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與艾滋病毒

我出生在四川東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城市說小其實也不小，也有幾百萬人口，只是那時沒有火車，更沒有高速公路，記憶中去省會成都要坐長途客車顛簸七八個小時才能到。后來讀大學，考到了遙遠的上海，每個假期近五十個小時的火車加五個小時的汽車旅行成為大學四年中每年總有的幾次噩夢。再后來，高速公路通車了，到成都只要兩個半小時；再再后來，有動車了，用一小時四十分鐘便能一點兒都不顛地到達成都。去年，我驚訝地發現，我家鄉到北京居然也有了直航的飛機。兩個小時，不僅是到省會，還可以到首都。外公曾經是四川省運輸公司的司機，母親告訴我，當年外公開長途客車的時候，到成都要兩天，中間要在一個叫樂至的地方住一晚上。母親總說，外公要是還活著，看到現在的路不知該有多開心。蜀道難，從此只存在于李白的詩里。

這應該并非我一個人所經歷的故事。過去二三十年里，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或多或少地經歷了類似的變化。中國的高速公路從1988年通車的滬嘉公路開始，不過二十來年的時間，到2011年底已經超過8.5萬公里。新機場正遍地開花，老機場一擴再擴，坐出租車不能只說去機場，而必須告訴司機是哪個航站樓。高鐵動車“大躍進”式的發展，伴隨著慘烈的事故，引發廣泛的社會爭論。毋庸置疑，也無法置疑，在三十年經濟快速增長的大背景下交通的發展有目共睹。同時，交通基礎設施的發展本身又拉動宏觀經濟的增長。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政府似乎找到了一件法寶，“鐵公雞（機）”一再成為拉動經濟發展的利器。都說發展是硬道理，交通基礎設施成了這個硬道理硬得不能再硬的支撐。

可三十年巨變的背后，并非只是鋼筋水泥。

像父輩那樣在一座城市一個單位日復一日一沉不變地生活一輩子的經歷，對當下的年輕人來說幾乎無法想象。經濟快速增長打破了原有社會的平衡，涌現大量的發展機會，而這些機會伴隨著資源和信息的分布有著很強的區域性和向心性，吸引著個體的遷徙流動。從內地到沿海，從農村到城市，機會的不均等決定了當下中國巨大的遷徙潮，而交通的改善為此提供了便利。

這些年，媒體上總有些關于留守兒童的報道，數以億計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城討生活，找到比在家種地收入更高的工作，但其中有相當一大部分人游走在城市福利的邊緣，毫無任何疾病醫療和子女教育的保障，不得已忍受著夫妻分居和小孩留守的煎熬。我兒時的玩伴，無一例外也都離開了那個我們共同生長過的小城市，在北上廣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和我一樣，坐在都市高檔寫字樓里，心里卻時常惦記著千里之外白發的雙親，每年短暫的假期成為家庭僅有的團聚時刻。遇到夫妻雙方來自不同的地方，春節回誰家有時還成為一個不小的問題。而將父母接到工作的城市一同生活，往往面臨老年人適應不同氣候、習慣以及陌生環境的挑戰。類似的故事在周圍朋友身上紛紛上演，后來，我明白了，所有的這一切用專業術語來解釋叫做“城市化”：人口由農村向城市、由小城市向中心城市遷移聚集。當下中國幾乎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與城市化這個大背景密不可分，空巢老人、留守兒童、農民工、異地高考、戶口乃至房價問題等，無一例外。城市化被認為是經濟發展的必經階段，也被認為是推動中國經濟未來增長的內生動力，但伴隨城市化進程的遷徙潮所引發的深刻社會變革，也漸漸撕裂了傳統基于家庭支撐的社會保護機制。路，越來越方便了，家卻越來越遠。

曾經極度無聊的時候在咖啡廳和朋友做過一個測試，我問關于高速公路大家的第一反應會想到什么。貴，方便，腐敗，偷工減料，不收費就好了……答案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但有一個詞沒有人會想到—艾滋病。在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國際金融組織提供貸款的道路項目中，艾滋病預防常常是一個必須的要求。邏輯很簡單，交通閉塞常常是貧困落后的一個主要原因，改善交通可以增加就業機會和促進經濟發展，但同時也增加了原來相對封閉的群體與外部世界接觸的機會，包括與各種流行疾病傳染接觸的機會，而這一群體往往受教育程度不高，并沒有對包括艾滋病在內的流行疾病進行預防的意識和習慣。在這種情況下，道路暢通后，比開往春天的班車來得更快的，可能是疾病甚至死亡。

