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中世紀波斯兩位作家海亞姆與薩迪的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國傳統儒道思想的影子。這種文化相似性的出現不是偶然,個體思維發展的共同之路、現實政治的被動引導以及兩國文化的客觀交流等,均導致了文化相似的必然性。這種文化相似性也是全球文化共通、人類文明共享的前提。
關鍵詞:波斯;海亞姆;薩迪;儒道思想;文化相似性
中圖分類號:IO-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03-0108-02
11-13世紀,波斯有兩位以思想深刻著稱的詩人——海亞姆與薩迪。他們的作品呈現出與中國儒、道思想的相通之處。當今“跨文化詩學”研究逐漸成為比較文學的熱點,筆者認為,從文學本體入手并從宏觀的角度進行文化對照是很有必要的。
一
歐瑪爾·海亞姆是塞爾柱王朝時期波斯著名的哲理詩人,他的四行詩集《魯拜集》不僅充溢著詩人所普遍具有的高昂熱情,同時也包含著難得的冷峻思考。
學者張鴻年認為海亞姆的詩歌主要涉及三方面,即“對宇宙人生的思索,對社會現實的剖析和對宗教神學的揭露與批判”[1]92。從宏觀上講,這種概括是很準確的。筆者借用其上述歸納的三方面,進一步發掘海亞姆詩歌中的深刻思想。
首先,從對宇宙人生的思索這一層面上看,詩人之思索又包含以下三個側面。
第一是對宇宙不可知和人之孱弱發出感嘆。“我們來去匆匆的宇宙/上不見淵源/下不見盡頭/從來無人能解釋清楚/我們自何方來/向何方走”[2]441-451。這種感嘆時光有限、個體生命渺小的詩歌從屈原《天問》開始,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系類,像張若虛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白之“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種無端之問、莫名思考,都寄托了詩人無盡的苦惱與茫然。這與以莊子哲學為代表的中國道家的思想,即一種生命不可知的論調極為相似。
第二是人生奮斗無意義和及時行樂的思想。詩中說“為浮生的利祿功名何必如此悲傷/可曾見過有誰永不死亡/你胸中吐納的本是瞬間氣息/為這短暫的氣息何必牽心動腸”,詩人看到生命短暫的真相,便將心思轉移到飲酒上:“生命流逝/任憑它是苦是樂/酒中杯滿/不管在尼沙浦爾還是在巴赫爾”。他已不寄托于虛無的來世,而是祈求痛快淋漓的現世。在對宇宙與個人關系的認識上、對生存狀態的選擇上,海亞姆與莊子也頗為相似。
第三是萬物循環轉化論。“如今這草坪之上你我漫步/來日誰踱步在我們尸土之上的草中”,這頗有些“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意味。“我貪婪地把唇貼在酒罐的唇上/從罐中吮吸長壽的瓊漿/那罐的唇兒對著我的唇兒低聲細語/陪伴我一會兒/過去我也和你一樣”,海亞姆有這樣的轉化公式:今人—酒—酒罐—古人。中國的轉化公式與此不同,但道家有另一番物質循環論,比如莊子的生死循環論,認為人死只不過是在形體存在方式上的一種轉化。
除了對宇宙的思索,詩人對社會現實也充滿困惑。海亞姆高聲疾呼“為什么世道對慳吝者如此慷慨/供他受用浴池、磨坊與府第樓臺/正直的人卻被迫賒買晚餐大餅/天昏地暗/這算是個什么世界”,這種不滿現世、控訴權貴也是中外知識分子們共有的責任意識的一種體現。
海亞姆對宗教神學的批判則體現為以下三點。其一是對教長的直接抨擊,如“呵/教長/我們的工作可比你沉重/我們即使爛醉如泥也還比你清醒/我們喝葡萄的血/你喝的卻是人的血/憑良心/究竟哪個更殘酷無情”;其二是身為異教徒的恥辱感,“到何年何月我才不愚昧無知/一事無成/內心要痛苦到何時/今后我這個穆斯林要系上異教徒的腰帶/我為自己的罪行而感到恥辱”。其三是對待宗教的非嚴肅,“一手執杯/一手執<古蘭經>/時而虔誠敬主時而褻瀆神明/我們生在翡翠色的蒼穹之下是異教徒/并不處處昧主/是穆斯林/又不事事虔誠”,伊斯蘭教原本是不主張飲酒作樂的,而詩人以這樣一種放浪隨意的態度表現出對宗教不屑。
詩中常表現出一種對酒的依賴。筆者認為這種對酒的特殊嗜好有些類似于中國魏晉名士對酒的嗜好,起到的是逃避與麻醉自我的作用。一方面,詩人對社會現實不滿卻無力解決,另一方面,對個體生命渺小的事實心懷不甘卻難以逃避。詩中說“為人原本有眼、有舌、有耳/但卻要做到又瞎、又啞、又聾。”魏晉名士們不就正是用飲酒、服散、作詩、清談等裝瞎、裝啞、裝聾的方式來完成對現世抵抗的嗎?“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愿的社會……阮籍佯狂了,劉伶縱酒了,他們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這是真性情、真血性和這虛偽的禮法社會不肯妥協的悲壯劇。”[3]海亞姆詩歌中對飲酒、美女的沉迷正如同魏晉名士的種種作為。
由以上三層面可以看出海亞姆詩歌內涵與中國道家思想極為相似。
二
薩迪尤以兩部作品聞名,一部是詩集《果園》,一部是散文故事集《薔薇園》。歷來人們認為《薔薇園》是具有“宣傳道德與警世性”[2]467的作品。從中外文化的比較來看,《薔薇園》的內涵與中國儒家思想密切相關。
