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河唇街的人們第一次看見馬,看到的人還沒看清,還沒看夠,沒看到的人來不及看到,馬就死了。
在馬倒下去的時候,許多人正走在通往河唇街的大路小路上,有的開摩托車,有的騎單車,有的走路,他們禮節性地跟人打招呼,也回答相遇的人的招呼,他們都說“去走走親戚”,或者說“去采辦點東西”,沒有一個人大方地承認此行的目的是去河唇街看馬。
沒見過汽車的人不會因為河唇街來了一輛汽車而專程趕去看,但是,馬跟汽車不同,它的到來不在大家的想象范圍內,因為這是嶺南的一個山地,不養馬,他們從沒有聽過這地方會有馬到來?,F在,竟然來了一匹馬,你說是不是稀奇事?
一匹不知道何處而來的馬,在接待過數不清的河唇街觀眾之后,也許因為長途奔走的疲憊,也許因為疾病,也許如河唇街人后來說的,因為嚴重的水土不服,最后倒在河唇旅社的門口,像一棵粗短的老樹被連根拔起,然后癱在那里,一股一股的白沫從它的嘴角涌出,在它自己的下頜、脖頸周圍的地面散開,像一陣陣海潮,在一息尚存的生命旁邊涌動。聽說當時趕馬的人正在旅社的沖涼房里洗澡,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洗澡了,把一身比馬身上的氣味還重的氣味帶進了河唇街。老板娘給他燒了一大鍋熱水,給了他半塊香皂,甚至親自幫他把水拎進了沖涼房。外面傳來馬匹倒地的消息的時候,這個外鄉人大概剛剛給自己的身體涂上香皂,所以他急也沒有用,只是在半人高的門板內“哦、哦”地應著老板娘的疾呼,即使他不想繼續享受這個南方女人給他準備的熱水,也得把身上的泡沫擦干。處理好了自己的身子,才能夠出來處理馬匹的麻煩。
在馬的主人還在沖涼房里處理他的身體的時候,馬死了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各條大路小路,往回走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跟相遇的人說:“那匹馬死了?!?/p>
“什么?我們還沒看到呢!”不止一個人被這個消息弄糊涂了,他們不愿意相信這個玩笑似的噩耗。
“不相信?”被懷疑的傳令者不屑一顧,心里詛咒他們:趕緊去白跑一趟吧。
“既然死了,我們還看個鬼呀!”
于是,這些迫切期待一睹馬匹模樣,又不愿意說實話的鄉親們停在路中央,開始猶豫了,繼續去還是打道回府?最終,大部分人掉頭回去了,一小部分人繼續前行,他們都具有山地人的執拗性格。當這一小部分人從不同的方向到達河唇街口的時候,已經沒辦法進去了——派出所和鎮政府的人在高橋頭和矮橋頭這兩個出入口分別設置了關卡,任何人不準進入河唇街,當然,里面的人也不可以出來,河唇街成了一個跟外界隔絕的世界。這些來自不同村子的人真是被氣壞了,他們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滯留在那里,抽煙的互相遞煙,討打火機,不抽煙的伸長脖子,試圖讓眼光越過河唇街連綿的屋瓦,落進密不透風的隔離地帶。因為一匹外來的馬,河唇街第一次與他們隔絕開來,他們鬧不清里面正在發生什么事情。后來,他們不得不死了那顆好奇的心,決定掉頭回家。
在集體承受的失望面前,他們終于大方起來,彼此承認是專門為看馬而來的,沒有一個人再扭捏了?!艾F在好了,連死馬也沒看成?!彼麄兓ハ啾г?,然后,按照人的自然本能,他們很快就會把證實馬匹死亡與河唇街被封鎖了的消息帶回他們所在的村子,告訴他們的鄰居,告訴那些看了活馬但對馬的死亡毫不知情的人。可想而知,一匹死馬帶給人們的好奇,該比一匹活馬強多少倍。
那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令河唇鎮焦慮的新聞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
這些都不重要了,現在最頭疼的是派出所的黃所長和畜牧獸醫站的劉站長,這兩個平時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因為一匹馬的死亡而碰在了一起。派出所在鎮政府大院里面,畜牧站在河唇街外頭,像因為自卑而主動疏離于河唇街的政府首腦區域,自己在離高橋頭幾百米遠的地方蓋了三間瓦房,像一座香火寥落的小廟。
“人的事我管,馬的事你管。”黃所長有點上級對下級一樣對劉站長說,他的腰上大概別著槍,盡管外面的衣服遮蓋著,他還是不時往那個部位摸一下,生怕它掉了似的。
“流動人口當然歸你管,但是他帶來了流動牲口,那得一起管?!眲⒄鹃L當著黃所長的面把包里的白大褂取出來,抻了抻,然后套上,擺弄了一下胸前的聽診器,說,“這是一回事,不是兩回事?!?/p>
黃所長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是給人看病還是給牲口看病,還白褂子聽診器的?”
“這是職業要求,跟你帶槍抓人一樣?!笔艿教貦鄼C關的嘲笑,劉站長以專業的權威回敬他。
“不跟你說了,我把人帶走,你去把死馬醫活?!秉S所長道,說了這話,他自己忽然笑起來,也許覺得這玩笑不能這樣開。
“先管馬的事,人要配合,暫時不能帶走?!眲⒄鹃L的專業底氣越來越足,“這是防疫要求,雖然是馬,但是它帶來了河唇街前所未遇的新疫情,對豬、牛、羊,甚至人有沒有威脅,必須搞清楚,才能下結論。”
“真是教條主義,你搞你的馬,我帶人問話去,一點影響也沒有,搞完這事我還得喝酒去呢?!秉S所長有些不耐煩。
事實上他不斷噴出的氣息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不用聞,旁邊的人都可以肯定他中午喝過不少,要不脾氣不會那么囂張。不喝酒的時候,河唇街的人認為他還是個溫和而有分寸的人。
“那不行,出了問題誰負責?我必須向他了解情況,比如所經過的地方,近期馬匹的身體狀況等等?!眲⒄鹃L明知拿黃所長沒辦法,但這個時候他的嘴巴必須硬,要不不好跟上級交代。
“哦,我明白了,你這個中級獸醫師只見過牛,沒見過馬,這不好搞。”黃所長道,“治馬嘛,跟人工配種還是有差別的?!?/p>
“我見過馬?!眲⒄鹃L道,“你不知道我的大學在哪讀的?”
“在哪讀的?”
