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老祖父并不贊同養狗,他說養狗的人家,天仙不肯進門。我想象裙帶翩躚的仙女們一聽見狗叫,立馬就嚇得從屋頂上飛掉了。但是祖父告訴我,回族的天仙不是這個樣子的。回族觀念里的天仙是一種空氣中的妙體,它們的外貌非常奇異。譬如專司在墳坑里向死者提問的那兩位天仙,就長著黑面孔和藍眼睛。妙體不喜歡狗,可問題是,老百姓——尤其是我們那地方的老百姓,沒有狗是不行的。我們家自然也要不斷地養狗。歷史上的那些狗,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少年夭亡,只有一只花狗從滿月一直在我家生活到壽終正寢。它因為愛咬人而成為地方上的名狗,受到了所有認識它的人的畏懼和尊敬。我曾經在記憶中搜索,想找出一個對它不恭的記錄,想了半天,好像有一次父親罵過它:“你眼睛瞎了?!你這個瘟狗!”
父親在井的四角栽了木桿,搭了一個葫蘆架。淡綠色的葫蘆毛茸茸地從藤蔓中墜下來。幼年的花狗就被拴在葫蘆的影子里面。中飯和晚飯前,幾乎整個村的人家都來挑水。撞桶、潑水、說話、狗叫和人聲亂成一團,可真夠熱鬧的。花狗在這種人來人往的環境中成長,居然變成了一只愛咬人的狗,還真有些不可思議。它出名以后,村里人就像天仙一樣輕易不進我家門了。他們總是站在大門外,緊緊地拉住門的兩個鐵扣環,大聲喊話,而后在狗的狂吠和掙鐵鏈子的聲音中,一伸一縮地進來,趕緊說完話走人。鄰家有個老姑娘,上牙床向前平行伸展,上嘴唇簡直沒法把牙齒包裹起來,下巴又太小,基本上屬于沒下巴之范疇,所以她一直嫁不出去。母親私下嘲笑說,她丑得連花狗都懶得咬。其實花狗不咬這個人,是因為她每回到我家說事,都故意挑著扁擔的緣故。后來大家都用這個辦法來掩護。
花狗在宰牛的時候不咬人。這個場合彌漫著血腥味、煙火味和燙洗肚腸的味道。所有人都在忙事情。牛皮早就剝開了,墊在地上,牛的內瓤還在牛皮上擺著,男親戚們圍在旁邊卸肉,女親戚們全在廚房里講話。父親獨自蹲在墻角刮牛腦袋和牛腳。弟弟在玩牛膀胱吹成的氣球;兩個親戚家的孩子在梆梆地拖牛的肩胛骨,他們說這是車。花狗此時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也不特別去注意任何人。它從桌凳的空隙間穿過,或者干脆外出,過一陣又回來,隨便找個地方臥著。母親的堂兄認為這是一個同花狗改善關系的好機會,就拿盆盛了一些碎肉去賄賂它。花狗站起來,把矯健的四肢叉開,伸了一個懶腰,而后精神抖擻地、毫不客氣地在拿盆的那只胳膊上咬了一口。手飛快地縮了回去,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花狗慢條斯理地把東西吃完,揚長而去。后來母親和祖母嘀咕這事,祖母說,花狗怪得很,替我們出氣哩。想當年,我只生了你一個獨姑娘,嫂嫂生的全是兒子,我們娘倆差點被她欺負死……按理說,這已經是歷史上的事了,花狗是怎么知道的呢?它的確對祖母的那個老嫂嫂很不客氣。這個老太婆從我家大門外路過,花狗突然跳過去,將她給撲倒了。她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叫喚,我還以為有人在大門外唱歌。而后老太太就被送進醫院去了。她耷拉著腦袋,半靠半躺,一邊哼一邊同親戚說話。她們講的話基本上同花狗無關。我家里好像也沒人罵花狗。只是祖父把母親和祖母大罵了一頓,而后命令母親去付醫藥費。
