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示慷慨的時空甚多,但請客吃飯無疑是最常見的場合。不僅常見,且最古老,甚至可以說是它啟動了交換。初民時代人們的交換是極端慎重的,免得肉包子打狗。是大型獵物啟動了交換。你想,有人打到了大動物,不請吃,別人眼睛瞪得碩大,更重要的是,大熱天那幾十斤肉擱不了幾日,還不如假作慷慨,當順水人情。但這就有了問題:打小動物可以獨吞;追逐大動物常常落空,易受傷害,真捕獲到了還要與他人分享,這行為為什么竟然持續下去了?因為英雄情結。當了英雄,眾人服膺,吸引異性不在話下。由此看,慷慨是與英雄情結結伴同行的。具體說,兩個動機啟動了慷慨:其一,損失小—獵物儲存不住;其二,有收獲—不乏無形資產,簡單說就是“牛逼”。慷慨形形色色,仔細看多不離這兩個動因。從來路上看,其中既有先天的因素,人與人的英雄情結之天賦是不等的;也有后天的因素,是大型獵物易腐爛、存不住的特征誘發了食物共享。
太史公所撰范蠡之子的故事大家耳熟。其二兒子因殺人囚于楚國。他本意遣小兒子帶重金求救,大兒子說:“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遺少弟,是吾不肖。”以自殺相迫。范蠡不得已,讓大兒子帶上一封信和黃金千鎰赴楚國。大兒子竟還帶上自己的黃金百鎰。到楚后遵囑將信和黃金千鎰送給父親故交莊生。莊生說:你放心,快回去,弟弟放了也勿問原委。莊生本意事成后將黃金歸還老友。長子竟又私自去見楚王,以星象游說楚王大赦全國囚犯。事成輕易,便覺花錢冤枉,又去莊生處。莊生知其意,遂歸還黃金。但甚不悅,奏楚王一言,楚王怒,大赦囚犯前夕殺了范二公子。范蠡見長子攜老二尸體歸,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大兒子輸在摳門和算計,小兒子多半能辦成此事,因為慷慨。客官或許不認同他慷慨,那是因為你太美化了慷慨。摳門的對立面不是慷慨是什么?世間慷慨品性各異,此其一種也,當不在少數,名曰“慷爹之慨”,隸屬于“慷他人之慨”之列。 順便說說由來,長子與三子天差地別之品性,都屬后天打造而成。
我對杜月笙一直抱有極大的好奇,以為西西里黑手黨的頭子不過如此,或許還不如杜老板。當然是時勢造梟雄,東方第一大碼頭,偏偏又是三不管的多國租借地。乃至中華民國的蔣委員長打理上海的事情,都要拜托杜老板。杜老板自然少不了故事,從中每每窺見他的慷慨。是先天還是后天?我以為是天性使然。早年他貧困潦倒,只是浪跡十六鋪碼頭的一個癟三。但他某日若小有斬獲,必吆三喝四,與小兄弟們散盡所得,一醉方休。若只憑算計,無此天性,恐難坐上上海灘黑社會第一把交椅。
接著要說的是賴昌星。其人得勢時堪稱黑白通吃,八面玲瓏。得益于何處?揮金如土。當今世事,行賄者與受賄者都如過江之鯽,無以計數。賴昌星玩的不是新鮮把戲,不同的是,他向一切合作者散錢,出手就是別人的數倍,數十倍,于是他搞定了四面八方。我以為從他身上看到的是先天與后天的“完美”結合。天性摳門,肯定做不來賴某人的勾當;同時一定是沐浴了中國行賄大潮的洗禮,他開悟了:別人行賄給這些,我如法炮制還有用嗎?錢是大家賺的,我的收獲是大家給的。賴昌星幸運,免于一死。而西方廢除死刑之思路的重要支點是,社會對犯罪的行為負有一定的責任,不可以將一切都推給罪犯。看過某記者與賴昌星的談話錄,我感嘆,這是個人才。他的稀有的豪爽性格,如此性格所驅動和開發出來的卓越的活動能力,如果是在不同的社會土壤和氛圍下,本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發育和展現。