“鄭州?!?/p>
“鄭州?”黃所長退到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在那當的兵。”坐下來了,他的口氣也緩和了許多,似乎這張沙發具有鎮靜的作用。自從河唇旅社由老板娘執掌以來,只要沒離開河唇街,他每天都要來一趟,在這張沙發上坐半天。粗糙的牛皮坐墊幾乎就是按照他的屁股形狀凹陷進去的,兩個扶手上百分之九十的污痕也是他日積月累留下的。
“那你也見過馬?!眲⒄鹃L道。
“不僅見過,還騎過馬,喂過馬,我是團座警衛?!秉S所長輕車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端在手上,“快忙你的吧,要不我可不等了,縣公安局要我趕緊匯報呢。”
河唇街離縣城六十公里,但是遙遠的距離不影響訊息的反饋與傳輸。幾乎在這匹馬倒下的幾分鐘內,縣公安局就接獲了一個外地人牽馬進入河唇街的特情,如果這匹馬不倒下,估計事情沒那么大;馬一倒下,趕馬人的疑點被迅速放大,局長親自指示黃所長及時介入調查,將這個外來人控制起來??h畜牧局也如臨大敵,一面指示劉站長迅速開展檢疫,一面邀請防疫衛生方面的人士碰頭開會,大家一起查找馬匹的資料,這不僅是河唇街歷史上進入的第一匹馬,對全縣來說也是,至為要命的是這匹馬竟然死了。雖然接到的報告僅僅是倒地、吐白沫,但是他們已經提前將它視為死亡對待。
在兩個系統的基層負責人抬杠的時候,他們的上級正焦急不安地等待他們的匯報。當然,兩個上級單位彼此不知道對方也在為同一件事情焦急,公安局只管對可疑人員的監控,哪管得到什么疫情問題,而畜牧局更想不到馬出了問題,公安局的工作也延伸到了那里。而且,兩個上級都不知道,事情一到基層,竟然兩個部門交合到了一處,掐起架來。
現在,在河唇旅社的門面房里,除了黃所長、劉站長,就是老板娘和趕馬人。趕馬人剛沖過涼,換上皺巴巴的干凈衣服,頭發沒干,像被人從河里撈起來的樣子。他聽不懂河唇街人的話,黃所長也對他表示放心,根本不需要按縣局指示將他控制起來。你知道,聽不懂話,他就不會知道要控制他,等于就被控制起來了。趕馬人只出去看過一眼他倒在地上的馬,知道沒救了,這是遲早的事,對他來說沒什么損失,只是往南的行程結束了,他正在考慮的是如何處置這匹很快就要絕氣斃命的馬,然后向老板娘問清楚離開這個地方的乘車方式,他明天就要離開。他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一場噩夢終于做完似的。外面有一圈人把他的馬圍在中央,他們現在還看著的是活馬,也許過不了半個小時,活馬就將四蹄一伸,變成一匹死馬。趕馬人看過太多死在途中的馬,知道這是一個劫數,正如人的命一樣,馬也有客死他鄉的命。
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看到畜牧站和派出所的來了,他也知道事情有些復雜了。也許過去那么多馬死在他們手里,死在不同的路上,但是從來沒有被當做一個事件,這是第一次,因此他還是備感驚慌。劉站長的普通話說得馬馬虎虎,黃所長的太勉強,老板娘能夠說一半,他一面老老實實地站著,等待他們將土話轉換成普通話,一面通過外表和說話的口氣判斷他們各自在地方上的職務地位和影響力,他能夠做到的只能是這些了——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搞清楚這個地方叫什么名字,以及所在的地理位置。即使他和這匹馬一樣死在這里,也不清楚自己客死何方。
跟派出所廓清了工作職責范疇,劉站長走出門口,撥開圍觀人群,在馬的身旁蹲了下來。他身上的白大褂像女人的裙裾,鋪在了地面,有一部分還覆蓋在了馬匹吐出的白沫上。在眾人的注視下,他開始了工作,一面伸手在馬的眼皮、肚皮和脖頸上摸、捏,一面警告圍觀者自覺離開現場。“這不是開玩笑的,你們知道它從哪里來、得什么病嗎?知道禽畜疾病對人體有什么危害嗎?”他說,“你們又知道這匹馬會帶來什么影響嗎?”
在圍觀的人們聽來,他說的全是廢話。我們都知道的話還要你當站長嗎?現在,人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馬的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游動到哪個部位,所有的目光就跟到哪個部位。他們都是河唇街上的居民,沒多少機會親眼觀摩獸醫治病,河唇鎮的獸醫主要往下面的村子跑,村里才有他的治療對象。這些被隔離在疑似疫區的人們抱著巨大的希望,由劉站長親口證實這匹馬是安全的,接著由他親手將它治好,親自看著它站立起來,重新接待好奇的觀眾。河唇鎮有三萬多人,要完全滿足所有人一睹為快的愿望,最少得三五天——有人在心中估摸著。
但是,在劉站長的手還沒停下來之前,這匹馬終于閉上了雙眼,幾乎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因為它處于昏厥或者休克狀態太久,嚴格說是在休克狀態下死亡的,所以人們都沒有感覺到馬匹斷氣時的情形,沒有任何人可以描述出來,馬匹的最后時光跟豬牛、跟人有什么差別。
劉站長站立起來,撣撣兩手,向圍觀的人群宣布:這馬死了。這個小鎮上唯一的專業獸醫師沉痛宣布它的死亡的同時,也如釋重負地宣布了它的安全,他認為這馬是自己累死的,而不是病死的。至于說水土不服,從客觀上來說是不成立的,因為它剛剛到達,連一口水也沒喝上,與此處的水土還沒有發生關聯。
人們已經不關心這匹馬生前和死后的安全問題了,他們開始關心趕馬的人。他們都以為他會傷心欲絕,但是沒有,一點也不見得他有什么傷心的表現,他待在屋子里,壓根沒有出來表達悲慟的意思。在沒見過馬的河唇街人眼里,這個趕馬人顯得多少有點冷酷。如果換成河唇鎮上的人,絕對不會如此,他們對家禽家畜的死亡總是難于忘懷,一只雞死了,他們都要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難過和不舍。如果死的是一頭牛,少不了哭上幾聲。眼前的是一匹馬,馬的靈性和對主人的貢獻,不會比牛少吧,他是它在異地他鄉唯一有關的人,然而,他的態度讓河唇街的人感到不解。
實際上這是天大的誤會,這種心情只要他們和他一樣經歷過,就會一清二楚?,F在,趕馬的人甚至比他剛剛斃命的馬還可憐。雖然沒有戴上手銬,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這個陌生的嶺南小鎮控制起來了,更為關鍵的是,他一點也不敢去設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對他不利的事兒,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畜牧方面宣布了馬的安全之后,公安方面緊鑼密鼓開始了他們的工作。黃所長用蹩腳的普通話要求趕馬人跟他走一趟。趕馬人不知道是故意磨蹭還是真的沒明白,有些張口結舌的樣子。黃所長馬上就不高興起來,那樣子似乎隨時準備在他的身上踢上兩腳。他的舉止引起了老板娘的不快,狠狠地剜了他兩眼,眼神里的意思是:“有這個必要嗎?”這個女人的眼神讓黃所長軟了下來,仿佛使他意識到一股第三方的力量正在對事件產生影響,他不得不綜合考量接下來的工作方式。
“去吧,去所里走一下?!崩习迥飳λ念櫩驼f,“不遠,去了就回來,你放心?!?/p>
這回輪到黃所長剜了她兩眼,似乎在說:“他是你什么人?你用什么口氣跟他說話?害臊不害臊?”
