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第一次上余干部家,余干部并沒有把他當回事。余干部非但沒有把他當回事,而且還覺得他特別傻,傻到冒泡兒,放著余干部書房里的古董字畫和名表不偷,放著美女臥室里的金銀首飾和珠寶瑪瑙不偷,偏偏去偷那些體大笨重的東西(小偷把客廳、書房和陽臺里的禮品全擄走了)。這些真假難辨的好酒好煙燕窩鹿茸什么的,確實價格不菲,但總價值也就三五萬塊錢吧;而一塊名表就值十來萬塊錢,那些古董字畫就更不用說了……兩者豈可同日而語?余干部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和美女哆嗦著急急地把家里家外翻了一遍,又復查了一遍,才確信只是如此而已,余干部便哈哈大笑道:“小偷啊小偷,你咋就這么傻呢?!你咋就傻得這么可愛呢?!”
“農民!”
“絕對是農民!”余干部最后總結道。
余干部笑聲剛落,小偷又來了。他好像是聽到了余干部的嘲笑,而且就是沖著他的嘲笑來的。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或下午,大白天,小偷把余干部藏在書房里的古董字畫統統擄走了。
這等于是給了余干部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不是說我傻嗎?哈哈,我那是欲擒故縱,騙你的。因為那天我初來乍到,沒有任何準備,一下子擄不了那么多寶貝,又怕打草驚蛇,所以沒敢碰它們;照我們的老規矩出門不走空趟,就順手把你家的禮品擄走了。但你也別小瞧了那些禮品,放在你家陽臺上的那幾包陳年干貨,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只金華火腿盒子里,裝有八萬元現金。
這是什么小偷?他居然給余干部留了紙條,告訴他干貨里有現金。這等于是給了余干部一記響亮的耳光還嫌不夠狠,又在他的傷口撒上一把鹽。余干部那個痛??!痛得就像一頭發瘋的雄獅,在家里橫沖直撞,七竅生煙。他對假想中的小偷咬牙切齒:“敢偷老子的東西,你會死得很難看!”
其實,小偷第一次得手后,余干部雖然自嘲那些失竊的禮品都是垃圾,他和美女吃也吃不完,送也送不光,每次等到過期變質當垃圾扔出去又嫌麻煩,又嫌扎眼,這下倒好,小偷幫他們妥當處理了,省得他們頭痛;但他心里依舊緊張得不行,恐怖啊同志們,小偷能夠隨隨便便地到他家里入室偷竊,豈能等閑視之?所以,“賊出關門,亡羊補牢”,余干部找到環宇修鎖行的姜胖子,將家里的鎖統統都更換了(除了保險箱)。姜胖子拿自己的性命擔保,他推薦安裝的防盜鎖,絕對萬無一失。誰知沒兩天工夫,又著了小偷的道。
痛并憤怒著的余干部,第一反應就是找姜胖子算賬。他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這么貴的防盜鎖頂個屁用!這該死的姜胖子跟小偷有什么兩樣?還不是把他十多年精心搜刮來的古董字畫就這樣拱手相讓白白便宜了小偷?且不說這些古董字畫是否價值連城,主要是他余干部就好這一口,喜歡。現在他的心肝寶貝都被小偷擄走了,這等于在余干部的胸口捅了個窟窿(或者是萬箭穿心),那個痛就不是一般的痛,痛得只有余干部自己知道。
他要姜胖子賠!賠死他!賠不出讓他拿命來賠!他媽的,這年頭錢是這么好賺的嗎?