這個邏輯還適用于另一個群體，常年遠離家庭的筑路工人。在道路施工的幾年里，他們會和沿線的當地村莊社區產生各種聯系，而往往在大型項目工地周圍，都會散落著各種形式的卡拉OK、發廊和按摩店。亞行貸款的保山至龍陵高速公路項目，沿線幾乎每個村里都能見到至少一例外來工人和當地婦女結婚的例子，而更為普遍的是，曖昧的關系廣泛存在于外來工人和丈夫外出打工的當地農婦之間。我并非要鼓勵某種行為，更無權去禁止此類現象，但在我管理的項目中，我會要求對艾滋病進行預防宣傳，至少可以讓高危人群對艾滋病這樣的惡性傳染疾病的危害和基本的預防手段有必要的認識。同時，在工地派發避孕套或在鄰近商店銷售避孕套，以及給當地婦女提供只需簡單技能的工作機會以增加收入，都可以降低艾滋病的感染幾率。我一直都無法忘記，第一次和某省交通廳副廳長提到此類要求的時候，他合不攏的嘴巴和驚愕的眼神，以及手中長長的忘記彈掉的煙灰。我知道，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顯然，我們無法得出修路導致艾滋病傳播的結論，但是快速發展所帶來的直接的、間接的、顯而易見的，和悄無聲息的變化背后，有太多值得思考的東西。

很多年前，當我參與四川的一條高速公路勘測定線的時候，看到田里插著的一個路線中樁標記，一個村民跟著我走了幾里地，不停地哀求我修改一下路線，以避開村口他家的那棵大核桃樹。那天午飯后，我剛在那棵大樹下休息乘涼。我說國家有補償標準，會賠的。可他告訴我鄰近村莊的例子，征地補償款被鄉鎮層層截留后，一棵數年的大核桃樹的最后賠償到村民手中只有五十元錢，而每年賣核桃可以有幾百元的收入。當時，我感覺很凄涼，那不是一個工程師可以解決的問題，從技術上講，路線可以避開他家的核桃樹，但還是會占別人家的地和砍別人家的樹，相應的賠償依然無法到位。后來，那條路通車后，我又去過那個村，見到那個大叔。核桃樹已經沒有了，他的生活和幾年前沒有太大的區別，利用農閑時到鎮上打點兒零工的收入，基本抵消了因為高速公路征用的土地和砍掉的核桃樹所帶給他的損失。他告訴我，高速公路經過自家門口，自己卻從未有機會坐車走過，而這條路對他生活最大的影響，是每天不得不多繞行一公里以外的涵洞，穿過封閉的高速公路去給路那邊的田地澆水。田間勞作休息時，他常看著來往飛馳的車輛發呆，顯然，他跟那些車里的人，感受截然不同。

過去30年中，中國城鄉居民人均實際收入每年以7%的速度增長，但同時，貧富差距也在加劇，經濟快速發展的成果并沒有被平等地享有。衡量貧富差距的重要指標基尼系數，雖然鮮見官方統計數據，但據亞行相關報告和國內學者的研究，中國的基尼系數從1990年的0.35增加至2008年的0.46，很大程度上，貧富差距加劇主要來源于城鄉之間和地區之間收入差距的擴大。從1985年到2009年間，城鎮和農村的平均收入比例從1.86上升至3.33。同時，這種差距也有很明顯的地域特征，沿海地區與內地在享受基礎設施、金融和社會服務等方面的差距也日益加大。即使在同一地區或同一省份內，無論城市居民之間還是農村居民之間，收入差距的擴大也很顯著。而由收入不均導致的教育、醫療等基本社會服務分配不平等的情況也日益嚴重。經濟學上有個著名的庫茲涅茨倒U曲線，將收入分配不平等的長期趨勢假設為：在前工業文明向工業文明過渡的經濟增長早期階段迅速擴大，爾后是短暫穩定，然后在增長的后期逐漸縮小。關于此假說是否成立，在經濟學上的爭論已經太多，而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如果這樣的不平等若在一定時期不可避免，那為什么吃虧的必須是我？