對于他們兩個的眼神,和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河唇街上的人未必都搞得懂,何況這個外鄉來的趕馬人。得到老板娘的鼓勵后,他終于跟著黃所長走出了屋子。走到圍觀他的死馬的人群旁邊,他停留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馬。黃所長也停下來,透過人體與人體之間的縫隙,打量這匹給河唇街帶來警情的馬。但是,他很快就記起了自己的任務,于是催促趕馬人快點走路。
“走吧,就前面?!秉S所長朝趕馬人努了努嘴角道。他的右手插在寬大的制服褲子的口袋里,手肘緊緊貼著皮帶部位,似乎必須時刻感受到那地方有武器的存在。圍觀的人們都沒有認為他是要把趕馬人帶去問話調查,而是曾經一度想打他。這個五十多歲的公安在河唇街生活快三十年了,從部隊轉業的小公安成了老公安,從小警察成為所長,除了愛喝點酒,街上的人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如果明天有人傳說黃所長打了這個可憐的趕馬人,整條河唇街的人都不會相信。
盡管黃所長長期對外宣揚“我們河唇警區那是一個鐵壁銅墻,固若金湯,什么人要在這里犯事,我叫他插翅難逃”,但是此刻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習慣性地退到趕馬人的屁股后面,這是他的職業要求,要是警察走在嫌犯的前面,那就不太像話了,當然,這個趕馬人現在還談不上是他的嫌犯,但是他必須要保持一個職業警察的起碼警惕。而趕馬人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也一個勁往黃所長的屁股后面退。如是幾番,黃所長沒辦法,只好放棄固有的職業模式,走到他的前面,不過邊走邊回頭,好像時刻警惕被他跑了,又好像一個熱心的路人,給一個盲人引路。
2
馬死了,趕馬人被派出所帶走了,這事兒來得太蹊蹺,不經商量似的。河唇旅社的老板娘從中午接到這個外鄉人和他的馬開始,一直處于極度不安的狀態。那時候她剛好從廁所里出來,這幾天她的腸胃都不太好,上廁所的頻率太大。朝街開門做生意,她是不可能因為人要上廁所而臨時把店門鎖了的。這是河唇街上唯一的旅社,從早上八點鐘開門,要沒有相當特殊的情況,不論還會不會有客人進來,她絕對要等到晚上十點鐘后才鎖門,旅社的燈光因此成為那些深更半夜冒失地進入河唇街的外鄉人的指南針。看到她的燈光,那些人的疲憊和驚慌就被舒緩下來,變得大大咧咧,賓至如歸,都以為這個只有老板娘而不見老板的旅社是專等他們而故意晚點關門的。其實這都是他們一廂情愿的感受,河唇旅社的客人都是晚上來的,沒有一個外鄉人會在大白天里在這里作出停止行腳的決定。
老板娘從廁所出來,還在整理腰帶,就聽到了街上“得得”的馬蹄聲,一開始她以為是哪個附近的村里人把牛趕到街上來了,心里笑了一下,立即聯想起牛的屁股眼,她最討厭那些路過門口的牛,因為它們跟主人一樣冒失,總是少不了在商業街區放肆地留下一兩堆青藏色的排泄物。不過,盡管討厭,輪不到她出去發火,過不了幾分鐘,市場管理員阿七準會揚著他的大掃帚追趕出來,先給趕牛的人一家伙,再給牛一家伙。
老板娘把腰帶系得緊緊的,手指在肚臍眼上按壓了兩下,舒了一口氣,然后在服務臺前的高腳凳上坐下來。在這張凳子上坐了六年,似乎流逝的時光都回旋在肚皮上,形成一個沖積平原,堆囤成脂肪一圈圈地外擴。坐了不到兩秒鐘,她才想起忘記了吃藥,于是把手翻過臺面,從屜子里抓出藥瓶,倒出三粒土霉素、兩粒穿心蓮,這是她長期對付腸胃的仙丹,她把藥片收攏在手窩里,正仰起頭,要往嘴巴里扔,這時,牛蹄聲在她的門口停下來了,像矮橋頭禮記理發店常常不明就里戛然而止的二胡聲,一點余音都沒有。
她停止服藥,反手把藥片按到臺面,有一片土霉素像車輪一樣滾到了地上。她無暇顧及這些,門口已經是黑壓壓的,阻擋住了進入店里的光線。她走出去,看到了馬,看到了斜背著一個行囊的趕馬人,看到了好奇地圍攏在他們身邊的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這里面包括市場管理員阿七,因為個子矮,他明顯落伍了。發現老板娘出來,阿七趕緊湊過去,似乎在尋求她的幫助,讓他與馬匹接近一點。
老板娘首先聞到的是一股直沖鼻孔而來的令人反胃的馬騷味,仿佛這種味道不是從馬身上發出,而是從地底下冒出。馬規規矩矩地站立在那里,趕馬的人站在馬頭旁邊,在老板娘的眼里,這一個情景就像許多電影里的鏡頭,古裝戲里有,戰斗故事片里也有。到了旅社門口,趕馬人也許就感覺到是到了家門口一樣,他顯然放松下來,不顧他的身旁和身后圍攏了那么多的人。他看到老板娘,第一句話就說:“可以給個地方住吧?”
老板娘迅速在大腦與嘴巴之間轉換語言習慣,半天才回答他:“可以呀?!?/p>
她的話音剛落,人群中就有人說:“得兩張床!人一張,馬一張!”
老板娘沒好氣地朝那聲音白了一眼,她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個缺德鬼說的,狗嘴巴里吐不出象牙,雖然有些難堪,但是她不想計較。她用了整整六年的時間體驗遍了河唇街的民風,街上的人嘴巴刁,但是不歪。六年前她剛來這里的時候,受盡了這樣的嘲諷,但是只是嘴巴上的而已,沒有人實質性地欺負過她。
“兩張床就兩張床?!彼w快地換上了笑容,這時候她才覺得為難了,難的不是兩張床一張床的問題,而是把趕馬人迎進去后,他的馬怎么處置的問題。河唇旅社正門是街道,后門朝的是河水,可不像電影里的房子,有個后院,后院有棵樹,樹干可以拴馬。在她為難之際,市場管理員阿七擠前一步,主動獻計:“就拴在這里?!?/p>
與其說阿七是給老板娘獻計,不如說是他及時施予權力的恩準。自從河唇街以“河唇市場”的名義劃給縣工商局以后,有了市場管理員這個角色,誰也搞不清楚,這個角色會由阿七擔當,整個河唇街的地盤歸到了他的手里。他不僅負責收取市場管理費,也打掃街道衛生,總之發生在街道上的事都歸他管,包括誰家的牛在街上拉屎,誰的車亂停亂放,他都有權干預。沒當管理員的時候,阿七被人雇用賣肉,生意閑時在檔口賭博,被黃所長抓進去過,輪到他當了管理員,開始公報私仇——凡是公安方面的車輛,一律不準在街上停靠,非擠進鎮政府仄逼的大院里去不可。然而,郵電局的、稅務局的車,哪怕是橫著停放,阿七也網開一面,就像現在主動答應老板娘把馬拴在門口一樣。
“阿七你可小心啊,黃所長可是有槍的?!睘榇擞腥颂嵝寻⑵咦鍪伦鋈酥v點分寸。
“他有槍又怎么樣?槍口不是對準人民的,我和黃所長的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卑⑵卟恢挂淮卧诰坪笳f,“哪天他放棄對我的態度,我就放開政策,讓他停車?!?/p>
黃所長對他能有什么辦法?一點也沒有。
現在,阿七的通情達理博得了老板娘感激的一瞥,這一瞥有力地證明阿七不是一個不講情理的街坊,也證明他不是個刻板的市場管理員。這樣一來,剛才一直被大家甩在后頭的阿七從幕后進入了前臺,人們自覺地給他讓開一條路,好讓他親自從趕馬人手里接過馬韁,然后研究如何拴起來。這匹疲憊不堪、雙目無神的馬,站立在嶺南小鎮的水泥街道上,四個蹄子像四根鐵釘,牢牢地扎在那里,似乎再也不想挪動一步。從這副樣子看,根本沒有“駿馬奔騰”、“駟馬難追”、“馬不停蹄”那種感覺,它更多像一個靜態的物體,突兀地擺放在那里。唯一讓圍觀的人得到印證的是它的毛發,太長了,長得有些地方糾結成一團團的疙瘩,被印證的是“馬瘦毛長”這個詞語。這馬兒瘦得骨頭四露,有人心疼地摸了一下它的背腹,說:“能騎嗎?”