余干部氣勢洶洶地殺向環宇修鎖行,殺到半路上,他的腦子開始轉動了,他的思維能夠站到高一點的地方,瞧著自己一臉想殺人的樣子,就驚出一身冷汗來,腳步就慢下來了。他找姜胖子有什么用呢?東西又不是他偷的,姜胖子能為他做的,也就是拉他去派出所報個案。
僅此而已。
而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報案。
他這事經不起人查。若是警察查到這些古董字畫的出處,他就得出事。土管局的老莫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年初就因為他的辦公室失竊了,局里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他想不報案都不行,結果怎么著?案子倒是破了,他也鋃鐺入獄了。
都能見到環宇修鎖行了,余干部毅然轉了身,打落牙齒他也只能和血咽。
對于這些古董字畫,美女并不像余干部那樣有切膚之痛,她更多的是對余干部冷嘲熱諷,這些破碗爛紙,平常他碰都不讓她碰,寶貝得一塌糊涂,還大言不慚說這個值多少錢,那個值多少錢,她當時就問,既然這么值錢,趕緊換了去炒房炒股去錢生錢啊,如果嫌炒房炒股風險大,那就存到瑞士銀行去,又保險又有利息;將來兒子去國外讀書求發展也用得著,總比你死抱著破碗爛紙來得有意思吧。但余干部不,決不,她說什么都沒用。現在好了,小偷一上門,啥也沒有了?;钤摚〔宦犂掀叛?,吃虧在眼前。
美女罵歸罵,心里卻也在犯愁,她就怕小偷回頭;這小偷一回二回偷順手了,熟門熟路的,說不定哪天他又來了。
這也是余干部所擔心的。
雖然這回損失慘重,但家里遠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可偷的東西還多著呢,不能不防;但是怎么防呢?余干部是漿糊腦袋,美女是腦袋漿糊,誰也拿這該死的小偷沒辦法;倒是兒子提醒了他們,干將說:“干嗎不請高大爺過來瞧瞧呢?那老甲魚肯定行。”
干將所說的高大爺,就是美女的閨中密友高陽的父親,在市公安局刑偵處工作了四十年,應該有克敵的方法,而且現在退休在家,應該沒什么問題吧。余干部看看美女,他擔心老革命會不會老糊涂了,小偷倒沒有捉到,反而捉出他們屁股底下的臟事來。美女叫他放心,有高陽呢,她會叫她管住老頭子的。高大爺把余干部家里仔細檢查了一遍。余干部家里門窗完好,沒有撬過的痕跡,門鎖也沒有損壞,陽臺的?;\沒有彎曲變形,地板和房頂更沒有窟窿……
“高伯伯,你看這小偷是怎么進來的?”美女無比虔誠地問。
“是從門里進來的?!?/p>
“這是真的嗎?”她非常驚訝。
“真的。這個簡單,凡是專業小偷能打開所有的門?!备叽鬆斦f,“現在的防盜鎖,你別看結構越造越復雜,但安全系數卻越來越低。湖畔春苑有個住戶,半夜里搓完麻將回家,也不知是大輸還是大贏,反正他家住在三樓,他卻跑去開五樓人家的門,居然暢通無阻。他闖進人家臥室還不知道走錯了門,見床上有個陌生男人,還當是老婆在和人給他制造綠帽子呢,就發瘋似的朝他們撲上去;床上的人也被他嚇糊涂了,以為是賊要結果他們的性命,奮力反抗,最后報了警,警察來了,他才明白自己是在人家家里。警察問他鑰匙是怎么回事,他說這是他家的原配鑰匙呢。誰知他這把鑰匙能開整個單元人家的門。警察拿五樓人家的鑰匙一試,結果也能開整個單元人家的門。那個單元的人都瘋了,大家拿了鑰匙到處亂試,沒有打不開的門?!?/p>
高大爺最后道:“門是防君子的,防不了小偷?!?/p>
“那我們還要鎖門做什么?”余干部問。
“求個心理安慰。其實,最牢靠的辦法也是最原始的辦法,就是在門上安裝插銷,保證哪個小偷都進不來。一般來說,如果開門時間大于小偷能夠忍受的心理時間,他就會放棄的。而插銷就是個令小偷麻煩的活兒?!?/p>
“可是,插銷只能家里有人時使用,白天家里沒人怎么辦?”
“有了插銷,晚上是安全的,可以放心大膽地睡;白天配備監控儀器,有了監控,可以隨時隨地用手機監視家里,一旦有情況,監控會自動報警,一來起到阻擾小偷的作用;二來你們也可以通知社區保安,或者采取必要的措施?!?/p>
“那行?!庇喔刹拷邮芩慕ㄗh,第二天就叫人來裝插銷,又搞來一臺監控設備;在家門口、客廳、臥室和書房里安裝攝像頭,進行全天候監控。余干部和美女每天都盯著自己的手機,監視著自己家。不論有無應酬,或應酬到多晚,每天睡前余干部都會躲進書房,把當天的監控記錄在電腦上快速瀏覽一遍,搜索著那個可疑的身影。
余干部就不信小偷還有膽來他家,他在小偷留下的紙條上忍不住添了一筆:
他媽的賊,有本事你再來啊!