我一直在冷眼旁觀周圍人的慷慨與摳門。當年無數人才削尖了腦袋到美國去淘金。今天怎么樣?衣錦還鄉的美籍華人一進國門,就被招待他的朋友們出手之闊綽驚呆了、嚇傻了。而親朋們常常私下恥笑假洋鬼子們的摳門。我覺得很好理解。國外的華人大多是打工者,高級打工的畢竟還是打工的,他們掙的是辛苦錢。我也認識一兩個在國外做生意的朋友。有一位資產達兩千萬美元的朋友,歷史反革命出身,自豪于自己兩手干干凈凈,沒有利用國內的資源賺一分錢,他開一個七十多人的軟件公司,雇員半數以上是白人。如今他已經“金盆洗手”。飯局只要有他在,必是他付賬,但明顯可以看出,他花錢理性、算計。存在決定意識。他在國外雖然不是打工族,依然是掙辛苦錢,靠合法經營致富。國內最豪爽和慷慨的是兩類人:商與官。同為商人,為什么中國商人比我那位美籍商人朋友要“慷慨”呢?二者的經商之路是完全不同的。人家靠打造優質的商品和服務,我們的商人靠建立關系網。勾結官員貫穿他們商業活動的始終,勾結的手段不外請客吃飯送禮。一路走下來一直是出手闊綽,并且是越來越闊綽,這頗好理解。其一,套句話劇《茶館》的戲詞,“總不能將這點意思搞成不好意思”;其二,消費在升級,行賄焉能不升級。一言以蔽之,國內很多商人,實為賭徒。賭徒的性格自然非同尋常,賭徒的出手必然驚世駭俗。官員的慷慨更好理解。他們花錢或可以單位報銷,或可以轉嫁商人。就前者而言,他們花的是納稅人的錢。他們的慷慨,是慷納稅人之慨。如今吃飯能報銷的人越來越多。教授、副教授大多手里有大把的課題費,當然這錢同樣是民脂民膏。因為官方有意用課題費堵學者的嘴,學界已完全同流合污。古今中外大學校園的附近都是吃飯的好地方,因為那里人多,錢少,口味刁。而時下最不能吃飯的地方就是大學周邊,因為人多,課題費多,嘴拙。
冷眼旁觀,我越發感到這些年來慷慨之士越來越多,不對,還是說慷慨之徒吧,別辱沒了“士”這個稱謂。這群體日趨壯大,獨一無二的原因是,慷他人之慨的路徑的擴大。他們的壯大,對其他類別的慷慨之士構成一種打壓。不是嗎?你也要顯擺慷慨,那你也要支付這份金額。但一己之收入如何匹敵公司、官府和地皮財政。于是發生的是,慷慨比賽場上劣幣逐良幣。劣幣,花他人錢財的慷慨者。良幣,掏自己腰包的慷慨者。
在時代的大潮面前,筆者自慚形穢。其一,覺得自己刻薄無聊。我出席飯局當不算少,雖然大大少過若干同仁。絕大多數飯局都是朋友掏錢,不用說,掏的納稅人的錢。我長期以清流自居,其實清潔度有限,刻薄度日增。其二,我也是被驅逐的“良幣”。八年半的知青生涯早就鑄造了一個慷慨悲歌之士。當年靠著吹牛、講故事,修建蛤蟆通水庫的逾千名知青中半數以上知道鄙人。我曾經說,八五二農場近百個生產隊,一半以上我去了有人管飯留宿。朋友來了你不招待,人家能管你這個不速之客嗎?可見當時我乃慷慨之士。但二十年間我已經淡出了。二十年間我沒有一分錢課題費,我怎么敢跟朋友比埋單呢?每年總要請我的研究生吃一兩頓飯,大約十三四個人。少年人的敏感想必早就察覺到自己導師的摳門。其實這也是我的刻意教誨之一。每次我都是拿根鉛筆認真點菜,每次都是點兩輪,每輪八個菜。為的是多聊一會兒,且不讓菜放涼。每次都是自帶酒水,為了不挨宰。每次都要求用免費的餐具,為了省錢。我和學生吹我這本經:人在社會上活著要建立有別于他人的區別性,區別性不是靠錢砸出來的,是靠自己的風格。比如喝酒,我一定要選比較少見的品種,比如我帶的二鍋頭是六十五度的,市面上不多見;這次還帶了俄國買的伏特加,并不貴,但是稀罕。重要的是心意和心思。心思就是動腦筋想出別致的點子。你的風格就是你的區別性。
慷慨近乎于被官與商壟斷了,我們這些本來的慷慨者只好躲到邊緣,喝著十三元一瓶的六十五度二鍋頭,評說著時下的慷慨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