“上去試試,你兩口子不是天天晚上練習騎馬嗎?”有人接話道。河唇街的人開玩笑喜歡葷的,不喜歡太素。
“別鬧了!要騎回家去騎?!卑⑵哐鹧b生氣的樣子,制止這些人的玩笑。
現在他是大權在握,在半個小時之前,他根本不會想到這輩子能夠在河唇街的地盤上掌握一匹馬的命運,決定它的活動半徑,確立它的去留。他沒有想到,正是因為他臨時決定將它拴在旅社門口,會引起一場轟動。事實上,在他左看右看,研究拴馬的辦法的時候,消息已經呈輻射狀向河唇鎮的各個村莊傳播,人們聞風而動,從不同的方向趕往河唇街看馬。
無疑,河唇街上的居民和商戶占據了先機,第一時間飽覽了這匹馬的姿彩。鎮政府大院里的干部傾巢而出,不顧干部的體面,一個擠一個,擴大著圍觀的人群。在這匹外鄉來的馬的面前,沒有地位身份的差別,不會因為你是干部就讓你靠前一點,或多看兩眼。阿七那些賣肉的前同行們丟下他們的肉檔,有的手里還拎著剔骨的刀,有的還拿著秤桿,他們也沒有因為阿七的關系得到照顧,河唇街在分配新鮮事的享有權上,任何人都是均等的。
現在,阿七成為事件的中心點,他已經想出了絕妙的辦法,叫賣菜的李大鳳貢獻了一截包裝繩,把馬韁加長,然后緊緊地系在卡樓的廊柱上,為了防止馬匹往前踏步,進入人行卡樓,他不加商量地把隔壁肉丸店的滿滿一桶凈水拎了過來,放到了馬頭下方,他想,馬跟牛差不多,按這種辦法,讓它喝水,然后就不會動步子了。
但是,這馬連低頭的欲望都沒有,似乎沒有注意到這群陌生的南方人給它拎來了干凈的水。水面上倒映著它的一截脖頸,與倒映在那里的阿七的臉重疊在一起。
趕馬的人早已經進了旅社,在老板娘的招呼下坐定下來。老板娘正處于亢奮狀態,她沒想到今天會出現這么個奇特的客人,她完全不理會外面的人聲鼎沸,也不理會那匹馬??簥^歸亢奮,她心里開始思謀,該如何招待這個從天而降的客人。
“有面嗎?”趕馬人喝過老板娘專門為他沏的茶,問道。
“呵呵,我們這里不吃面?!崩习迥镄Φ?,“有飯。”
“哦,是的,南方不吃面。”趕馬人不好意思地說道,“那給我來點飯?!?/p>
老板娘走到門口,朝肉丸店喊道:“來碗肉丸,一盆飯!”在來不及自己做的情況下,她總是這樣取巧,從肉丸店轉手要。
“一份夠嗎?人吃了,馬呢?”肉丸店扔過來一句。這話引來一陣哄笑,除了那匹馬,所有圍觀的人都笑了。
雖然開的是玩笑,但是引起了阿七的重視,他開始琢磨,趕馬的人累了得吃飯,馬呢?它可沒比他少走一步路,說不定這個王八蛋還是一路騎著它來的??墒墙o馬吃什么?草?他差點就要去張羅了,不過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想,它的主人不急,別把自己搞得像牧馬人似的。
“多少錢?”趕馬人很快就把飯吃完了,放下碗,問道。
“先不管,住下再說?!崩习迥锏馈Uf完這話,面對這個解決了饑餓的趕馬人,她的亢奮勁頭忽然消退了。她開始不安起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這旅社可是特殊經營場所,派出所讓她承擔了特勤耳目的地下職責。
外面的人越來越多,她開始害怕了。不過,她有鎮定的能力,不然,六年前她一個外地女人,敢獨自跑到河唇街上開旅社嗎?她不慌不忙地燒了一鍋水,招呼趕馬人沖涼。盡管以往她也這樣給男客人燒水,但是這次不一樣,當她幫他把熱氣騰騰的水拎進沖涼房的時候,鐵皮桶底落在地面,發出“咣”的一聲,心頭忽然漫過一陣凄冷。她不知道這桶水夠不夠洗去趕馬人一身的塵土,因為她不知道他到底走了多少路。一個開旅社的人,最懂得心疼自己的客人,他們都不是為了住店而來的,而是因為走不動才住店。現在,走不動的除了這個個頭不高,一臉一身都是塵土的男人,還有那匹被眾人圍觀著的馬。
外面已經是人山人海,而她在店子里全然不顧,只顧給一個陌生的男人燒水沖涼,難道只是為了驅除他身上惡心的怪味?難道只是一個店家對客人的基本服務?她這樣問自己??墒牵瑳]等她回答自己的提問,外面就傳來了馬匹倒地的消息。
老板娘一點也想不到,這馬一倒下,會引來后面那么多的麻煩。
這是發生在一個多小時前的事,現在,事情的發展已經由不得她,也由不得趕馬的人了,事態的走向不再由河唇街決定,而是事件本身,只不過所有知情者都參與其中。
3
現在,趕馬的人跟著黃所長的屁股,走進了派出所的辦公室。他環顧著掛滿四面墻的錦旗,仿佛從這些榮譽中找到了人民公安提供的安全感。他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等待黃所長的問話。手下幾個人,都分派到兩個橋頭執行封鎖任務去了,黃所長只好自己上陣,完成筆錄工作。
“誰叫你坐下的?”黃所長皺眉道。
趕馬人站立起來,他終于意識到落在人家手里了。
“坐下。”
“謝謝?!?/p>
“哪里人?”
“河南?!?/p>
“身份證?!?/p>
“給?!?/p>
趕馬人從褲袋子里掏出一個褐色的錢夾,從里面摳出翻了邊的身份證,黃所長一手接過,一手戴上眼鏡,將證件舉在半空看了起來,然后口里念著號碼,登記在筆錄簿上。
“婚姻狀況?”
“什么?”
“有老婆沒有!”
“沒?!?/p>
“沒?”
“沒。”
“為什么沒?”
“死了。”
“死了?”
“前年臘月,病死的?!?/p>
“嗯。”
黃所長在桌子上敲了敲筆頭,往上回顧了一遍自己記下的內容,接著問話。
“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
“河南、安徽、福建,還有江西?!?/p>
“為什么來到這里?”
“不曉得,走著走著就到了這里。”
黃所長停下筆,抬起頭,狠狠地盯了他兩眼,道:“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打算回家的,趕著趕著進了一片林子,走了一個晚上,才轉出來,一出來就到了貴地?!?/p>
“你回家要往北,怎么往南來了?”
“關鍵是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分不清還走?”
“不走咋辦?”
“那么你一直是往南走的?”
“往北走可沒法混哪,北方的馬比人還多,不稀罕?!?/p>
整個問話的過程還算流暢,最后涉及的問題是這個人趕馬出門的動機。按趕馬人的說法是,他從莊上出發的時候不是一個人一匹馬,而是十幾個人,五匹馬,他們出來的目的是演馬戲。莊上的人每到農閑,都要召集了班子出門,今年天旱,出門的班子少說有五十個,有的連老人、小孩一起帶上了。說到他們這個班子,演到安徽的時候,大家要寄錢回家,班頭死死捂著,不愿意分錢,造成大家的積怨。再走了幾個縣以后,不快演變成仇恨,然后打了一架,侄子把叔叔的頭打破了,大伯子把弟妹的褲頭扒了,情形十分狼狽。雖然他在里面沒有親屬,在這場沖突中不涉及倫理,但是他無法忍受這種自相矛盾的游走,一氣之下強行牽了一匹馬,放棄報酬分配,獨自離開了。他的打算是一路往回走,自己和馬配戲,盡管他掌握的戲式不多,但是他也沒有了過高的要求,夠吃飯和住店的錢就行了,只要回到家,比什么都強。一路南下,看戲的人越來越少,有時候別說住店,就是吃飯的錢也不夠。他記得最后一場戲是在福建的一個農家院子里演的,觀眾只有兩個人,七十歲的爺爺和六歲的孫女,孩子的父母去外地打工了,爺爺煮了雞蛋和酒,請他邊吃邊演習戲,說看完這出戲,他就要把孩子送到父母打工的地方去了,那地方大,可再也看不到這些流動的馬戲班子了。他心里難受,一口氣把自己所掌握的戲式都演光了。爺爺要給他錢,他沒要,要留他住,他也沒住,急著要回家,再也不演了??墒牵瑳]想到越走越不對勁,最后就來到了這里。
“到了這里,還走不?”黃所長挑了挑眼皮,道,“再走就是汪洋大海了!”