結果小偷真的來了。這家伙跟余干部有仇似的,跟他耗上了。
事實證明他是個有本事的人。什么監控設備、自動報警,高大爺吹得神乎其神的,但被他一拉掉電閘(當然只是余干部家的電閘),還有個卵用?余干部和美女在手機上盯了好幾天,盯得頭昏腦漲眼睛發花,剛松口氣,少盯了那么一下下,就讓小偷溜進家了。
小偷拉下電閘進去,出來又推上電閘,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余干部家走了一遭。
這天傍晚,余干部和美女還不知有這回事呢,兩人忙完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吃喝拉撒之后,余干部照例沏了茶,端著宜興早年產的紫砂茶壺施施然地踱進書房,但一腳跨進去他就感覺不對,他的書房感覺不對,果然,墻角落里多了堆東西,他傻眼了。這不是上回被偷走的古董字畫嗎?怎么又回來了?是高大爺追回來的,還是小偷送回來的?不管是怎么回來的,余干部見寶貝疙瘩回來了,頓時腦門充血,猶如月圓之夜的頭狼在崇山峻嶺中嚎叫一般,在書房里大吼了一聲。
“怎么啦?”美女慌亂地沖進書房。
余干部驚魂未定,又見小偷留在書桌上的紙條:“上次所取的古董字畫,經專家鑒定,除了幾幅現代書畫家的作品是真跡(我就留下了),其余的全是贗品,不值幾個錢,現如數奉還。它們可以作為你書房的裝飾品,如果哪天你要是被‘雙規’了,務必請專家鑒定真偽,出具證明,可以減輕對你的量刑。小心輕放,切勿打碎。
“又及:這些日子我不是不敢上門,而是在等你們安裝完監控設備(這些東西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絕對真理。)。”
這是小偷嗎?!
如果他只是說說而已,并沒有把古董字畫還給余干部,余干部還以為他在誆人,但現在東西就擺在眼前,叫他哭笑不得。既然是堆垃圾,小偷還不辭辛勞地給送回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余干部猜想小偷此行是要告訴他:
第一,把這些破爛還你,免得你以為我偷去的東西價值連城;
第二,也就是你這種豬頭才把破爛當成寶;
第三,你上那些人的松稀當了,拿這些破爛換取工程啊項目啊太值了;
……
很顯然,小偷的目的達到了,余干部剛剛抵達飄飄欲仙的極樂世界,又被小偷打入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此刻,書房里仿佛圍滿了那些賄賂者,余干部沖他們怒吼道:“他媽的,你們全是奸商!奸商!老子以后再也不收這些破爛玩意了。”他抱起瓶瓶罐罐要砸,卻被美女喝住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才緩緩地放下來。她說你還有心情跟這些破爛過不去,還不趕緊查一查家里到底少了什么?余干部想想也對,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余干部一查,二十萬現金沒了,他鎖在書柜里的,藏在書籍后面。還有兩塊名表。美女查了臥室,倒還好,小偷沒有去臥室。他似乎不喜歡去人家臥室偷東西,三次都沒有去,不知什么緣故。
余干部和美女趕緊查看當天的監控錄像,啥也沒有發現。美女就問他,要不要把這事告訴高陽父親?余干部堅決地搖搖頭。這種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尤其是那個年代過來的人,一根筋的太多了,萬一高陽父親也是這種人,那他們就死蟹一只了。
經過這一次,美女也不相信高陽父親了,她點點頭,連閨中密友也只字不提。
在經濟損失方面,余干部雖然被小偷訓練過兩次,但他的心理素質還沒有堅強到視金錢如糞土的境界,現在又丟了二十萬現金和兩塊名表,他的心痛是不言而喻的?,F在,他清楚監控設備是靠不住的,小偷說得沒錯,這些東西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只要家里沒有人,設備再先進也等于零。痛定思痛,余干部認為關鍵還是在人,小偷為什么不在夜里來偷呢?就因為夜里有人在,他不敢來,所以白天也必須有人,只要家里有人,小偷還敢白闖嗎?當然不敢。
那么,怎么才能使白天家里也有人呢?余干部想了三個辦法:
一、請余干部父母過來?。?/p>
二、請美女父母過來??;
三、請人來看家。
余干部心里很清楚,第一條是不可能的。美女出生在農村,但特別愛干凈,讀大學時她的床鋪永遠掛著蚊帳,永遠嚴絲合縫的,從不讓人家碰一下。她之所以看上余干部,就因為余干部每天早晨都洗冷水澡,濕漉漉的長發始終有著飄柔的清香。說白了,她是看上了余干部的清潔。她和余干部約會,都隨身攜帶酒精棉球,吃東西前,必須用酒精棉球清洗餐具和雙手。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同樣愛干凈的余干部,其父母卻是“骯臟”的城里人,家庭衛生在美女看來嚴重惡劣,婚前她只去過一次,家里那個臟亂差啊,站沒處站,坐沒處坐,飯菜就更不要說了。從此她便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每年必不可少的聚會,她都安排在大酒店里解決。余干部父母倒是很想上兒子家瞧瞧的,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就為了這該死的小偷,難道美女會容忍他的父母來家里住嗎?當然不可能。
所以,余干部首先提的是請美女父母過來,但美女拒絕了;她說家里養著豬啊羊啊雞啊鴨啊,還有一畝三分地要種,一來她父母走不開,二來來了也不會生活,他們既不識字又不認路,出門就會走丟的,更不會使用電器,煤氣灶啊熱水器啊都很危險的,闖個禍可不得了。其實,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美女相信小偷還會來的,她怕父母有危險,老胳膊老腿的,根本不是小偷對手,萬一把小偷逼急了,豈不是把老命都賠進去了?