第一卷記帝王言行中第六個故事,臣子勸波斯國王“大公無私”、“仁慈寬厚”[2]474-486,結果國王殺了諍諫的大臣,后來被民眾拋棄,失去了天下。這很像《孟子》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論斷。而第七個故事描寫了一個怕水的波斯奴隸在船上戰栗不已,哲學家想出一個辦法:把他拋到海中然后再拉回來,以驅除他怕水的心理。結果真的治好了。哲學家得出這樣的結論:“大凡一個人總要經歷過憂患才會知道安樂的價值”,這又類似于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論斷。
第二十二篇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國王有一種奇怪的病,需用一個兒童的膽治其病,小孩的父母由于得到金錢同意了這筆交易,法官為了討得國王的歡心也判定了其合理性。但是就在對這個孩子用刑的一刻,小孩說道:“父母是愛護兒女的,法官是為民申冤的,國王是主持正義的。如果父母為了一小小惠,把我斷送。法官判我死刑,皇上也只顧自己死里逃生。除了真主而外,誰還能庇護我呢?”結果國王滿含淚水厚賜并釋放了他。這個故事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小孩那段話,表明社會應有的禮法秩序被打亂。中國儒家思想認為,人應有慈孝之道,法官應公正不阿,最高統治者應該是道德的最高典范,從這個故事看,古代中國和波斯在社會禮法方面的要求相呼應,都有一種在其位謀其政、修其身的基本要求;二是最后國王的病不治而好,這表明在波斯人的愿望中希望道德力量能夠戰勝命運。而儒家思想對道德的重視往往也是超過了對其他一切甚至生命本身的重視
第四十七個故事,寫一個貧困的托缽僧在國王面前表現自己的安樂幸福。這講的是幸福度不是靠地位高低和財富多寡決定的。儒家有“德福一致”的說法,“雖然不反對物質幸福……但更看重道德幸福,一旦能夠得到道德幸福,即使在物質生活方面不甚滿意,也無所謂”[4]。在《論語》中就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是“人不堪其憂,回不改其樂也”[5]。
此外,《薔薇園》還體現了一種“道德第一性”。有一個故事,其核心是“息事寧人的謊言,勝過搬弄是非的真話”,對真假的辨別被放在善惡之后,而這種“道德第一性”使得事情在處理時更加變通。《孟子》中有“嫂溺,援之以手,權也”[6]的故事,面對儒生們最信奉的禮教時,他們都肯講變通,與法家的作法極為不同。
由此可以看出薩迪作品中的思想與中國儒家思想的相似性。
三
海亞姆和薩迪作品中體現的這種與中國儒道思想的相似性,不應簡單歸結為偶然性,而更具隱秘的必然性。筆者認為這種必然性源于三方面:個體思維發展的共通之路、現實政治的被動引導以及兩國文化的客觀交流。
所謂個體思維發展的共通之路,是指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人們,其思維的發展都要經歷大致相同的過程。“不同文化體系的文學中的共同話題是十分豐富的,盡管個人千差萬別,但從客觀來看,總會有構成人類這一概念的許多共同之處”[7],雖然人們生活時空不盡相同,但總歸是生活在宇宙空間,面臨許多共同的問題,這些都足以引發愛好思考的人們相同的困惑感悟。宇宙的恒定性和規律性就會導致思維上的相似性。
此外,現實政治狀況也會導致這種相似性。海亞姆一生都處在塞爾柱王朝統治時期。從軍事上看,塞爾柱王朝兵力強盛,國家政權穩定,疆域廣大;從統治者素質看,君主們缺乏很高的人文素養,所以格外依靠伊朗人進行統治,積極吸取意見;從宗教信仰上看,推崇伊斯蘭教,宗教活動盛行。這很像中國的唐朝。李唐王朝也是由武力強盛的李淵集團建立的,安史之亂前,國力雄厚,社會安定;缺乏很高人文素養的統治者同樣積極吸取群臣意見;宗教上格外推崇佛教。正是在這種國家安全有保障、文化極度包容、宗教信仰發達的環境下,才會使人們有心思對宇宙發問思考、有心思以酒解愁。從海亞姆的詩歌內涵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包容的民族。這種類似于李白豪邁放浪式的情懷一經延伸就不自覺地和道家接上了軌。
薩迪生于13世紀,正是伊朗動蕩的年代。他一生經歷了蒙古人對伊朗的兩次入侵。社會的動蕩總會引起人們對國家強盛的期盼,這就往往體現為對在位者實行仁政、完善統治方略的關注。這類似于孔子生活的春秋戰國年代,同樣是動蕩不安、戰亂不已的年代,人們期盼建立一個強大統一的國家,這種愿望在思想家身上就體現為對統治者的為政期待和德行要求,進而演變為一套立身之本、治國之術和為政之道。
此外,文化的客觀交流更是造成這種文化相似性的直接因素。“唐朝在與白衣大食、黑衣大食的爭斗與交往中,一則唐朝的戰俘將中國的造紙術傳入穆斯林世界,二則在安史之亂期間大食派兵入唐幫助李唐王朝收復長安與洛陽”[8]143-144。自此中國與波斯展開交往。海亞姆和薩迪的生年都在唐王朝以后,意味著中波已經開始往來,兩國文化必然有所交融,文化的相似性由此顯現。
文化相似性研究作為比較文學的研究范疇,早已溢出文學的狹小范圍。將中國文化之精義與波斯文學思想內涵相比較,不僅是發現兩國文化的相似性,更是以這種相似性為切入點,進而達到兩國文化的理解與溝通,為文學以外其他文化的交融創造前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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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樂黛云.跨文化、跨學科文學研究的當前意義[J].社會科學,2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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