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種觀點認為,特殊的社會與政治環境,使得中國執政者習慣于靠口號治國,接二連三地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口號。然而,我們仔細觀察,在晚近二十年間林林總總的口號中,恐怕沒有一個口號如鄧公當年“發展是硬道理”這句口號般叫得響、影響大。也因此,二十年回頭看,不少人既把中國的經濟快速增長歸功于這一口號,也自然要把中國大地上與經濟高速增長相伴隨的種種沖突、陰暗和不堪歸罪于這一口號。
面對新的歧路和選擇,拋開這一口號的事功背景,現在真到了我們需要用學理層面的資源好好“研究”一下這一口號的時候了。
一
“發展是硬道理”,這一口號中的核心詞無疑是“發展”。然而,關于什么是“發展”,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鮮有人正本清源過。
按托達羅(Michael P. Todaro,1998)在其名作《經濟發展》一書中的說法,在發展經濟學的早期定義里,“發展始終是意味著一個原本或多或少長期處于停滯狀態的國民經濟,具有能夠產生和支持每年5%至7%或更高的國民生產總值(GNP)或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的能力”。也就是說,1970年代之前,“發展”即等于“經濟增長”,幾乎完全被視為一種經濟現象。學者與決策者也都相信,只要經濟總量迅速增長,就能通過“利益擴散”惠及廣大社會成員,并且為經濟的不斷增長和社會福利更為廣泛的分配創造必要的條件。
在這一理念的指導下,世界銀行等一些國際機構聯合一些發展問題專家,為第三世界國家政府制定了一項旨在使國民生產總值迅速增長的戰略,這項貫穿于1960年代的戰略后來被冠以“第一個發展10年(1960~1970)”名稱。戰略的實施卓有成效:參與國均取得了驕人的經濟增長成績。
但是,經濟增長不僅沒有如預期的那樣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反而惡化了貧困、不平等和失業等嚴重社會問題。1973年,時任世界銀行行長的羅伯特·麥克納馬拉承認:“盡管發展中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有了10年空前的增長,可是他們人口中最貧困部分只得到了較小的好處,幾乎8億人—占總數20億的40%—依靠每天大約30美分的收入來維持生活。他們在就業、平等和實際收入方面很少或根本沒有改進,甚至實際上還有所下降;他們的境況是營養不良、文盲和骯臟,正處于絕對意義上的貧困。”
基于此,越來越多的發展經濟學家和政策制訂者呼吁“重新定義發展”。從1960年代末開始,“國民生產總值被趕下臺”,“發展”已經從“減少和消除貧困、不平等和失業等方面重新加以解釋”。當時有代表性的經濟學家達德利·西斯爾(Dudley Seers,1969)這樣簡潔地解釋發展:“對一個國家所提出的問題是:貧困問題已經并正在發生哪些變化?失業發生了哪些變化?不平等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如果所有這三個方面都從過去的高水平下降,對于這個國家來說,這無疑是‘發展’了。如果這些中心問題的一個或兩個方面的狀況繼續惡化,特別是在三個方面都越來越糟的話,把它叫作‘發展’是不可思議的。”
對“發展”的重新定義很快帶來了發展戰略的變化。世界銀行和發展問題專家推動了“基本需求戰略”以指導“第二個發展十年(1970~1980)”計劃。這一戰略的要義是滿足人們吃穿住行方面的基本需求,盡快消除絕對貧困,重點放在教育、保健、營養、就業、收入分配、土地改革等方面,核心是達到社會公平。
進入1980年代后,以丹尼斯·古雷特(Dennis Goulet)等為首的經濟學家,把“發展”的內涵再度往前推進了一大步。他們發現,發展現象絕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學問題,也不僅僅是經濟增長加上收入、就業和不平等等問題。“不發展(Undevelopment)”還是一種精神狀態。按古雷特(1984)自己的說法,“不發展是駭人聽聞的!……與不發達相聯系的普通情緒,是在疾病與死亡面前一種個人和社會的軟弱無力感,是當一個人摸索著認識變革時的慌亂感和無知感,是對控制事態進程起決定作用的個人屈辱感,是在饑餓和嚴重自然災害面前的絕望感。”因此,這些經濟學者認為,“到了我們將政治與經濟理論結合起來的時候了”,“發展必須被視為一個既包括經濟增長、縮小不平等和根除貧困,又包括社會結構、國民觀念和國家制度等這些主要變化的多元過程”。(托達羅語)
于是,在20世紀最后10年中,在匯結世界級名校的美國常青藤聯盟所使用的最主流發展經濟學教材中,終于寫下了這樣的字眼(Economic Development, 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London,1997):“‘發展’的內在含義起碼要有三個基本組成部分或核心價值作為思想基礎和實際指導方針。這些核心價值是:基本生活需求,滿足基本需要的能力;自尊,要作為一個人;選擇的自由,擴大個人與國家在經濟和社會方面選擇的范圍。”
二
我們再回到“發展是硬道理”的口號吧。
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發展是硬道理”中的“發展”,符合當下世界主流思想界關于“發展”的認識,那么,所有人都會認同這個口號。因為“滿足基本需求,滿足自尊,滿足選擇的自由”,幾乎代表了現代社會中所有人共同的價值和理想追求。如果這能成為“硬道理”,不僅意味著中國每個人生活富足,還意味著中國社會和諧、政治昌明,這還會有誰反對嗎?