齋月伊始,祖父把堂屋收拾好,點燃檀香,擺好油香和糕果,請阿訇來念經。祖父本人也是阿訇,他同別的阿訇坐在堂屋里的椿木凳子上,哈里發(學習宗教的學生、繼承人)坐的是檐坎上的普通凳子。他們開始贊圣。神秘堅定的聲音從他們的胸膛里發出來了,一下一下地擊打著我的胸膛。真摯與莊嚴滲入身體的每個毛孔。經堂成了一個消失自我、放飛意念的場所。不知花狗怎樣想,反正它也站在檐坎上聽,神情非常專注。有個哈里發拿一只紙三角板,在花狗耷拉的耳朵上挑了一挑。花狗不耐煩地一擺腦袋,喉嚨里發出警告。這位忍不住,又往花狗的臉上挑了一挑。花狗怒不可遏,狠狠地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位小叔叔在醫院里被大人摁住,他死死抓住自己的褲腰,不準人脫他的褲子,嚎得比剛剛被狗咬時還要厲害。他的母親,就是祖母娘家的弟媳,我稱她為舅奶奶的那個人,是當地媳婦界有名的吵架高手,一旦發威,十個婆婆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她為這事罵了幾天。祖母說,誰從狗窩里捉狗,狗長大以后就會像誰。只是沒想到花狗這回居然咬了捉狗人的兒子,而且下口這樣重,足足縫了七針!“倘若花狗是大樺捉來的……”母親說了半句話。大樺就是我母親的堂嫂,典型的大好人,當初倘若花狗是被她捉,現在一定是一只不咬人的老實狗。
隨著咬人次數的增多,花狗受尊敬的程度也在增長。奇怪的是,它有時候連小孩子也咬。祖母常說,真主喜愛無罪的玩童,可是花狗對無罪的玩童也照咬不誤。老宅的院子類似于古代的后花園,總是落滿了葉子、花瓣或熟爛了的果子,無論哪個季節都是玩童的樂園。阿碧帶著她的小五妹,我們三人站在紅石榴樹下。小五妹腦袋上罩著一只發卡,形似于發帶的那種,發卡上頂著一團用紗巾扎的大紅花。這可是從畫上學來的,名曰“祖國的花朵”,八十年代初中國兒童最時髦的打扮。突然一聲啊嗚,伴著尖叫,小五妹捂著屁股大哭。花狗它無緣無故地咬了無罪的玩童一口,不過咬得并不重。小五妹揚言要回家去告狀。阿碧害怕挨罵,就把口袋里的東西都掏出來討好她。我也拿了東西來哄她。又玩了一陣,小五妹好像把告狀的事給忘了,我和阿碧就一樣一樣地把東西給賠了回來。這個阿碧,十七歲那年死了。我對她的懷念和回憶,總是與花狗、與故鄉、與往事相牽連。寫到這兒,我滿眼都是廣闊、炎熱、富庶的故鄉。田埂上藍色的打碗花——誰摘它,誰吃飯的時候就會把碗打碎;荒地上匍匐的藤蘿;山崗上溫絨的野百合……唉,我們背著竹籃,以割草的名義,先在麥田里游逛一陣子,而后才去往荒地。
花狗咬過的另一位玩童是弟弟帶來的朋友,名字叫四紅的。他們站在院子里正玩得高興,花狗莫名其妙地咬了他一口。四紅跌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用手和腳逃跑。花狗跟在后面,不緊不慢地在他撅起的屁股上咬了一口又一口。我們都不明白花狗為什么會這樣。也許狗咬人是不需要原因和理由的。它想咬誰就咬誰,誰也別想輕視它和忽略它。花狗是一只真正的狗。現在城里的那些狗,不是嬌滴滴的小型玩賞犬就是艷麗肥碩的大型觀賞狗,它們好像很不像狗,就如同現在的蘋果又大又紅,可是吃起來卻沒什么蘋果味那樣。
是的,花狗是一只多么好的狗啊!它的毛又長又亮,背上的花紋就像黑白相間的奶牛。父親和母親帶我們去山上割茅草,花狗邁著細碎的步子,嚴格地保持著既不超前也不落后的狀態,同我們一道出門。走進田野以后,我們就一起撒起歡來。花狗靈活歡快地騰躍著,飛馳著,它的花尾巴在綠色的麥浪中搖曳。我們高高興興地走向廣闊的荒地,一直走到山腳。順著彎彎的山道爬啊爬啊,前面突然豁然開朗,展開了一片山洼。蕎子正在開花,整片洼地像是鋪滿了雪。四周的坡上全是茂密的茅草。吹風的時候整座山都在波動。花狗像白色的閃電在波浪中消失,片刻以后又在彼岸出現。有時在奔跑中它會突然停下來,像是在傾聽或者沉思,而后又突然調轉身子朝另一個方向飛馳。它在認真地嗅聞。把頭鉆進茅草,那叢草亂動起來。而后花狗就向我們奔來,嘴里銜著一顆香噴噴的地葡萄。我們歡呼著朝那個地方跑去。