“還走?到那時死的不是馬,而是我的人!”趕馬人道。
黃所長一個人問話,一個人研究,一個人對所有信息進行仔細甄別,搞得有些累。分析了幾遍以后,他給縣局打了個電話,將所了解的情況作了詳細的匯報。他沒有對此下結論,作為基層派出所的領導,他不習慣下結論,他只管反映警情,作基礎性的調查,控制局勢,作結論的事一切交給縣局領導和指揮部門,這是他用寶貴的三十多年工作經歷作為代價換取的經驗。
這個時候已經是下班時間,縣局領導走開的走開了,值班的又不分管刑偵和治安這一塊,不夠下結論的專業水平。電話里推來推去,大概那邊的領導有些不耐煩了,讓派出所自己看著辦。黃所長硬邦邦地說了一句:“沒事大家都好,有事別讓下面擔當!”然后掛了電話,也不知對方聽見沒有。這邊電話剛放下,另一邊電話響了,黃所長一接,是河唇稅務所打來的,稅務所的湯所長問:“馬肉,他們準備殺馬,吃不吃?”
“笑話,人在我手上,誰殺馬?”黃所長瞟了一眼趕馬的人,道。
“三大天王準備動手了,說要預約,給他們報數,要不連渣都沒有了?!睖L道。
黃所長這就知道,信用社的郭德鱗又在唱戲了。三大天王指的是郵電所所長王木、供銷社主任周恭和、信用社主任郭德鱗。他們三個是河唇鎮本地人,在河唇街上占了半壁江山,平時喜歡扎堆,形成他們自己的陣營,杯葛外來干部在河唇街的人際格局。
如果是吃狗肉,湯所長肯定就不跟他們搶了,這回吃的是馬肉,代表了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在重要事務上的影響力,哪能落后于他們?他積極聯合黃所長,自然有這層意思。
“吃!怎么不吃?他們吃得,我們也吃得!我拿主意?你們拿你們拿,我這里的主意還沒拿下呢?!秉S所長道。
“今晚不走?”放下電話,黃所長轉身對趕馬人說,“身份證先放我這里,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拿?!?/p>
“所長!”趕馬人仿佛被下達了拘捕令,觸電般站了起來,“我一個出門人,沒犯啥事,那證件……”
黃所長現在的精力有些分散,既要掂量縣局的結論問題,又要顧念湯所長的馬肉問題,眼前的趕馬人有點讓他越看越不舒服,聽他這么一啰唆,立即在桌子上猛拍一掌,厲聲道:“你還想不想走?”
“想。”
“那你給我回去!”
“那……”
“那什么那?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來取證件!”黃所長像恨不得三下五除二跟眼前這個人劃清界限似的,又在桌子上猛拍一掌。
也許什么人拍桌子他都可以不怕,但是,這是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拍桌子,跟他們掏槍一樣,誰都不敢不害怕。趕馬人皺了皺眉頭,委屈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出門,這時候,即使所長說要把他連人帶證扣下他也沒辦法。從離開家那天起,他們這些出門人就知道由不得自己。
比如現在,他的馬死在大街上,正被三個河唇街的“地頭蛇”一口咬了下來。他還在派出所接受問話,這三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就集中到了河唇旅社。他們看了橫臥在街道上的死馬,目測了馬的體重,嘀咕著分解它的毛重和凈重。在這過程中,每個人都伸出腳,在它逐漸冷硬的身體上輕輕搓了一下。顯然,他們剛才是碰過了頭,拿定了吃馬肉的主意,才決定一起跟河唇旅社的老板娘講價錢的。很奇怪,他們不是想到要跟趕馬人商量,而是跟老板娘商量,有些不在道理。
評估過死馬的基本條件后,他們三個有前有后進了旅社,像三個受托逼和的鄉紳似的,貌似主持公道,實則心懷鬼胎。他們進去以后,都沒有坐下來,不著邊際地兜了半天圈子,才跟老板娘說明了意思。
“既然你們問我,那我也就替他拿主意,”老板娘一臉哀痛,道,“不賣?!?/p>
對她這個冷冰冰的決定,三個人有些納悶,但是他們志在必得,干脆都坐了下來,軟硬兼施。他們提出,只要答應,可以給她分一份?!敖o我一份?”老板娘忽然把頭擱在兩膝之間,低沉地哭了起來。
這一哭,把三個人都哭糊涂了。周恭和道:“你這個女人真是,又不是你的馬,更不是你身上的肉,有甚好哭!”
“既然不是我的馬,不是我的肉,你們問我干啥?!”老板娘把頭抬起來,道,“你們不是欺負人嗎?一個外鄉人,現在馬死了,人被扣到派出所,你們卻好意思殺馬……”
他們聽得不是滋味,好像開始反省自己的不當言行,集體把矛頭轉向黃所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指責他純粹是多管閑事,不就是一個借路經過的外鄉人嗎,有什么值得緊張的?還不顧人家的喪馬之痛,把人扣下來,真是小題大做,捕風捉影。
郭德鱗畢竟是個有威望的人,他要王木出面給黃所長打電話,要他先放人,讓他回來處理死馬,一匹死馬癱在那里,像話嗎?
