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城堡到修道院
一個夏天的深夜,82歲的單身漢維格在丹麥的城堡里迎來了兩名俄羅斯修女,雙方共同度過了一段復雜時光。維格先生個子高大,單薄,走路搖晃,純白色的胡子覆蓋整個下巴,鼻子碩大,但比不上他邊框磨損的眼鏡,那眼鏡幾乎把一半瘦臉都給罩起來了。他眼神嚴峻,臉上肌肉下垂,冬天要戴一頂厚實的黑毛皮帽子,從未有過婚姻,但82年人生之旅堪稱飽經(jīng)風霜。
只是,他度過的年月遠不及他想要建成的事物那么恒久。老頭兒維格屬于那種稀松平常過了一輩子,臨死才想做件大事的人。他熱切地想在自己的古舊城堡里供奉神像,想讓自己購買的土地承受神蔭。他行將就木,直到了墳墓邊上,才出于某些理由下定了決心。
40多年前,他買下了這座城堡,并在其中度過許多歲月。但如今,他卻想把它改建成一座修道院。他給遠在俄羅斯莫斯科的東正教會寫信,用的是別人不大能拒絕的言辭:“你無法改變一個老人的想法,不是么?”他希望教會接納這一個請求,派遣一位修士、幾名修女和一些信徒到這里來。
但正如羅馬帝國一樣,他很快就將在這段經(jīng)歷中明白,修道院并不是一天建成的,一座世俗城堡要想成為一座精神的殿堂,中間隔著很遙遠的路途。在最終抵達信仰的盡頭之前,還有許多瑣碎到難以忍受的事情發(fā)生。
表面上看來略有些乏味,但精神上的波瀾足以讓敏感者驚心動魄。這是那類在瑣碎故事中呈現(xiàn)心靈碰撞的典型之作。《修道院》并不是一部奉神的紀錄片,相反,攝像機花5年時間記錄下老維格的生活,講的是在將神明的寄托矗立在人間的過程中,人們需要如何克服內(nèi)心的隱秘暗影。或者說,它講的是一個老人的畢生夢想成為現(xiàn)實之前,必然會跳出來的那類刺眼的現(xiàn)實。他在其中為自己失敗的人生做一次最終的努力。
來自莫斯科的允諾
這座位于丹麥鄉(xiāng)間的古老建筑實在令人滿意。城堡的紅磚墻用白色石灰連綴,有些地方被塵土覆蓋,有雨水和著塵土結(jié)成的泥污,灰屋頂和尖尖的哥特式城堡尖頂從樹木中高出。夏天,四周開著白色的灌木花,陽光濃烈。維格在這里,可以隨時聽到樹葉和鳥叫,可以在樹蔭里或窗戶里的陽光下讀書,打盹。維格的房間凌亂,但充塞著書籍。
但這里的生活算不上有多好,這從一些細節(jié)里可以隱約看出??p隙處的石灰涂抹得很不均勻,顯得不是一次精心裝飾的結(jié)果。此外,盡管這里寒冬漫長,但用于供暖的管道幾乎有20年都沒有使用了。
維格太孤僻,他對生活所表現(xiàn)出的表面的熱情掩藏了他對人類的陌生感。他信仰上帝,但內(nèi)心缺乏有信仰的人所具有的某種勇氣。他避著塵世生活,躲在自己的痛苦記憶里。
但這個男人一直有一個夢想?!拔倚枰粝乱恍┛梢杂谰昧鱾鞯臇|西?!彼忉屨f,這個東西就是一座修道院。很難說他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他做神父的經(jīng)歷所致,也許是在幼年那些最苦惱的日子里曾經(jīng)萬般祈禱的緣故??傊?,在82歲這年,他最后一次來到莫斯科,把自己的請求說給教會。
鏡頭忠實地記錄了他在莫斯科的畫面。他走在掛著油畫的長長電梯通道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或在這個城市五光十色的夜晚街頭不時抿下嘴。他頭頂禿了,胡子和頭發(fā)一并垂下到胸膛,身上的西裝顯得過于寬大,但說起話來努力保持著一種尊嚴的姿勢。他的努力獲得了認可,教會愿意接納一個老人的善意,但在此之前,一場詳盡的考察將展開。
