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走后怎樣

摘 要：白先勇的小說《黑虹》以意識流手法敘述了現(xiàn)代家庭主婦耿素棠離家出走后的苦悶、墮落和死亡結局，通過對小說文本的具體分析試圖探究現(xiàn)代娜拉——耿素棠出走的原因及出路，并分析小說蘊含的今昔對比、靈肉之爭主題。

關鍵詞：《黑虹》；娜拉；耿素棠；出走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03-0116-02

1879年易卜生創(chuàng)作了戲劇《玩偶之家》，寫出了婚姻和家庭生活的虛偽，使千萬女性紛紛學習娜拉，以出走來掙脫家庭和性別的牢籠。1923年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對缺乏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在擺脫玩偶身份后的命運作出冷峻的預見——“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jīng)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出路”[1]30；在小說《傷逝》中警示離家出走后耽于夢境卻無視或不愿正視現(xiàn)實的女性——“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與此遙相呼應的，1960年臺灣白先勇創(chuàng)作了小說《黑虹》，借助意識流手法真實細膩地表現(xiàn)了一位缺乏精神獨立和心靈寄托的現(xiàn)代娜拉——耿素棠，在“迷迷糊糊、時空交錯、物我移位的境地”中復雜微妙的意識流動，再現(xiàn)了她的婚姻生活和精神世界，客觀冷靜地敘述了一位現(xiàn)代女性在離家出走后的苦悶、覺醒及其反叛的墮落和死亡。與魯迅一樣，白先勇關心的不只是出走，小說不僅探究了失去自主意識的現(xiàn)代娜拉的問題和出路，而且闡釋了今昔對比、靈肉之爭的主題。

一、現(xiàn)代娜拉的出走及原因

托爾斯泰曾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與《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相比，白先勇筆下的現(xiàn)代娜拉——耿素棠是臺灣一名小公務員的妻子，是終日埋在“那間雞窩一般的小房間里”洗衣做飯的家庭主婦，因此雖然同為出走的女性，但出走的始末及原因全然不同：娜拉出走是由于在家庭的經(jīng)濟變故中看清了自己的玩偶身份；在耿素棠這里，只有“幾片苦瓜”的晚飯、丈夫“朝著她一閃一閃發(fā)著逼人的亮光”的眼睛和忽然變得陌生可惡的臉龐、兩個嘰喳喳的孩子，使她“覺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發(fā)脹”，最后在三雙眼睛的瞪視下跑出家門。從表面上看出走是緣于此，而且在出走后耿素棠也連續(xù)七次質(zhì)疑自己的出走和心煩意亂，反反復復歸因于“一定是因為這個才三月天就悶得出汗的鬼天氣”，試圖平靜自己看似無中生有的苦悶。其實，這些簡單的事件和因素僅僅是促使這位現(xiàn)代娜拉出走的導火索而已，從根本上看“‘出走’是對于苦悶的一種激情反應”[2]127，是源于那顆曾經(jīng)鮮活美好的心靈在窘迫的現(xiàn)在與美好的過去的對比中認識到自己的麻木和悲哀，在故有的和新生的苦悶中逐漸復活，不愿意再繼續(xù)忍受那充斥著尿騷屎臭、冰冷無情的生活。

與“當她把腳伸到潭水里的時候，一陣寒意猛地浸了上來，冷得她連連打了幾個寒噤”不同，當耿素棠初涉婚姻生活的深潭時，就將“這些日子過得糊里糊涂，難得記，難得想，算起來長——長得無窮無盡，天天這樣……”再當她走向水潭深處時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覺：“怪不？在上面熱得出汗，水里面冷得發(fā)抖，怪事！”這種對比鮮明的感受首先可以看做是對她生活現(xiàn)狀的精當描述，表面上她一刻不停、熱火朝天地操勞著家事，而本質(zhì)里這種生活是冷漠無情的，她的內(nèi)心也是冷得徹骨。其次可以理解為象征了不堪的婚姻生活和美好的過去之間形成對比，“熱”代表著溫馨美好的過去，“冷”代表著冷漠無情的現(xiàn)在。她似乎在戀人死后就迷失了自我、失去了自主意識，人生不僅愈演愈亂超出預想，發(fā)展成“煞風景透了”的婚姻生活，而且在現(xiàn)實生活的深潭中越陷越深——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直到喂得“兩個乳房硬生生地拉得快垂到肚子上來”，直到“洗得心寒”；還要做丈夫的仆婦，丈夫每天“用得著她時，總是平平板板用著一個腔調(diào)支使她，好像很應該，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過去卻截然相反——甜蜜又憂傷的戀人和《蘿累娜》，“有一點隱痛從她心窩里慢慢地爬了出來，漸漸擴大，變成了一陣輕微的顫抖，抖，抖得全身都開始發(fā)麻發(fā)癢”，她已經(jīng)“好多年好多年沒有這樣感覺過了，壓在心底里的這份哀傷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讓這陣微微顫抖的歌聲滿滿撬，滿滿擠，又瀉了出來”。盡管今昔對比只是使她隱痛、顫抖、發(fā)麻發(fā)癢，但畢竟重新恢復了知覺。然而要掙脫這一切首先便要從家庭逃開，因此這位現(xiàn)代娜拉只有離家出走，并且不能再回去。