美女不愿意她父母過來,難道余干部就愿意了嗎?他當然愿意,但美女還是會不愿意的,她倒不是怕余干部父母也有危險,而是無法容忍他們的“骯臟”。余干部不想自討沒趣,就說那我們請個保姆在家里好了。美女大翻白眼:“你有病啊,沒事請保姆做什么?”隨后她又揶揄余干部道:“我看你索性請個保安在家里算了。”誰知余干部連聲道好,氣得美女大罵:“你猴啊!給根桿子就往上爬,要請,也要請你的父母過來住啊。”余干部正求之不得呢,他說他父母來了她別后悔呵。美女說將來別后悔的人不是她,是他,但他們過來也是有條件的:第一不準帶任何東西進門,他們穿的用的一切由她重新購買;第二每天必須洗一次澡;第三不準請任何人回家……余干部聽來聽去就是兩個字:保潔。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就興沖沖地去父母家報喜了。
余干部父母聞信喜極而泣,他們退休在家正愁著沒事做呢,膝下又只有余干部這個獨子,早已被美女霸占二十年了,還有那個寶貝孫子,連看都不讓他們看的,現在倒好,兒媳婦居然請他們過去一起住,這是破了天荒,海水倒流了。他們到了兒子家,比林妹妹進賈府還要小心翼翼,一切看兒媳婦的臉色行事,他們不知道她哪來這么大的轉變,更不知道轉變背后隱藏著這么大的事兒。
余干部在小偷的“絕對真理”背后,添上話道:“你說得沒錯,人是最寶貴的?,F在有我父母守著白天,我看你也沒轍了吧!”
且不說余干部父母與美女之間那檔子磕磕碰碰、唧唧歪歪的事兒,這些事說小了只是雞毛蒜皮,說大了卻嚴重影響家庭團結,余干部被夾在風箱中間兩頭受氣,幾近崩潰的邊緣。但他善于從好的方面想,也正因為有父母守著白天,余干部家太平了一些日子。
這個太平,當然僅限于小偷不再出現而已。
有一天,老天下起了雨來,雨不大,淅淅瀝瀝的,一個早晨就下了;中午,余干部父母將就著把兩張小工人的老嘴糊弄過去了,所以到了下午,四點鐘光景,余干部母親就撐了一把天堂傘走進了雨蒙蒙的世界,因為晚上還有兩張國家干部的嘴需要滿足,那可是一點兒都不能糊弄的。余干部母親遵照兒媳婦的指示,菜要新鮮量要少,吃過一頓就得統統倒掉;但余干部父母總是偷偷地將剩菜剩飯藏起來,作為他們第二天的午餐。余干部母親從菜場里出來,不知是路滑還是風大,那把雨傘猛地向上拎了她一把,她腳底發飄人就倒在地上了。
這人上了年紀就是這樣,倒下去容易爬起來難,余干部母親爬了半天沒起來,路人想扶倒是不敢扶了,怕惹上啥麻煩,就問老太太家里有沒有人。她說老頭子在,路人沒用自己手機,而是用公用電話通知她家里。余干部父親聽說老伴出事了,拔腿就往外跑,連傘都忘了撐。美女下班回家,見家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剛要發作,余干部父母倒回來了,美女聽說婆婆摔了跤,也只好作罷。余干部忙問母親傷得嚴不嚴重,有沒有去醫院檢查,嚷嚷著要剝肇事者的皮。父親說是他媽自己摔的,右腿幾處骨裂,醫生已經配了藥,要他媽躺床靜養,而且以后要小心了。聽說是母親自己摔成這樣的,余干部就不響了,扶母親躺下,就要叫外賣。美女說他們出去吃,她早想換換口味了。