老邁的維格動用了自己剩余的所有力氣準備這次考察。陽光和灰塵一同飄進墻的縫隙,在灰色的書架邊飄舞。他穿著藍布衣服,在逼仄的堆滿了木料和雜物的倉庫里,清掃著厚厚的積土。他行動是有力的,帶著一種堅決甚至有點決絕的氣勢。他蹲在地上,仔細打掃著裂縫很寬的木地板,周圍的碩大旅行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摸過了。他用鐵鏟往樣式古老的鐵爐灶里遞送煤炭,濃煙不斷鉆出來,把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都遮住了。
閑暇時,他喜歡用右手食指撫摸自己的嘴唇。他吃力地搬著花樣繁復的桌凳,將它們安置在他認為滿意的角落。他還在一扇明亮寬敞的窗戶邊,摞著十字架、圣經(jīng)、蠟燭和自己父母的照片。他把修女們將要休息的臥房準備得非常舒適—也許是過于舒適了,他忘記了自己要迎接的是習慣苦修、不善于與人逢迎的上帝的女兒。
等這一切都準備停當之后,老維格暫時安下心來,等待即將到來的出乎他意料的故事。
如何同女人爭吵
最初的考察并不能說是盡善盡美,但也將就。修女們帶著教會饋贈的圣像來到這里,簡單地指出不足之處。屋子里掛的唐卡非常漂亮,但修道院不需要它?!拔覀儜摪阉米摺!毙夼f。而那些佛教雕像,包括一張中國清朝人抽鴉片的臥榻,也在黑袍姐妹的指揮下被搬走了。維格動作很猶豫,但他選擇順從,在老舊的地板上,他趴著丈量,為教堂測算尺寸。在供熱管道上,他做了細致研究,相信它能夠恢復。
這是一個曾在年輕時為了寫一篇關于修道院的論文而隱居在本尼迪克特修道院里的男人,但理論并未預告,當他與修女們一同規(guī)劃修道院時,有這么多事情將會發(fā)生。
夏天,兩位修女又來到這里。一輛發(fā)著“突突突”的聲音的橘色篷車把她們送到了這座即將改變命運的城堡門前。
領頭的羅莎修女膚色黝黑,面帶收斂的笑容,她帶著十字架,下車后第一件事是邊四處打量,邊在胸前劃著十字。這一天,維格先生換上了彩色的外套,他說起話來扭捏,身子不斷左右搖晃。他是一個一生極少與女性有接觸的男人,而她對男人的了解也未必比他強多少。第一次見面,兩個人都笑了—這在以后的生活中也是很少能見到的場景。
修女們帶來了嗓音甜美的聲音,這在維格的經(jīng)歷中并不多見。她們也唱圣歌或者念詩,盡管那里面有時候聽出的不是人間的親切,而是天國的帶著冷意的圣潔。但對老維格來說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們帶來了維格一生都在回避的那類與女性發(fā)生的爭吵。
關于修道院的話題終于進入實質(zhì)階段,維格和修女也開始了彼此糾纏不清的生活。工作時,老頭兒會穿上一件寬大的灰西裝,戴上一款略顯滑稽的、只有老人才會毫不在意地套在頭上的黑色帽子,修女則在黑袍外套上墨綠色的工裝。與幾乎從來不露出笑容的維格相比,她說話時會身體前傾,雙手握在身前;而他坐在椅子上,半側(cè)著身子回頭。
關于構(gòu)思中的修道院,他們有太多無法達成一致的地方。羅莎意志堅定,不容置疑,她以嚴格的眼光審視這座令人驚嘆的建筑,指出每一處需要花錢修繕的地方,即使是狹長走廊頂上的一處瑕疵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圍著雛形中的修道院散步,一邊爭辯,一邊互相忍耐,但最終的結(jié)果,往往都是維格自己站在門外生著悶氣,不情不愿地接受對方的意見。
“她們不能吃咸餅干?!庇幸淮?,他對前來幫忙修繕的工人指出這個無比嚴肅的問題。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與這些無法理喻的女人的爭吵中,要命的是,他每次都落在下風。
當討論進入某個階段后,雙方的神情都嚴肅起來。一次對話是這樣的:修女不斷指出需要改變的地方:漏水的屋頂,供熱系統(tǒng),需要增添的家具,她掰著手指頭為這些計劃估算工期,而老維格像個不情不愿的小學生那樣,只是用含混的聲音不停地重復著:好好好,好好好。