老板娘聽了這話,覺得在理,這才是人情味,于是擦干眼淚,開始跟他們好好說話了。
“妹子,你別看到一個外鄉人就想到自己,我們河唇街上可沒分彼此,你自己想想,你老公過世以后,作為社里的職工,周主任的供銷社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你來了這里,說不想走,于是把這個旅社給你,一干就是六年,話是說收租金,可社里怎么收的?你恐怕不會沒有數?,F在,縣社已經強調了多次,要堅決清理不良資產,可周主任怎么好說出口?要是他說了,在你這里不是人,可不說,在縣里他不是人。好,這都不說了,再說就見外了。說到欺負人,我倒是這樣想,你的家在外縣,來到河唇街,有人嫌棄你嗎?河唇街上誰欺負過你?”郭德鱗的身子往前傾,話越說越有條理,輕重急緩,處理得恰如其分,“我們沒吃過馬肉,整個河唇街的人都沒吃過,人活一輩子,不就是一個吃一個穿嗎,我問過了,馬肉是可以吃的,沒問題,可你別以為我們是來搶的,不是這個意思。你也是讀過些書的人,秦瓊賣馬的故事該聽過吧?賣馬不是遭欺負,就是一匹活馬,送給我們也沒用,何況是一匹死馬?我們是為他著想,他鄉落難,能幫補他多少算多少。等他回來,一定會高興我們這個意思,我們都是男人,道理想得到一塊?!?/p>
郭德鱗的一張嘴巴在河唇街不是最能說的,卻是最能把人說服的,本來老板娘和河唇街的關系,源頭在供銷社,可供銷社的主任周恭和沒這個水平說她,話到了信用社主任的嘴里,卻變得一句是一句,半點含糊也沒有?,F在,趕馬的人還沒回到旅社,他們說話的意思全部集中在老板娘的身上,特別是郭德鱗這個老東西,借說馬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下子把六年來的事情拎了起來,讓老板娘有點措手不及,六年來在河唇街的主動地位瞬間被他摧毀,深陷被動之中,似乎現在河唇街正分成兩個工作組,對付兩個外鄉人。
死馬躺在門外,已經沒多少人圍觀它了,它的身體已經完全冷卻下來,安安靜靜地客死他鄉。而它的主人,暫時還沒有處理它的權利,不過,三個在河唇街上能夠說話的人已經幫他想好處理的辦法了。
郭德鱗見自己把老板娘說入道理里來了,趕緊把話題打住。當然,老板娘一直沒再說話,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醞釀什么。
趕馬人回來了,很多人看著他從鎮政府大院里走出來,像一個輕車熟路的人,徑直往河唇旅社方向走。如果他不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他是個外鄉人。他強打著精神,從河唇街的老屋頂漫過來的夕陽,斑駁地打在他的身上,像一片片魚鱗似的。其實,只要稍加留意他的腳步,明眼人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剛剛長途跋涉到達河唇街的人,他的腳步有些輕浮,像踩在云端上。雖然在他到達的時候,一個南方女人給他燒了熱水,讓他洗去了征途上的少許疲憊,但是,他才結束的迷途再冤枉,也不及從派出所回到旅社這段百來米的路艱難。現在,他成了一個暫時被扣押了身份證的公民,進去時他還有一身的底氣,出來時已大不一樣。如果說馬死了,他還可以裝著沒什么事似的,住上一晚,明天問清楚路線,然后坐車返鄉,那么現在他不可能按照這種想法走了。在黃所長沒把身份證還給他之前,意味著他處于公安的監控之中,鬼知道在這個過程中的分分秒秒里會發生什么事?正如昨天他趕著馬轉出嶺南的高山密林,心頭還為逃出生天高興,誰知道高興不到半天,就陷入了更大的災禍之中:馬死了,人被盯上了。
現在,他正好經過他的馬旁邊。沒有生命的馬被嶺南小鎮上的人遺忘了,沒有人再圍觀它,只有四條狗在它的頭部、尾巴部位轉,有一條棕色的狗還不知趣地用嘴巴拱了幾下馬的蹄子,試圖撩撥這個跟自己顏色相同而體型差異巨大的家伙。漫在死馬身底下的白沫已經和它的混合物一起干結,一簇南方的蒼蠅在低空飛舞,像一群蜜蜂,追趕著馳馬從花叢中拔起的四蹄。依照人的天然感情以及人與動物的感情機理,此刻他都應該停下腳步,彎下腰來,表達自己的悲傷、無奈,甚至為它灑上兩行淚水。但是,很奇怪,他沒有那樣做,好像路過的、看到的不是一匹為他的浪跡而付出生命的馬,而是一個跟他的馬顏色相似的土墩。
事實上,沒有經歷他此刻的心情際遇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到的,比如很多人看到電影上那些逃亡的戰士竟然把馬殺了,感到非常憤怒,非常不解,而他們對此是不會憤怒和不解的。一句話,沒有共同的經歷,就不會有共同的體會。他就這樣目不斜視地進了河唇旅社的門,這時他最迫切的就是見到旅社的老板娘,這是他在這個嶺南小鎮上唯一親近的人,盡管他們之間的關系剛剛建立。他是她的顧客,剛才他還使用過她親手提到跟前的熱水。他可以不再打聽這個小鎮的名字和小鎮上發生過的事,但必須保持跟她的投宿與接納的關系。
和郭德鱗所想的結果一樣,趕馬人對他們提出殺馬的要求沒反駁一句話,完全同意他們把馬拉走,而且絕口不提錢的事。不是他不加考慮錢的事,而是他對這個小鎮有了足夠的警惕,他不主動提錢,至少可以避免可能設伏的圈套。三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在河唇街上土生土長,都沒出過什么門,普通話都不太好,交流顯得費力,說得清楚意思,但是表達不清感情。而這種事情,要充分達成默契,少了感情色彩,就變得冷酷,甚至有些僵硬。
趕馬人不提錢的事,輪到郭德鱗他們騎虎難下了,不給是不可能的,但到底給多少錢合適?他們不得不又動用老板娘,讓她出面探價。一開始他們集體向她交底,與她交涉,其實就是先見之明,沒有她做中間角色,事情沒那么好辦。
老板娘現在是被河唇街的一方勢力剝奪了主動權的人,沒有理由不配合他們的行動。她代表中間立場,反復探了幾次趕馬人,都是一個答復:“隨便給?!?/p>
一個是信用社的主任,數錢的人精,一個是供銷社的主任,做了半輩子生意,再一個是郵局的所長,雖然不數錢,但是數件,按件收費,毫不含糊,想想,他們會掉進“隨便給”的圈套嗎?
這就不再是錢的問題,而是河唇街的名節問題了。讓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在河唇街吃了虧,說得過去嗎?盡管他們都不知道他來自何方,不知道他會把對河唇街的不良印象傳播到哪里,但是,從他們此刻的表情上看,都一致認為千萬不可“隨便給”。
4
天色很快就要暗下來,食品站的屠工按照周恭和的吩咐,早就研究好了殺馬的程序。他們都沒有想到,殺了大半輩子的豬和牛,還有機會殺馬。這對他們來說,既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也是一次對屠宰技藝的挑戰。雖然將要面對的是一匹死馬,但是他們以對付一千頭豬和一百頭牛的干勁準備著。他們前幾天引進的電動褪毛機剛剛安裝好,現在,經過集體研究,決定提前啟用,在一匹馬的身上開始他們的機械作業時代。為此,他們請示了上級,一遍遍對照說明書,一遍遍檢查電源,盡量做到萬無一失,開工吉利。而稅務所那邊也開始催促,他們本來安排晚上湊份子吃雞的,現在臨時改變食譜安排,決定吃馬肉。雖然他們第一時間就知道死馬的消息,但是根本沒有想過馬肉這事,這匹馬就是被掩埋了,或者被郭德鱗他們連毛發一起吃掉了,他們也一點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關鍵是郵電所的所長王木主動給他們打電話,問到馬肉的分配問題。這三個老家伙盡管平時頭顱高昂,形成鮮明的本土陣營,但是在敏感問題上,還是有他們的姿態的。其實,湯所長接到第一個電話,就斷定這是郭德鱗的主意,王木只不過充當了中轉員的角色。顯然他們不答應,這馬肉他們三個是吃不下的,你想想,吃馬肉的機會河唇街過去沒有,以后也不一定會有,一旦獨吃了,他們承擔得起未來數十年的罵名嗎?說郭德鱗這些人老奸巨猾就在這里,他們不僅主動打電話,還故意做好了數量上的安排,稅務方面多少斤,林業方面多少斤,糧食管理所多少斤,其他小單位就由各自平時走得近的大單位去調劑了。河唇街上的事情處理起來其實也不難,條框一劃,彼此陣營清晰,各自掂量著辦。信用社、供銷社、郵電所三家單位就是一個集體,就像三個同穿一條褲子的人。