余干部和美女下完館子,帶上余干部父母的晚餐回到家時,已經八點半了,余干部父母餓得前胸貼后背。就這樣美女還不樂意呢,這么早回去做啥?她想去KTV過把癮呢。美女讓余干部先回家,自己叫上高陽她們一起玩的,但余干部不樂意了:你也是為人父母的人了,怎么這么自私呢?被他這么一鬧她也沒了興致,就與余干部別別扭扭地回了家。但沒等余干部父母把孝順兒子從館子里打包來的剩菜剩飯咽到肚里,就聽余干部大喊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當然是小偷進來了。
小偷呢?當然又出去了。
小偷把余干部一向認為牢不可破的保險箱撬了,當然他用的不是電鉆,而是智慧。保險箱里有五十萬現金、六塊名表、一尊金佛和三本日記簿。這些小偷都老實不客氣地拿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十幾張銀行存單、一些證券和房產證明等資料。
小偷偷完東西之后,照例給余干部留了紙條。
小偷說他以前之所以沒有撬保險箱,就是要讓余干部相信保險箱固若金湯牢不可破,這樣余干部才會把散藏在外面的寶貝都集中到保險箱里去,免得他花腦筋去尋找。小偷又說余干部不該在家里放那么多現金,應該存到銀行里去,家里放點錢夠用就行了。小偷還說余干部請父母來家里看守不失為良策,但對于他而言,別說白天有他父母在家,就是晚上他和美女自己在家,他也照樣能夠來去自如,問余干部信不信。
又上這家伙的松稀當了。
余干部如喪考妣,如喪考妣啊。
錢財偷了就偷了,余干部可以再撈回來的,令余干部如喪考妣的是,小偷偷走了那三本日記簿,搞不好就不是丟烏紗帽的問題,而是要掉腦袋的。這回禍水闖大了,余干部啊余干部,你咋就這么傻呢,簡直傻到冒泡兒,把日記簿放到保險箱里做啥呢?讓人偷??!
美女從下班開始就心里別扭,一直別扭到現在,巴不得大吵一場呢。現在出了事,她還能不發作嗎?還能給余干部父母什么好臉色看嗎?這些日子以來她作出那么大的犧牲,就是要余干部父母將小偷拒之門外,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想美女還會讓余干部父母在她家里停留片刻嗎?余干部父母從兒媳婦嘴里得知是這么回事,原來真是有陰謀的,余干部母親連館子里的剩菜剩飯也顧不上吃,就叫老頭子攙扶著她氣火火地走了。父親叫他,余干部卻像死人似的癱倒在書房里,毫無反應。
余干部父親扶老伴下樓時嘴里直嘀咕:“當初把他培養成干部做啥呢?還不如養條狗。”
美女或許不知道,但余干部最清楚不過了,這三本日記簿內容近似于賬本,雖然當不得通俗小說看,別人瞧著也無趣得很,但一旦公布于世或落到紀委手上,余干部就會死得像文強一樣慘。因為那十幾張存單的金額加起來有上千萬元,而余干部的年薪還不到二十萬;三本日記簿可以說是這些存單由來的注解,詳細地記錄了何人于何時因何事為余干部家的存款事業添了多少金磚銀瓦。
現在,你明白這些東西對余干部來說意味著什么了吧?
余干部倒是想思考對策來著,但腦袋僵硬得像塊石頭,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臟也停止了跳動。天亮時他突然從躺椅上跳將起來,見自己身上并沒有穿囚衣,再環顧四周,這兒不是看守所,而是自己的書房,這才緩過神來。但揪心的現實又回到眼前,老莫就是榜樣,余干部匆匆地逃離了家,奧迪車在清晨的街道上奔跑,剛灑過水的路面發出“切切”的清脆聲。確切地說,余干部駕駛的轎車,不是在街道上奔跑,而是在他的心路上奔跑。當他第三次看到街道派出所的大院門楣上,那顆巨大而又猩紅的五角星時,余干部終于清醒過來:“糟糕!我怎么老是在派出所門口打轉呢?”