還有一次,當修女逼問“關于這一切你怎么說”時,維格賭氣地別過臉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你總能看到他低著頭,嘟著嘴,擺出一副委屈不已的樣子。
“無論烏托邦有多好,總會出來一些讓人無法回應的事情?!彼晕野参康馈K呀?jīng)足夠賣力了,在高高的窗戶邊爬上爬下,只是為了把那塊躺了很多年的厚重地毯拖到陽光下曝曬,以等待修女們贊賞,但現(xiàn)在,修女認為他中意的碩大廚房實在沒有必要保留,就連那厚實、沉穩(wěn)的屋頂,也因為“沒有必要”和可能對墻壁產(chǎn)生壓迫,需要替換掉。
這實在惹惱了他,于是,這個習慣于懊惱地接受的男人進行了一次無力的反抗。他提出,城堡內(nèi)的教堂僅僅作為臨時之用,以后可以在城堡外面造一座新教堂,因為“這里畢竟不是神圣之地”。但修女說:教堂一旦建立,就是永久的建筑,不能搬來搬去。
何妨沒有答案
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維格幾乎無法認出自己夢想的模樣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虔誠而執(zhí)拗的修女是正確的,卻無法就此妥帖地承認自己的失敗。此前,盡管他并不喜歡人類,但他卻希望在這世界上留下某種永恒的敬意。而如今,這個老伙計面對即將面目全非的,和設想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產(chǎn)生了一種“什么都失去了”的感覺。
關于修道院的爭執(zhí),逐漸蛻化成維格對自己人生的否定。他虔誠、意志堅強、固執(zhí)、敏感,盡管畢生秉持著開放和善良的品性,但他是一個無可否認的徹底的失敗者。
他這一輩子從未與外人愉快地相處過,甚至連年輕時與女人交往的失敗也逐漸浮現(xiàn)出來了。維格并不是一個內(nèi)心蒼白的人,他對自己的鼻子、對性與愛、對母親和父親都有著獨到見解。他有一個糟糕的童年,其中包括喜歡打人的父親、順從但慈愛的母親,他外觀的缺陷導致他從未約會過(他的鼻子和耳朵長得都很糟糕),也許是這個原因,他做過神父,做過圖書管理員,這都是一些可以專注地避開他人,而不需要與人交換內(nèi)心的職業(yè)。
到最后,這些談論和爭執(zhí),幾乎變成了一個總是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并從未在愛情中冒險的男人學習愛的故事。他們互相妥協(xié),又彼此生著悶氣。維格需要面對的一個考驗是,他能否為了一個比自己更偉大的事物改變自己。而更大的考驗也許是:他能否在自己人生的末尾,學會與女人相處,并不把事情徹底搞砸。
結(jié)局是,他們在懊惱和爭執(zhí)中,終于學會了喜歡對方,并且勉強達成了和解。修道院最終將按照羅莎的教導矗立,它將不會有寬闊的廚房,也不會有花里胡哨的裝置。老維格付出的代價,是放棄自己在心中構(gòu)思了幾十年的一個幻象,接受一個面目全非的修道院,但他并非一無所獲。經(jīng)由痛苦地選擇后,他終究為自己留下了某種夢寐以求的東西。這不只是一個讓周圍的鄰里“有事可做”的處所,這是通往他信仰的階梯。
價值不止于此,經(jīng)過幾十年的掙扎而幾乎被毀壞的對自己和人生的信仰,令他重新獲得了呼吸。這就好比那座充滿裂痕和污漬的古老建筑,在被轉(zhuǎn)變?yōu)橐环N比投資地產(chǎn)更加有價值的事物之后,它獲得了無可估量的價值。
當然,正如有人在看完影片之后滿懷痛苦地質(zhì)問的那樣,《修道院》并不負責深入維格內(nèi)心并提供更多審視。他天然的信仰是否被生硬砌造成俗套的虔誠?在時日無多之際打碎自己幾十年的夢想換取物化的偶像,是否真意味著對他的救贖?在這個關于一個男人和兩個修女之間的故事里,這是絕對沒有辦法獲悉答案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