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為了充分尊重趕馬人的情感,也為了充分維護河唇街千百年沿襲下來的君子風氣,以郭德鱗為首的三個老家伙艱難地推動著事態的發展。
“三百塊,就這么定。”周恭和等不及了,開口亮出了底牌。
“這樣吧,我來做主,四百塊算合伙的錢,我信用社另外出一百?!惫瞒[忽然抽出另外一張牌,“這位兄弟今晚的住店錢供銷社出,明天郵電局的郵車來了,順便把他捎到縣城,我叫我家老二在車站接,他要去哪里,協助他買好車票,送他上車?!?/p>
此話一出,在座的除了趕馬人沒聽懂以外,其他人都不得不表示嘆服!似乎一家伙揭開了郭德鱗掌管信用社三十多年不動搖的秘密,似乎預告了他還將繼續深刻影響河唇街未來的真相。
老板娘渾身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嘆服得疲軟成一團。河唇旅社跟信用社門斜對著門,她聽了六年郭德鱗的咳嗽聲,看了六年他逢人就笑的臉,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成功地把他請進屋里坐下過,即使信用社有上級來人,要借用旅社的房子,他也是站在門口跟她吩咐事情,此刻,她似乎完全地明白了他的用意所在。做人做到如此滴水不漏,世上除了他郭德鱗,恐怕不會有什么人了。
她喘勻了氣,口氣堅定地代趕馬人作了答復:“好吧,就這么定?!?/p>
起身的時候,郭德鱗表示感激地看了一眼老板娘,伸出手與趕馬人相握,臉朝老板娘道:“我們買的是肉,不包括馬皮和骨頭,他們有他們養馬的規矩,你等會問清楚他。”
老板娘還能夠說什么話呢?這個連她也沒有想到,王木跟周恭和肯定也沒有想到,趕馬人自己也斷然不會想到。
“皮革他們用得著送給他們,骨頭幫我找地方埋了?!壁s馬人聽了老板娘的轉述,出奇地平靜,沒有悲傷,也沒有感激,他坐在黃所長每天必來坐上半天的那張木沙發上,右手撐著下巴,雙目看著對面的服務臺,看著釘在正墻上的營業執照,防護執照的塑料薄膜已經由白色變成了黑色。
現在,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旅社里面只有趕馬人和老板娘兩個,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外面早已經安靜下來,恢復到了往常一樣的入夜光景。河唇街沒有街燈,狹長的街面依靠每家鋪子的燈光照明。他們不知道死馬什么時候被拉走了,動用了多少人才拉動它。當然,更沒有去聯想:一匹死馬現在按照什么方式進行了肢解和分配,從來沒有烹飪馬肉經驗的河唇街人將會怎么樣對付它。
他們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就像剛剛料理完一個親人的葬禮,作為共同承受悲傷的親屬,他們現在需要的不是說話,而是默不作聲,彼此在心底思量失去親人以后的生活。
六年前的一個類似季節的夜晚,老板娘在這個屋子里,經歷了同樣的沉默,當然,那時她死的不是馬,而是她的男人。他的男人死在河唇街,她從幾百里外的外縣老家趕來,料理完后事,她在這個店子里沉默了三天,沒吃沒喝,也沒有想事情。有的人以為她后來提出承包這個店子的決定就是在那三天想出來的,事實并非如此,沒有經歷過的人怎么會想得到那種體會呢?承包店子,決定留在河唇街,這是她第四天早上一瞬間的念頭,這個念頭意味著她跟河唇街和解了,不再斤斤計較男人的死亡,也意味著她將繼承男人的遺志,而打起了堅定地活下去的勇氣。似乎在這一刻,她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時光,她覺得跟河唇街的諸多往事,好像在沉默中一點點化解掉了。她覺得對不起的人,該感謝的人,什么人對她好,什么人一直沒消停對她的戒備,這一刻都清晰起來。
她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幾乎忘記了旁邊還坐著一個人,而且此刻他也陷入了自己無限綿長的思緒。后來她在黑暗中哭泣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旁邊這個趕馬的人,也讓她感覺到了他的存在。人世間最具有力量的就是哭泣,它沒有方言的障礙,也沒有風土的禁忌,而且不受白天黑夜的限制,它照樣散發著它的感情色彩,不會因為黑夜,就聽不出哭聲里的哀痛,也不會因為白天,就減少哭聲里的隱忍。在這個陌生的南方小鎮的夜晚,趕馬人以為自己又重新陷入了讓他迷路的那片叢林,不過,陪伴他奮力尋找出路的不是那匹瘦弱的棕色老馬,而是一個看不清臉龐的嶺南女人,她用她的哭泣給他壯著行色,給他指引腳下的道路。
現在,整個河唇街進入了它被馬匹改變的夜晚。居民們在餐桌上議論著今天下午街上發生的一切,他們的議論富有各自獨特的視覺,有的人把話題延伸到圍觀人群的細節部分,有人發現誰踩了人家的鞋子,誰摸了哪個女人的屁股。有的人在回顧馬的眼珠子,有的人在津津樂道他所看到的馬的陽具。有的人眼界高一點,境界也不同,他們代表了河唇街一部分人的社會責任心,他們的話題涉及了外來人口對河唇街治安的影響,以及不明來歷的動物帶給河唇街的防疫壓力。不過,他們所擔憂的問題還在天黑前就由權威的部門作了解除,高橋頭和矮橋頭的警戒已經回撤,河唇街恢復了與外界的正常溝通。這些河唇街百姓的談資很快就被油鹽柴米所取代,談完這些,他們要洗碗,要催促孩子們洗澡寫作業,要在燈下整理一天的賬本,有的要出門催點款子。像那些賣肉的人家,哪有什么工夫停留在這些屁事上,他們是河唇街起得最早的人,當然要比一般人早些睡覺。最倒霉的有兩個家庭,他們的親戚從村子里趕來看馬,結果連死馬的痕跡也沒看到,沒看到馬,他們也不回去,假裝來串門,讓街上的親戚憑空多了一次接待,現在他們還沒有告辭走人的意思。
5
即使鼻子不太靈的人,也聞得到此刻飄蕩在河唇街上空的一股陌生的氣味,那是從稅務所、信用社、糧站的伙房里飄出的馬肉的味道。他們集中了所有的智慧,調動了所有廚房力量,以不同的烹飪方式處置馬肉,他們都不知道到底馬肉要煮多長時間,是用文火還是武火,因此,各自的辦法都是嘗試性的。但是,他們都有相當的耐心,把這當做歷史試驗。黃所長此時充當了巡視員的角色,在稅務所到高橋頭外的糧站之間走動,到各個廚房巡查,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親自夾起一塊或兩塊馬肉,放進嘴里咂吧品嘗,然后丟下筷子,迅速把信息傳到下一家:
“稅務所的搞法才是正確的,我沒有想到還有更好的辦法,看樣子他們個個都是前世吃馬肉長大的。”
“郭主任他們已經搞出香味來了,過幾分鐘就開始吃了,你們怎么搞的!”
每一家都邀請他喝一杯,但是他堅決不喝,這讓大家很奇怪。來到河唇街的時候,他是一個不怎么會喝酒的轉業軍人,在河唇街長期良好的治安環境里,他慢慢學會了喝酒,而且成了著名的酒鬼。讓他著名的不是酒量,而是酒德,這一點郭德鱗最有發言權,他是這么說的:黃某是河唇街串門喝酒最多,但是出錢最少的人。但是,客觀上講,這怪不得他,派出所寄居在鎮政府的大院里,沒有自己的伙房,即使他再想跟其他單位一樣禮尚往來也沒辦法。在河唇街上,任何成了習慣的事物,很快就會被納入日常的合理構成。今天晚上,黃所長三次巡查到信用社馬肉烹飪點,三次都堅拒了郭德鱗他們喝酒的邀請,這讓素來跟他沒什么好話的王木生了氣。黃所長的臉皮似乎一夜之間長厚了五公分,不計較王木的脾氣,嘻嘻推托:“有任務,不喝!”