“你家的花狗真聽話,真有本事!”同樣去割茅草的那家媽媽說。
“我家的小花愛干凈,從來不吃屎。”母親夸耀說,“再餓,它也不吃桌子上的東西。”
花狗確實嚴格地恪守著規矩,我們吃飯的時候它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期待地看著,等待著。盡管垂涎那些放在桌子邊沿的、啃過了的骨頭,它也絕不伸嘴,非要等到主人把骨頭拋給它不可。
黑夜追趕著白晝。月亮像一條細線掛在我的窗外。背景是灰亮灰亮的。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剪影是黑色的。它們一起嵌在窗框里,像一幅畫。唉,那時候我的心情總是怪怪的。我的感覺會像針一樣,在靜夜中越磨越尖,能夠敏銳地覺察出很多微妙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味和聲音。在白天,連葉子發芽、花瓣落下都會使我莫名其妙地惆悵。總的感覺類似于音樂或詩。其實,這些就是戀愛的感覺。同我談戀愛的那個人,年齡大我許多,而且是個漢人,這遭到了全家的反對。但是花狗卻從一開始就不咬他。有一回我曾將他趕了出去,而后關掉大門。這個家伙在門外的樹下故意咳嗽和唱歌,折騰了半小時以后,他居然爬到墻上來了。事后他告訴我,騎在墻上的時候他懷著一種“別無選擇的悲壯”。花狗嗚嗚地沖過來,仰頭審視他,他也低下頭來看狗。而后花狗就轉身走掉了。于是,他立馬把墻外那只腳移到墻里,咚地一聲跳將下來,跌在一叢紅薯藤上。祖母專程跑到新宅去反映情況,于是母親就專程跑到老宅來罵我。罵了幾回以后她就不管了。祖父也不再干涉。父親則不予理睬,以表示他看不順眼。就連爬墻這樣的壯舉,花狗都批準他,你們還反對啥呢?
談戀愛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某天,我突然發現,花狗居然老了。它很少出門了。皮毛暗淡無光,腰身圓滾滾的,走路的時候臀部一扭一扭,非常沉重遲緩。它成天蜷在我的閨房門口。后來又改為蜷在我的桌子底下。有一回我正煩著,朝它大聲嚷嚷,趕它出去。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著我,那衰弱疲憊的神情,哀傷留戀的眼睛,簡直同人一模一樣。而后它就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我不該喝斥它。直到現在,我還在后悔。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花狗死掉了,在門外的水塘子里。我的胸腹涑地一空,有一些東西飄走了。我到大門外去看它。花狗的上半身靜靜地擱在岸上,下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不知它臨終時是怎樣的情景。父親把它拖回家來,埋在柿子樹下。花狗成了老宅院子里最好的肥料。那一年柿子樹上成團的果實把枝條都壓斷了,父親找了一些木棍來撐著。鳥一群一群地飛來啄果子吃。原來鳥的肚子里也有花狗的成分呢。鳥兒會把花狗的分子帶到很遠的地方。也許,鳥糞中的一粒種子會在某座山上發芽。
后來我離家去外地工作,有一次回老家時,我發現柿子樹已經換成了一棵桃樹。過了幾年又變成了一棵新品種的無花果樹。不知以后還會換成什么樹或者變成房屋。這些年中,家鄉的狗界升級換代(恐怕應該是降級換代才對),狗全換成了小型犬,其血統亂七八糟,雜到了極點。它們的優點是愛叫和吃得少。家里走馬燈似地養狗,它們都很不理想,沒有留下什么事跡。花狗成了最后的絕唱。