那么,為什么在當下中國,有人會把三十多年中積累下來的種種陰暗面尤其是人文精神的喪失與“發展是硬道理”聯系在一起了呢?
原因正在于過去三十多年間,中國人對“發展”的理解仍然局限于發展經濟學在1970年代之前的水平:把“發展”扭曲理解為“經濟增長”,于是,“發展是硬道理”這一觀念在經過權力、知識與資本共謀下的反復灌輸和強化認同后,某種程度上也蛻變成了“經濟主義”。
而正如法國著名學者阿爾貝·雅卡爾在其《我控訴霸道的經濟》一書中所批評的:“同所有的原教旨主義一樣,經濟主義的原教旨主義也有極大的傳宗布教之熱情。它采用團會的組織形式,宣稱經濟增長是唯一可行的通往未來之途,自詡宣揚的經濟教條是世間唯一的真理,并不遺余力地到處傳播,強加于人。大多數宗教這么干過。幾個世紀以來,基督教為了散播他們的福音,毫不猶豫地訴諸武力,各各他的十字架陰魂不散,時常化作懸在異教徒頭頂上一把利劍;而穆斯林們為了傳播古蘭經,有時也把象征伊斯蘭的新月變為彎刀,威脅不忠的教徒。”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硬道理”的支撐下,“發展”—實際上是經濟增長—在中國成了可以摧毀一切的“利維坦”:“經濟增長”不再是一個手段,而是一個目標,一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推進的目標。在權力者爭相上位的游戲中,“經濟發展”成了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籌碼;在決策者那里,以“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名義肆意破壞環境、搞野蠻拆遷甚至容忍腐敗、黃賭毒等等,非但不是什么缺點,反而能夠證明地方領導人的改革意志,反對者就自然成了“保守派”。在這種大氛圍下,擁有財富的多少也日漸成為評價個人價值的唯一面向。“唯有追求財富,才可能在時間之流留下足跡”,“如果你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只能參與這種游戲。這是一個大聯盟。如果你不加入,就定義上來說,你是次等人。”(John Kay, 2003)
也因此,我們的確得承認我們在物質上富足了,但經濟增長的好處并沒有平等惠及絕大多數人,社會鴻溝在持續擴大;與此同時,我們還失去了更可寶貴的信仰、精神和文化,心靈日趨荒漠化。在這樣的社會中生存,我們又有多少人有自尊和自由可言?這也正印證了不久前的一項調查:竟然有超過70%以上的人口認為屬于這個社會中的弱勢人群!
三
中國人有一種古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今天終于有人提出,要重新理解影響我們思想三十多年的“發展是硬道理”。這至少說明風向標已經在變。
實際上,至早可從2003年算起,風向標已經開始變化。那一年,蔓延中國大地的一種莫名其妙的被稱為“非典”的病毒在得到控制之后,執政者盡管按慣性仍然在強調“發展是硬道理”,但已經對“發展”這個舊瓶子悄悄裝進了“新酒”:加進了追求“以人為本”“人的全面發展”“可持續”等社會目標,盡管強調GDP增長仍然沒有被剔除出“發展”這個“瓶子”。新近十年中,在認識上尤其在政策制訂上雖然仍然有反復,但我們終于看到:擺在我們面前的,除了那條波瀾不驚、秩序井然,可是幾乎讓我們所有人都日益喪失幸福感的老路之外,還有一條雖然陡峭險峻但卻可能帶我們回歸綠色和諧與心靈充盈的家園的新路。
所以,我對我們的時代始終心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