說發展是硬道理，是在餓肚子的時候憧憬著大蛋糕，基本的邏輯是只要我們把蛋糕做大了，大家就都吃飽了。這其實是一種比較靜態的分析，是對現狀和未來兩個時點的狀態的對比。但如何從現狀走向未來，發展的路徑問題被忽略了，或者無法清楚地交代。這種情況下，“摸著石頭過河”，成了最好的解釋。

近年來，“包容性增長”或“共享式增長”的發展模式正被亞洲各發展中國家廣泛接受，其概念在各國的政策聲明和國際與區域論壇上的關于發展政策的討論以及學術研究報告中不斷浮現。包容性增長同時關注創造經濟機會和使所有人都可獲得機會，既關注做蛋糕的效率，也著眼分蛋糕的公平。機會平等的重要性在于其內在價值和工具作用。內在價值折射基本人權，在獲取機會方面差別對待個人并不道德。更重要的是，機會的不平等會破壞發展的效率并使發展不可持續，因為其導致對人力資源的無效使用，降低制度和政策的質量，侵蝕社會凝聚力，并增加社會沖突的幾率。其工具作用來源于意識到獲取機會方面的平等會增加增長發展的動力和潛力。

發展路徑上，包容性增長模式有三個重要特征：1.高速、高效和可持續的增長，以創造高生產率的工作和經濟機會；2.確保平等獲取機會的社會包容；3.預防極端貧困的社會保障網。提高社會包容性要求投資于教育、醫療和其他社會服務以擴展人力能力，同時要消除各種市場和制度失靈以及社會排斥以創造公平的競爭環境，而完善的社會保障網將滿足由于自身無法控制的原因不能參與發展帶來的機會并從中受益的人的特殊需要，并緩解暫時性的生活沖擊、風險和脆弱性。由此，包容性增長并不神秘，做大蛋糕仍然是第一要素，關鍵是保障蛋糕的均分機會，最后給實在沒辦法分蛋糕的人留一點兒。

包容性增長將發展的定義從以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為基礎的狹窄定義演變為包含發展質量在內的更廣泛的概念，其另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社會保護，即保障全體社會成員，特別是邊緣化及弱勢群體從發展中受益并因此參與到發展中的機制，強調社會對個體成員在諸如養老、教育、醫療及面臨發展變革中的各項需求的關注和保護。社會保護通常會促進機會均等，但顯然需要成本支出。在中國經濟發展的當前階段，要求提供像發達國家那樣的綜合性社會保障的成熟福利結構既不可行也不可取，但這并非意味社會保護是富裕國家的奢侈品。相反，當前面臨的人口老齡化、家庭支持弱化、醫療和教育資源的不平衡以及快速社會變革，都使社會保護在當下的中國變得愈發重要。在一個相當部分人處于貧困、弱勢和邊緣化的社會中，經濟的增長既沒有包容性也沒有可持續性。選擇適當的社會保護形式并增加對個體的人文關懷，逐步落實推進，不僅可以消除持續發展的制約因素和潛在隱患，還可進一步釋放增長的潛力。

最后，我們再回到修路的故事。

兩個月前我去了綿陽的三臺縣，檢查亞行資助的地震災后道路重建項目。因為支持的是農村道路的重建和改造，沿線村民直接受益明顯，對項目非常擁護。縣長告訴我，這個項目最大的收獲就是凝聚了民心。他給我講了個故事，一次縣交通局的車下鄉檢查工地，陷在泥里，周圍村民聽說是交通局來看項目的車，就自發七手八腳地把車抬了出來。縣長坦言，憑如今基層的官民關系，這樣的和諧并不多見，如果換做其他的政府部門，估計老百姓圍觀看熱鬧還來不及。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相隔并不遠的什邡鉬銅項目所引發的激烈社會沖突，只為GDP而不顧民生和環境利益的項目，老百姓越來越不買賬。不改變發展的思路，這樣的鄰避運動會越來越多。其實，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并不太關心那些高深的學術假說或者常常晦澀的政策語言，日子過得是否更好更開心，便是發展質量最直接最樸素的檢驗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