今年春節回老家,祖母已經老得像一只干猴子,成天坐著或躺著,對社會上的事情已經一無所知。老態龍鐘的祖父倒是思維敏捷,仍然密切關注著外界,常常拄著拐棍出去看看。他老人家一生對狗不感興趣,直到現在,他仍然認為,養狗的穆斯林人家,天仙不肯進門。但是家里庭院廣闊,房子多而人少,夜里需要響動,所以還得養狗。母親告訴我,如今遍地都是流浪貓和流浪狗,誰要是想養的話,只管到干河里去選。果然被拋棄的貓和狗都集中在那一帶,它們可憐兮兮地在垃圾里找吃的,叫得嗚嗚咽咽。記憶中,像花狗那樣優秀的本地犬們,悠閑地在大路上、在街面上行走,想躺在哪兒曬太陽就躺在哪兒曬太陽;在色彩繽紛的田野中奔馳;在河床上、在荒地中打仗,一群狗與另一群狗拼個你死我活,憤怒的廝殺聲驚天動地……這樣的畫面已經同很多東西一起消逝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羊
老祖母的背像弓一樣彎,還斜著一只肩膀,走起路來近乎跌跌撞撞。都老成這個樣子了她還要堅持養羊。在她養過的羊中有那么一只,其聰明不遜于《巴黎圣母院》中愛絲美拉達的羊,只要受到驚嚇它就會慌慌張張地逃回羊圈,砰地把門關上。這只會關門的羊剛到我們家時還是一只搖搖晃晃的新生羊。它在我們這個四代同堂的家庭中喝米湯度過了童年,后來就吃全家人的剩飯和老祖母去農貿市場收集來的菜葉——想想吧,快八十的老人背著籃子去撿菜葉,這鏡頭可真夠搶眼的!為了杜絕這一現象,父親除掉院中一些沒用的花草,種了許多白菜,我每天晚飯后帶著孩子們去野外,一邊玩一邊挖蒲公英回來喂羊,就這樣還保不準老祖母什么時候就背著籃子溜出去了。我們抗議,可她老人家顯得很有理。她說,圣人說啦,為謊言作證的人,罪過比說謊的人還要大;看見菜葉子不撿的人,罪過也比扔菜葉的那個人大。看看,竟然已經被她老人家提升到宗教和哲學的高度了! 母親只好說:“唉,讓她去撿吧,反正不是因為窮才撿。”
羊長大了,長出了嶄新的角。祖母說,原先我還以為是一只木易羊哩。木易羊就是不會長角的禿頭羊,這種羊的腦袋特別硬,頂起人來比有角的羊還要痛。就在這段時間,我有了新工作,離開家鄉調到怒江大峽谷去了。新環境很艱苦,那一年,我每天困在一個陰暗潮濕、類似于地下室的值班室里看守學生,讀書寫文章直到深夜。天氣寒冷,屋外的樹木影影綽綽。我越發想家,想老家的老宅,老廚房。想起紅色的火光在墻上跳,炭火映著老祖母愜意的臉,瓦罐里的米被烤得焦黃,一只老手抖抖索索地放進一撮茶葉,然后提起漆黑的銅壺注入一股開水,噼啪一聲響,濃烈的焦米香、茶香和牛油香頓時彌漫開來。吃飽了喝足了,老祖母就端著殘湯剩飯,跌跌撞撞地穿過花葉繁茂的院子去喂羊……是的,“記憶”是不可輕易進入的。一旦進入,它就會觸動你身體里很多東西,使你鼻子發酸,流出眼淚來。
放寒假的時候,我真的回來了。走進老宅,一眼就看見大黑羊正趴在圈旁從容不迫地吃一堆橡樹葉子。祖父和祖母安詳地在院子里坐著。他們的白頭發在臘月的陽光下晃然如雪,他們混濁的老眼注視著院子的某一個角落,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剎那間,我只覺得胸口里懸著的那些東西穩穩地放下來了。
在老家的絕大部分時間,好像既沒什么可說的也沒什么可做的,每天就那么全家人一塊兒坐著,坐一陣就陸續地各自走開,過一陣又自然地聚攏。該做飯時大伙七手八腳地做,做好了圍著一張桌子熱熱鬧鬧地吃。我的兒子和他的兩個表兄弟成天殺進殺出,開心得無法形容。他們把點燃的鞭炮扔給羊,一聲巨響,羊驚恐地跳起來逃進羊圈,飛快地用頭把門抵上。過一陣羊忘記了剛才的驚嚇,又趴在原地曬起了太陽。砰地一聲巨響,倒霉的羊又重復一次逃竄。每天如此,羊害怕了,躲在圈里緊緊地關上門不再出來。孩子們就把鞭炮塞進羊圈,隨著一聲悶響,羊的慘叫聲、東奔西撞聲和孩子們開心的尖叫混成一團。