本來這個黃某是屬于稅務所陣營的,湯所長也把他列在今晚斗酒的隊伍里,可是他忽然變了個人,不僅滴酒不沾,而且坐立不安,這讓湯某非常懊惱。
“你到底干嗎?有???”
“有任務。”
“身份證扣在你那里,擔心他飛了?”
“非也。”
“馬的事?”
“都在鍋里了,還馬的事。”
“那是啥事?”
“打個比方,你們稅務所要查誰的賬務,有必要跟派出所說嗎?”
“那是。”
整個晚上,最忙碌的算是河唇街上那幾條養得肥肥的狗,它們被無孔不入的奇特氣味搞得徹夜不安。在它們四處奔走的途中,總是能夠跟黃所長相遇,它們對黃所長今晚的行蹤備感警惕,他獨自一人,在河唇街上幽靈似的出沒,三點成一直線,而河唇旅社就是他的巡查路上的一個點。只有這幾條暗夜里狂歡的狗,注意到了這個資深警察今晚的工作重心,不在馬肉,而在河唇旅社。他總是在旅社門口停留,有時故意在廊柱下藏上幾分鐘,有時候故意貼著對面冥具店的墻角,注意旅社的動靜。
但是,如果就此認為黃所長是今晚河唇街最忙碌的人,那就完全錯了。還有一個人被所有分享著馬肉的人遺忘了,他就是宣布馬的死亡和證實馬的安全的劉站長。遺忘他不是他做人不行,而是他的單位不行,在一系列政府機構中顯得最沒地位,別說吃馬肉這樣的事沒人惦記他,就是平時喝杯茶也沒有人在乎。而此刻,這個河唇街上唯一的中級獸醫師正在挑燈夜戰,一絲不茍地記錄他今天對馬匹的處置心得。他有這個良好的習慣,至于很多人認為他只是個善于人工配種的獸醫,那完全是誤解。他在心得里寫到了一點,就是在遇上突發疫情的時候,基層單位如何密切配合的問題。由此說明,他對今天下午黃所長對畜牧機構的無禮還是耿耿于懷的。寫完這些,夜已經有點深了,但是他還不想上床,他惦記著入住河唇旅社的趕馬人。也許,這個來自河南的趕馬人,勾起了他在鄭州求學的記憶,誰知道在這些久遠的記憶里,還包含著什么,以致他久久不能入睡呢?
在劉站長最終決定關燈就寢的時候,河唇街也差不多完全進入睡眠了。馬肉分別被吃光了,根據后來有些人的回憶,連一點湯也沒剩。那張因為缺乏經驗而剝得不太工整的馬皮被掛在食品站的門廊里,上面最少集中了占河唇街總數三分之二強的蒼蠅,它們都不愿意睡覺,在集體追憶從這張馬皮上消逝的靈魂,表達它們卑微的哀思。隨著馬肉氣味的消散,那幾條狗也倦怠下來,在它們庸常的生命里,所有的氣味終歸是缺乏尊嚴的誘惑,很可憐,為了這點東西,它們總是窮其一生地折騰。每當進入睡眠之時,就是一天里它們對活著的價值感到最乏味的時候。
黃所長呢?他現在在哪里?
有那么一瞬間,他好像在河唇街的空氣里消失了一樣。事實不是如此,他從高橋頭潛過河岸的淺草,拐到了河道上,一路攀爬,到了河唇旅社的后窗地段。他一手緊緊扎著一塊突出的石條的邊角,一手按住腰帶,似乎在防止他的槍掉進水里。然后,他仰起頭,注視著黑暗中的二樓窗戶。其實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動用他的耳朵,盡管過了五十歲,但耳朵跟眼睛一樣,還好使得很。
耳朵好眼睛好,不等于身手也好,他很快就感到手力不足以支撐自己的身體和意志了,他不得不準備放棄堅持。就在這個時候,窗戶打開了半片葉子,一盆冰涼的水仿佛黃河之水天上來,朝他的頭頂垂直倒下。
仿佛這盆冰涼的水澆滅的是一簇微弱的火苗,至此,河唇街完全安靜下來。除了給這個小鎮命名的河水還在流淌,一切都在進入它們自然規律意義上新的一天。
6
在一片嘈吵雜聲中,河唇旅社的門開了,老板娘沒有做生意的樣子,她穿戴整齊,頭發高綰,好像準備出一趟遠門。是的,她從旅社走出來,快步走向鎮政府,直接去了派出所的辦公室。
“黃所長呢?”她沒有看到他的人,問兩個正在沏茶的年輕民警。
“感冒了,在床上?!逼渲幸粋€民警說。
“我找他去?!彼纛^就出了門。
“喂!老板娘,所長的脾氣你知道,被他罵了我們可不管??!”另一個民警追出來喊道,力圖阻止她進入所長的房間,末了,這個小民警好像有意要表示他已經熟透河唇街的玩笑方式,加了一句,“難道晚上再找他就來不及了?”
“罵?你放心!”老板娘回頭笑了一下,似乎在說后一句,“他敢罵我?”
所長的房門沒鎖,她聞到了濃重的風油精的氣味,心里愧疚起來:我的天,真感冒了。
她看到了斜靠在床頭的他,看到了床頭柜上的空槍盒,以及一瓶大號的斧標風油精。她也看到了他頭上一根根豎起的泛白的頭發,以及他眼里死灰般的神情。
似乎沒有感覺到這個女人進入房間,而且正站在眼前,他的眼皮動也不動一下。她走過去,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說:“真感冒了?”
“算你狠!”他抓住了她的手,放到胸前。
“對不起了。”她掙開手,說,“把身份證給我。”
“誰的?”
“他的。”
他迅疾地坐了起來,仿佛感冒瞬間痊愈了。
“你要干什么?”
“走?!?/p>
“跟誰?”
“他?!?/p>
“你瘋了不成?”
“不?!?/p>
他又躺回原樣,仿佛感冒卷土重來,比剛才更加嚴重,不僅流了鼻涕,還流下了眼淚。
“我老婆死了八年,這個你知道,第三年你來到河唇街,我跟蹤了你六年,你連一句話也沒給我?!彼竦卣f著,“一夜之間,你就要走了?!?/p>
“有些事情是跟蹤不著的。”她說,“我早該走了。”
“給?!?/p>
他從枕頭下掏出身份證,壓到她的手心:“根據審訊,那人不壞,自己留個心眼吧。”說話的口氣恢復了所長的威嚴,盡管鼻音影響了發聲效果。
作為河唇街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河唇旅社的老板娘走了。和過去的所有事物一樣,人和馬的出現與消失,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被河唇街淡忘。
但是,所有的人按照慣性將之淡忘,偏偏有兩個人不愿意忘記,因為此事多少帶給他們一些遺憾。
他們是河唇街的攝影師王作文和河唇中學的老師郭子和。王作文照相,當他看到馬的第一眼起,心里就在盤算,得利用那匹馬大干一場,讓整條河唇街和整個河唇鎮的男女老少騎馬、牽馬照相留念。郭子和是美術教師,他計劃帶學生來給馬寫生,在河唇中學的美術教學史上第一次引入“寫生”這個概念。
聽到馬倒斃的消息,王作文氣得差點把照相機當場摔爛,他計劃在今冬把信用社的貸款還清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從明天開始,他又得躲避郭德鱗那張逢人就笑的臉。而郭子和更是氣得吃不下飯,他已經向學生們發出了通知,而且翻出了一個殘舊的畫夾,按理說,如果不發生變故,這是證明他曾經是風華正茂的藝術家的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