二、現(xiàn)代娜拉走后怎樣

與魯迅一樣，白先勇關心的不僅僅是出走的行為，更重要的是出走的原因與出走之后的問題和出路，在借助意識流細致呈現(xiàn)耿素棠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背后，作家為這位現(xiàn)代娜拉設定的命運是：出走——墮落\\反叛\\不愿回來——死亡。魯迅曾預言娜拉的結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為子君設計的命運是落敗于生活的磨礪和考驗——在反抗離家爭得與涓生戀愛同居后面對的卻是自我的逐漸喪失、愛情的迅速消亡和涓生將她如玩偶般地委婉舍棄等問題，出路則是回到家中郁郁而死。這都說明出走固然是艱難的舉動，但出走之后的道路更有無法預測的障礙和考驗，就如耿素棠，出走固然是對多年苦悶的一種激情反應，但同時極有可能“由出走終而又陷入苦悶甚至絕望的境遇”[2]126。

如果說“出走之后被迫走向墮落，也是一種悲壯的反叛的失敗”[2]129，那么耿素棠無疑是個悲壯的反叛者。應該注意到：之于耿素棠，“墮落”并不是淪落風塵、出賣肉體，而是指她人生中這唯一一次對于酒和性的“出軌”。耿素棠所謂的墮落從黑貓酒吧門開始，中間到飯館喝酒，再到一夜情結束，皆可視為由苦悶生出的反叛，始終與反抗和逃離相輔相成。她在酒吧門前看到黑人走向自己時不禁慌亂，黑人與酒吧女相擁的畫面和酒吧的調(diào)情歌聲使她“猛然感到一陣昏眩”，心中的欲望陡然升起。接著她進了一家喧鬧的飯館，在喝酒或吃飯的問答中選擇了前者，主要緣于丈夫曾經(jīng)斷言：“愛一個會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貨！”之于丈夫喝酒的女人是水性楊花、自甘墮落的異類，那么一個棄家出走的女人再去喝酒則更是壞女人了，耿素棠正是帶著這種叛逆心理借助墮落于酒反抗丈夫的“胡說”。隨后她又想到了糟亂的家、充滿誘惑的貓眼、黑人的手和酒吧女的水蛇腰，又看到男人豬肝色的醉臉，最后與其說她是忍受不了女人的曖昧笑聲離去，不如說是她為了逃避心中愈發(fā)強烈的欲望而駭然逃離這些引發(fā)欲望的聲音、畫面和環(huán)境。最后來到一家植物園，當她坐在草地上試圖冷靜時，《蘿累娜》的歌聲傳來，“有一點隱痛從她心窩里慢慢地爬了出來……壓在心底里的這份哀傷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讓這陣微微顫抖的歌聲滿滿撬，滿滿擠，又瀉了出來”，遙遠的往事也涌入腦海，在今昔對比中她忽然懊惱起來，心中吶喊道“那種地方再也住不得了……走，隨便走到哪兒，愈遠愈好”。她跑到了吊橋上，今昔的再次對比使她猛然覺得憤怒和寒冷，“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孩子們的折磨了。她得好好歇一歇，靠一靠……她需要的是真正的愛撫，那種使得她顫抖流淚的愛撫”，但是這種可能是微乎其微的，因而她退而求其次地期望“哪怕——哪怕像那只毛茸茸的手去抓那個水蛇腰一樣”，扭動的黑蛇、男人的醉臉、黑人毛茸茸的大手、調(diào)情的歌聲、誘惑的貓眼不斷閃現(xiàn)。這時一個陌生男人走來與她搭訕，在發(fā)油的濃香和嘩啦的水流聲中意識停止了流動。