回到怒江以后,我每天又坐在那個陰暗潮濕、類似于地下室的值班室里,遠離人群,讀書寫文章直到深夜。屋外的樹木還是那么影影綽綽,令人孤獨和害怕。我又開始想老家的老宅,老廚房…… 丈夫嘲笑我說,三十出頭了還戀家,“難道這里不是你的家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丈夫孩子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事實上,回到老家以后,我也在不停地牽掛怒江這邊的小家,他不會因為懶惰而不吃飯吧?他不會把不三不四的人帶回家吧?……唉,也許人生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牽掛組成的吧。
暑假來了,我當然又要回老家。這一回,旅途不太順利,到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夜晚,而且還遇上停電。我拉扯著孩子摸黑往家走。前方有一束手電光,一晃一晃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老祖母,她跌跌撞撞地接我們來了。我攙著她往回走,只覺得她輕得像一把羽毛,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風吹向天國。回到家后我埋怨祖父不該允許祖母出去,祖父生氣地說:“黑燈瞎火地,她非要出去我有啥子辦法?”的確,家里誰也拿老祖母沒有辦法。這些年父母親一再動員他們搬到新宅子去住,可祖母堅決不肯,仿佛離開老宅就會失去什么。她非要自己動手生爐子、煨油茶,自己養羊、養雞、種菜和種花,收拾屋子,洗衣服。現在她又非要親自動手把我們的晚飯熱一遍不可。我說我自己會做的,可是老宅是老祖母的地盤,她的地盤她作主,只好由她老人家了。燭光中我發現她的身體萎縮得厲害,和頭次回家時比至少縮小了一號。真不知下個假期回來她會縮成什么樣。更不知下次還能否吃到這樣味美的蒸肉——祖母烹的蒸肉在我看來是世上最好吃的。她從來不用復雜的佐料,也不講究繁瑣華麗的形式,用的是溫耐的功夫和適久的火候,這樣烹出的菜肴如同平凡醇厚的人生,能使人咀嚼出綿長彌香的味道。
兒子只吃了一點點就跑出去了。一會兒又跑回來問那只會關門的羊在哪里。祖母說它在我們全家人的肚子里,剛剛吃的就是它的肉。原來知道我們將回,祖父祖母頭天就把羊宰了。兒子非常失望,他原以為那只羊會永遠拴在老地方,只要回來就可以繼續從前的游戲。其實大人也是如此。我總以為家中的一切都不會變,充滿植物香味的院子,井欄邊斑駁的青苔,石板路上靜悄悄的落葉和花瓣,祖父房里的燈光,還有鑲著木格子窗戶的暗屋子里傳來的老祖母的咳嗽……無須念叨,無須額外惦記,無論離開多久,我以為那風景、那人、那情境會永遠呆在原處等我。其實世上又有誰能夠留住自己想留的東西?比如青春花季、歡樂童年,比如年邁的親人,比如那只會關門的羊——即便家里人一直把它飼養下去,過些年它也會死掉的。
所以,我下定決心,只要有時間我就要回老家,哪怕回去以后無事可做無話可說。
祖母漸漸地不養雞了,但家中總會有一只羊,等著我們回來宰了吃肉。慢慢地喂羊的事情也移交給祖父來做了。祖父拿一個小凳子,戴上眼鏡,坐在羊的旁邊,神情之專注,簡直同他看書讀報時一模一樣,他把一張菜葉或者什么枝條遞給羊,羊慌慌忙忙地點著頭,嘴巴飛快地蠕動著,很快就把祖父手里的東西從尖部一直吃到根部。而后祖父又拿起另一張菜葉或者枝條。這個喂羊的過程起碼要持續個把小時。羊吃飽了,祖父就回自己的房里去,小睡片刻,或者讀書看報。此刻門外就是打雷,他也不會再理。可要是他的老哥哥站在大門外,聲音不大地喊一聲:“三爺!”祖父立馬就會從床上起來,大聲地叫道:“還不快點開門給二爺去!——”
而后他們兩兄弟就在院子里或者檐坎上坐著,兩雙老眼注視著院子里的某一樣東西,注視羊,注視空氣。坐一陣,老哥哥站起來就走了,祖父并不挽留,也不送。