“難道我天真到想要在派出所門口攔截那個小偷嗎?余干部啊余干部,你一個老江湖,也是跑過三江六碼頭的,咋還這么沉不住氣呢?你是大腦進水了,還是腦髓被人吃了?你總不至于傻到以為小偷會到案發所在地的派出所去投案自首吧?”余干部暗暗自責,趕緊溜走。
他從來沒有這么早到過局里,整幢大樓陰森森的。他調到工業局快二十年了,今天第一次感到恐懼,他的耳朵拼命地伸向四面八方,伸到大樓的各個陰暗深處,捕捉著任何細微的動靜。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令人驚恐萬狀,四周潛伏著種種危險,仿佛隨時都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他斜靠在皮椅上,渾身軟塌塌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現在他只有坐等那個電話了。小偷既然將三本日記簿弄到手,就知道余干部家的底細了,肯定會獅子大開口的;但只要余干部力所能及,最大的數目他也認了。誰叫他記那個勞什子呢?真是害人不淺啊?,F在他連腸子都悔青了??墒怯惺裁从媚??求天求地求菩薩,只求小偷不要拿它去告發他(讓他保住命、保住烏紗帽),小偷就是要日他老婆都行,不,日他娘都行。
對余干部來說,隨時隨刻都是世界末日,等待他的是最后的審判。
而最后的審判就來自小偷。
當余干部看到市公安局大樓時,大驚:“老方,你這是往哪兒開?”
司機老方冷冷地說:“上面叫我往這兒開的。”
余干部想跑已經晚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腦袋上已經頂了槍,戴上鐐銬,他被押入一輛警車開走了。他們出城,走杭徽高速公路,直奔安徽境內。據說那些被“雙規”的高官十有八九都是異地秘密審訊的,余干部想不到自己也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安徽境內的一座小山村。村中有座獨門獨院的古建筑,應該是座小小的寺院吧,但沒有出家人看守,也沒有香火;在當地警力的幫助下,他們住進這座寺院。如此偏僻的地方,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找到的。村子四周是連綿的大山,風景這邊獨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到這兒度假倒是蠻愜意的,可惜不是。吃過中飯,稍事休息之后,審問工作就在大殿里進行。大殿中央是三尊高大的佛像,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右邊是文殊菩薩,左邊是摩訶迦葉尊者。在佛像面前,同樣坐著三個辦案人員,中間是市公安局刑偵處的張處長,右邊是他的助手老劉,左邊是記錄員小金。余干部作為審問對象坐在對面,他所面對的,不光是三位辦案人員,還有三尊佛像。這就構成了雙重的審問:辦案人員審問他在物質層面上的罪行,三尊佛則審問他在精神(道德)層面上的罪行。大殿高深凝重的氛圍,仿佛有千鈞巨石從上而下壓迫著余干部,令他精神崩潰。
這或許就是辦案人員選擇在大殿里審問的緣故吧。
大家各就各位,六只眼睛逼視著兩只眼睛,在沉默中張弓拔劍。但審問遲遲沒有開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殿里寂靜得連山風都退避三舍,只聽得各自的心跳如急鼓一般轟鳴,大家都在等張處長,他的眼睛一點點地瞇起來,最后瞇成一條縫?;蛟S審問早已開始,張處長打的是心理戰。余干部看看張處長,又看看釋迦牟尼,兩者都瞇著眼睛盯著他,恍惚間兩者竟成了一個人,余干部大吃一驚,頓時跌跪在地上,朝張處長拜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張處長猛地一拍桌子道:“余干部,你知罪嗎?”
余干部抬頭再看張處長,已是張處長,而不是釋迦牟尼佛。
他的目光向上移了移,盤腿而坐的釋迦牟尼佛,忽然變成老莫的臉,老莫朝余干部搖搖頭:“坦白從寬,牢底坐穿?!?/p>
余干部打了個冷戰,突然驚醒。
秘書小錢敲門進來,見余干部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冷汗如雨,急忙去扶他。
余干部神經質地跳將起來:“沒事。我沒事。”
小錢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余局長您真的沒事嗎?”
余干部苦笑道:“休息一下就好,昨晚趕個材料,幾乎沒睡。”
“啊喲。”小錢十分認真道,“交通警示,疲勞駕駛等于自殺,尤其是開夜車呵?!?/p>
平常,小錢恰到好處地幽默一下,余干部就會哈哈大笑,于不經意間放松一下,但今天他依舊緊繃著臉,沒有達到小錢預期的效果,他告訴余干部劉局長找他之后才知趣地退了。余干部揉著澀滯失神的雙眼,上樓去了。劉局長正在打電話。余干部跨進去半步的腳又縮了回來,在門外等候。
這就是正副局長之間的“禮數”。
官場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無論你飛黃騰達與否,只要你還在官場上混,就得恪守“禮數”,就像林妹妹進賈府,不可說錯半句,不可走錯半步,誰大聽誰的,一把手永遠至高無上。你得時時刻刻守住這個“禮數”,稍有不慎,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好一會兒,里面才喊:“請進!”