出走（逃離）、反抗與墮落的旅程于此結束，其實自始至終耿素棠都在反叛中出走和墮落，借助墮落反叛、逃離家庭，以出走實現(xiàn)反叛和墮落。但是墮落與出走一樣，只是反叛的方式，不是出路。或許她曾認為這三者可以拯救她，但是當她從旅館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并且不會改變：家里“小毛的奶還沒有喂過”，“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曉得臭成什么樣子”，還是那頭老虎狗的“臉不曉得板成什么樣子”。現(xiàn)代娜拉耿素棠在出走后費盡心神、兜兜轉轉，最后面臨的還是“夢醒了，卻發(fā)現(xiàn)沒有路”的悲哀和絕望境遇——墮落是不歸路無需繼續(xù)，家是唯一歸宿卻絕不能回去，最后只能像子君一樣默然而逝。

三、現(xiàn)代娜拉的“黑虹”

小說名為《黑虹》，然而“黑虹”意象在小說正文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她看見霧里漸漸現(xiàn)出了一拱黑色的虹來，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頭上一樣，她將手伸出水面，想去撈住它，潭水慢慢冒過了她的頭頂”。虹本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色，代表了豐富多彩的希望和富有活力的生活，白先勇設計的黑色的虹則明顯帶有陰郁不祥的幻滅意味。耿素棠在水潭中看到的黑虹也許是恍惚中錯看的一根水草，也許的確是她幻想中的一道黑色的虹，然而都既不是救命的稻草也不是希望的彩虹，而是與她的出走一樣解救不了她的心靈和生活，反而引導她走向死亡。因為，出走之后的道路有著無法預測的障礙和痛苦，而美好過去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拉力和扯力又是如此強大，耿素棠即使像娜拉一樣出走，即使短暫地恣肆和反抗，仍然改變不了她的生活和命運，從出走到反叛的墮落，再到絕望而死，“宣告了一次悲壯的反叛的失敗”。

《黑虹》是白先勇早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之一，也蘊含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今昔對比、靈肉之爭。“‘過去’是純潔靈活的青春，‘現(xiàn)在’是遭受時間污染腐蝕而趨于朽爛的肉身。”“靈是愛情，理想，精神。肉是性欲，現(xiàn)實，肉體。”[3]196，今、昔、靈、肉四者辯證統(tǒng)一、和諧共生本是生命最正常健全的狀態(tài)，但是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今與昔之間的對比極其鮮明，一美一丑，好昔惡今，斷裂之處無法彌合；“靈與肉之間的張力和扯力，極端強烈，兩方彼此撕斗，全然沒有妥協(xié)的余地”[3]202。對于耿素棠來說，過去是與小弟青春美好的戀愛，現(xiàn)在是結婚生子、整日忙碌；過去是真心地愛著小弟和他憂傷的眼睛，現(xiàn)在是作為丈夫孩子的仆人麻木地活著。在過去，“靈”主導著她的人生，聽著哀傷的《蘿累娜》和小弟說的“你不懂我”，是真實的憂傷和喜愛；在現(xiàn)在，“肉”占據(jù)主導地位，她只是作為機器和工具存在，沒有感情沒有喜怒哀樂，“靈”已經(jīng)消失不見。因此，那一拱黑虹就像她生命的斷裂處，出現(xiàn)了卻又撈不著——今與昔、靈與肉的撕扯從隱藏無形到愈加明顯激烈，最后將不可補救的斷裂呈現(xiàn)于她并將之拖向湮滅。

然而，“在白先勇的視界中，‘昔’象征生命，‘今’象征死亡”[3]209。換言之，白先勇將有理想和精神的生視為‘生’，將只有麻木肉體和晦暗欲望的生視為“死”。因此《黑虹》中耿素棠失去感情和美好之后，日子過得糊里糊涂如行尸走肉一般，但是在耿素棠的“靈”覺醒、“肉”溺水而死后，只見“一匹老牛拖著一輛糞車，咿呀唔呀，慢吞吞地從黑色的大吊橋上走了過去，坐在糞車頭的清道夫正仰著腦袋在打瞌睡，臉上遮著一頂寬邊的破草帽”，沒有悲傷肅穆，生命虛妄也好，“靈”得到解脫也罷，一派悠閑寧靜。

參考文獻：

[1]魯迅.娜拉走后怎樣[C]//.魯迅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2]楊匡漢.揚子江與阿里山的對話——海峽兩岸文學比較[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3]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C]//白先勇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