今年春節回老家,祖父的老哥哥已經去世了。祖母老得連走路也困難了。生命越縮越小,生活空間越來越窄,最后完全局限在了床上和椅子上。晚上她的睡眠是間歇性的,每次就那么十來分鐘。從天黑到天亮,她不停地發出聲音:打鼾,自言自語,喝水,打嗝,起床,小解……母親請了個保姆來照顧她,堅持了兩夜以后保姆就說什么也不肯再來了。母親只好從新宅搬到老宅來住。祖父還行,時常拄著拐棍,去郵局取他的報刊,去清真寺看看。我同他去醫院看病,他把一只手遞給我,讓我牽,就像我小時候把手遞給他牽那樣。他已經不再喂羊了。但是家里還拴著一只羊,是前兩天剛從市場上買回來的。母親說,你看看,這只羊吃完了樹葉又啃樹皮,你們要是再不回來,這棵扶桑花樹就要被它整死了!我說,以后就別再買羊了吧,養羊的人已經老了。
宰羊的早晨,母親在窗外催孩子們起床。三個男孩對羊已經不感興趣。最小的那位攛掇道:“只是宰一下羊,就想哄咱們出去,哥哥,別去!”下午吃羊的肉,全家人圍著桌子,祖父詫異地說:“咦,今天這個羊肉,怎么一點羊膻味也沒有?”我認為這同父親拾掇羊的技術有關,他的動作就像莊子筆下的庖丁一樣嫻熟快捷,羊肉還未來得及在空氣中變膻,就下鍋了。母親說:“這肯定是一只雜交羊,專吃飼料長大的。”不管怎么說,現在的羊肉已經開始不像羊肉了,就好比現在的狗已經不像狗、葡萄已經沒有葡萄味那樣。
孩子們都不喜歡吃羊肉。他們在商量吃完飯以后看哪只影碟。“看奧特曼算了,”我兒子說,“就是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那種。懷一下舊。”哈,真沒想到,連小孩子也懷舊了。看來大人不懷舊還真不行了。
其實,每一個人都得有一個可以用來懷舊的東西才行,好讓他的心有一個可以回歸的地方。現在我最想回歸的就是我的童年。因此我懷舊的方式就是去老宅大門外散步,去尋找童年的“記憶”,抑或是“腳步”。童年的田野,無論哪個季節都是一個色彩繽紛、儀態萬千的世界。秋天大捆大捆的稻草像做陣一樣排列著,一群孩子用草圈了一個城堡,做“娶新娘”的游戲,其中一個就是我。草捆兒一天比一天少,最后,空曠的土地上出現了千萬行整齊的泥浪。農人把田翻了個遍,讓它們曬足秋天的太陽。日子在秋高氣爽中一天天過去。仿佛在一夜之間,褐色的泥海上泛起一層薄薄的新綠。那是剛出土的蠶豆苗或麥苗。我曾以為麥苗是草,非常詫異這么好的草居然沒人來割。蠶豆花開的時候,在脆嫩的豆棵上,我再沒有見過別的花兒能像蠶豆花這樣擁有黑白相錯的奇特色彩。而且它的味道是那樣地芬芳!花香順風灌進鼻孔,心靈會隨著呼吸在遼闊的田間遠遠地舒展開去。到了夏天,盛開的棉田多么像一匹色彩絢麗的花布啊,棉葉是濃綠的,棉桃是青色的,花朵是雪白、粉紅、淡紫的,甚至連淡綠色的都有。半透明的花瓣上布滿了細致的脈絡,就像蜻蜓的薄翼。可是現在,棉田和蠶豆田變成了大量的房屋和院子。
我在記憶中的田野里游蕩了一陣子,而后去往山腳的荒地。從前的荒地總是浮著一層藍色的薄霧,那種寂寞、荒廢而又不頹廢的意境很美。現在荒地被分割成了無數個芒果園和龍眼園。荒地盡頭的山澗,本來有水草、有青苔,有青蛙、蝌蚪和螃蟹,但是現在這兒滿坑滿谷都是山洪暴發沖下來的大石頭,行走其中簡直像是在做噩夢。想當初,風吹過來的時候很輕、很涼,不像現在一樣刮臉和戳眼睛。突然,一股濃烈的羊膻味迎面撲來。清一色的老品種黑山羊——起碼有幾百只,浩浩蕩蕩地從谷口漫進來了。牧羊人揚著下巴,扛著鞭子,挎著干糧,一臉傲慢,仿佛是一位將軍。我以為遇上黑色的羊群是一種冥冥中的巧合,事實上,每天都有羊群和牛群從這里進進出出。神話般的羊群像潮水一樣消失了,羊膻味還留在原地。我就是順著羊膻味和踏著一地的羊屎走出山谷的。唉,老品種羊還在,可是我們家養羊的人,已經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