闊處民居古樸,花兒開放。
長汀、瑞金、南昌、九江。天黑,經過城市、村莊,可以看見煙花升上天空。阜陽、亳州、商丘南、荷澤、聊城。3月5日7點半,聊城。轉大巴到濟南。天氣晴好,陽光橙黃,下車卻寒氣襲人。
得小詩一首,《數省的煙花》:
正月十五,坐A336海西號列車
龍巖、南昌、亳州、商丘、聊城
一夜看見數省的煙花
升上天空
火車,青春的行刑隊
車到三明,無數的燈火像是回憶。
從我寫下上面這個句子,到我看到孟浪的下面這首詩,過去了約十三年。
看著你飄向天際的
棺材似的車廂
為你送行
無異于為你送葬
一個人用于喪失青春的時間已經太長。而
他早已抵達。
火車從來是青春的行刑隊。而我長期幽居于一個縣城,成功地遠離了那動蕩的車輪。遠離了那一列載著一箱箱燈火而不知所終的火車。我停止了肉體,也停止了心靈。
陳萬福1992年在給我的信里描繪的火車也不過是遙遠的回聲,他說:夜里,火車的鳴聲像嘶啞滄桑的死囚。
淘金者、革命者、打工者、盲流、大學生與躲債者坐火車離去。
2003年我到三明來,火車近了。很多東西慢慢被想起來。在高巖新村“寒山小筑”從秋到冬的夜晚,雙園新村22幢出租房黑暗的臺階,直到2004年夏天江濱無窮無盡的散步,火車無處不在。
多少人坐上火車然后不知所終。
就讓我們坐飛機離去、坐汽車離去吧。
可怕的事
昨天下午坐16路車,到經十路,寬大、雙向車道上,看到那么多車翻滾著。紅燈前,所有的車停下來,夕陽照著整條大街,照著這些鋼鐵的車輛,閃閃發光。大約有幾千輛車吧,而行人像成群的牛羊過街。突然想到,這么多的車這么多的人在這個城市里,日夜不息,都不種糧食,而所有這些車這些人一天要吃掉10000籮筐的糧食吧——這真是件可怕的事。
城市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堅硬的鋼筋水泥板上,集中了100萬、1000萬不種糧食卻吃掉糧食的人——這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也是其中的一個,而且從南方跑到北方,就是為了在這么個地方不事稼穡但吃掉從田里運來的糧食,比如打個電話,叫米店的人送50斤大米來。
你一定要給我上“人類文明進步”、“社會分工”之類的課,說我無理取鬧,荒唐可笑,但直覺上這就是一件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