“劉局長,您找我?”余干部一副卑躬屈膝相。
“你是怎么回事??。俊币话咽值哪抗夂艿蠛芟?。
余干部一陣哆嗦(這倒不是裝的):“難道老家伙已經知道……”
“你是怎么搞的?人在辦公室怎么不接電話,跟大家躲貓貓啊……臉色這么差,有什么事???”當下的領導藝術,已經簡化到了“打個巴掌給顆糖吃”這么簡單,機械而且有效。
“唉!唯女人與小人難養也。”余干部將錯就錯地應付道。
劉局長依舊緊盯著他的臉,搖搖頭道:“后院失火可不是好事??!”
余干部認真地點點頭。
劉局長說:“那行。市里有個工業季度例會,我這里走不開,你去一下。老方的車子已經在下面等了,你趕緊去吧?!?/p>
“好。我這就去?!?/p>
想到剛才的夢,余干部哪敢坐老方的車,自己開車走了。
一路上,他還在想那個夢,是在暗示他嗎?最后,釋迦牟尼佛怎么會變成老莫了呢?他和老莫不熟,他們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但城里就那幾個圈子,圈子之間都有著交叉關系,所以免不了在酒桌上聚過首。但余干部和老莫沒說過話,怎么一大清早就鉆進他的夢里來了呢?他想不通。都說夢與現實相反,但這夢到底是好是壞呢?他也不明白。如果會議結束得早,他想去普安寺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普安寺與他夢中的那個寺廟極其相似。
余干部把手機設置成振動,每次振動余干部就像觸電似的,電流擊一回,他就死一回。每天不知要死多少回,但該死的小偷他就是沒有來電,他到底想干什么?余干部誠惶誠恐,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還沒有被烤焦,就先被自己嚇死了。
他就想尋求解脫,將一切放下。但是他能嗎?他可以嗎?他甚至想遠走高飛,隨便到澳大利亞或冰島度過后半生。但是他不能,他哪里都不能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觀事態的變化;如果小偷沒有舉報,沒有把日記簿寄給紀委或檢察院,他就不能采取過激的行動,壞了自己的前程。他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按兵不動是上上策。別敵人還沒有出兵,自己倒先亂了陣腳。
余干部一直在等那個電話。
第一天沒有等到。
第二天沒有等到。
第三天沒有等到。
……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有一個聲音在他體內叫喊:我完了,徹底完了。
三天工夫,他已經老了一大截,白發急驟增加不說,連陰毛也有白的了,洗澡時他發現有白陰毛時,雙腿都軟了,他真的蒼老了。他就像一個隨時等候處決的死囚,每天挨到下班回家,他就對自己說,我又逃過了一天。這天他從露臺上遙望被都市霓虹燈反照得如魔幻般的天空,腦海里翻江倒海,令他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著,他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就驅車在市區胡亂地轉圈,橫七豎八,幾條主干道跑了一圈又一圈,茫茫人海中哪一個才是他要找的小偷呢?
余干部再次來到普安寺,三叩九拜,向天祈禱:小偷小偷,你快快來吧。
這一回他是午夜進來的。他居然到過余干部和美女的臥室,他們倆睡得像死豬似的,一點感覺都沒有。美女事后想想就后怕。如果那時候小偷一刀結果了他們的性命,那么現在,她和余干部早就沒了。所幸的是小偷手下留情,沒有請他們吃刀子。這也說明小偷并不想要他們的腦袋,他要的是美女藏在臥室里的金銀首飾和珠寶瑪瑙。但是下一次呢?下一次她和余干部還能這么幸運嗎?
誰不知道這些金銀首飾和珠寶瑪瑙是美女的命。現在,小偷要了她的命,她還能活嗎?
美女高舉起顫抖的雙手,巫婆似的狂念咒語:“報警!我要報警!”
美女這一吼,猶如當頭棒喝,余干部頓時醒了:“報警?你是吃錯藥了還是腦殘了?這種事能報警嗎?你記不記得土管局的老莫?你知道他是怎么進去的?”
“就是報警!”余干部聲嘶力竭地吼道。
美女不解道:“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我怎么知道為什么?”美女是個從來不讓上帝發笑的人。
余干部卻道:“你的腦子是干嗎用的?”
“我不管!難道他偷了東西,我們就只能聽之任之嗎?”美女任性道。
余干部突然抱住她失聲痛哭,竟跪下來求她道:“求求你,你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p>
美女想不到余干部竟然替小偷求情,臉都氣歪了。
原來,小偷把那三本日記簿還給了余干部。
小偷說:“這東西是禍水,我爸原先也是余干部,就是被它害死的。我本想替你把它燒了,知道你不放心,現如數奉還,還是你自己親手銷毀它吧。以后別做這種傻事了。你要是出了事,我還怎么上你家偷東西啊。我拿走這些日記簿,純粹是想看看你家還有什么可偷的,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會去告發你的,你也不用謝我。聽說過怪盜基德嗎?日本動漫《柯南》中的神偷,我的偶像,你會喜歡他的。把心放回原處,該干嗎干嗎,好好地生活?!?/p>
余干部當即就把日記簿撕了,將一頁頁紙焚燒在火盆里,面對跳躍的火焰,他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個小偷感激不已。難怪美女說他有毛病呢,他被這個小偷搞得葷七素八,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知道小偷夜里也照樣進出自如,要美女不發瘋那才叫怪呢。
“我不管。你要不把小偷抓出來,你叫我怎么敢待在這個家里?你還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嗎?你不怕半夜里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陌生男人站在你床前,手里晃著刀子,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你是一家之主,你是個男人,你不保護我們娘兒倆誰保護?余干部我問你,這個家的安全感哪兒去了?你給我找回來!”
余干部無可奈何,他到哪兒去抓小偷???要能抓早就抓了,還用等到今天嗎?
“我們就不能找個私人偵探嗎?”美女問。
“你知道城里哪兒有私人偵探?”
“我不知道,但肯定有。”
“連高陽的父親都沒有辦法,你能相信那些私人偵探嗎?只怕到時偷雞不成蝕把米?!?/p>
“這也不行,那也不成,這個家是沒法待了!”
是的,這個家美女再也不敢待下去了。她堅持要搬家。余干部沒有辦法,搬家也不失是個辦法。這個高尚社區他也不想待了。于是,他們就在臨江花園買了套躍層式的房子,精裝修,只需稍微布置一下,就可以入住的。正如美女所要求的,快快快……最好今天就搬過去。
不久就到了這年年底,美女把新居布置得富麗堂皇,才向外界宣布喬遷之喜,擇日大宴。他們在新居送走了一個多災多難的舊年,迎來了一個不再有小偷的新年。至少美女是這么認為的,除夕之夜,她和兒子干將下去放焰火了。今年她特地叫人送來了很多焰火,各種各樣的焰火,一來祝賀喬遷之喜,二來除舊迎新。
正當母子倆在樓下大叫大喊時,余干部卻在他的書桌上,發現了一塊檀木精雕而成的牌位,上面有“余干部之家神偷牌位”八個燙金字;余干部心里咯噔了一下,碰到這種邪門的小偷,他還有什么辦法呢?這是小偷嗎?不,他是神!檀木牌位下還有一張紙條,小偷是這樣告訴余干部的:“在這座過于繁華的大都市里,我不只是盯住你家不放,而是盯著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干部家庭?;蛟S你會問,我怎么不知道別的干部家也被盜呢?那是因為家丑不可外揚,也不敢外揚(人家也和你一樣);但是只要你在家里供上我的神位,每天焚香點燭,三叩九拜,我保證你家太平無事。”
小偷還說:“你有什么要向我祈禱的,也盡管提出來吧。”
新年的鐘聲響起,整座城市沉浸在狂轟亂炸的焰火之中,余干部卻在書房的一個隱秘角落,懷著難以名狀的復雜心情,從神龕中請下財神爺,換上神偷牌位,焚香點燭,三叩九拜。他祈禱道:“凡民余干部,永遠聽神偷的話,永遠照神偷的指示辦事,每天焚香點燭,三叩九拜,只求神偷千萬不要讓美女和兒子知道您來過新居,因為美女對您的恐懼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不然,她大概只有住進精神病醫院才能度過余生了。”最后,余干部求神偷保佑他全家安康幸福。
現在,余干部家除了一文不值的書籍外,再也沒有別的值錢的東西了。小偷偶爾還會到他家來轉轉,就像余干部家的一位老朋友偶爾來走動走動,只是他來的時候余干部和美女他們都不在家而已。小偷就跟主人似的給自己倒杯酒,或泡壺新茶,在余干部書房里翻翻有關收藏方面的書籍,稍事休息之后,才悄然離去。
余干部和小偷之間的筆談還在繼續。
現在,余干部家已經沒什么可偷了,余干部筆問:“你還來偷什么呢?”
小偷筆答:“偷個精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