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溝河南岸的植物們

一棵老香樟樹

站在我們村頭的路邊，老香樟樹究竟有多少歲？父親說，爺爺說給過他，爺爺記得這樹就這么老了，春天將山花逗得笑逐顏開，可就是無可奈何這棵老香樟樹，發葉慢，抽枝更慢，總之是嚴重跟不上春天的節拍。

每年都有許多節日需要村民祭這拜那，記憶里，這棵老香樟樹就是神仙。求山神、木神、水神、以至火神的村民，都會來到老香樟樹面前，焚香燒紙，獻飯敬酒。村民說，這老香樟樹神著呢。某家放牧時丟了七只黑山羊，主人急得飯也吃不下，經人提醒，說可能是山神很久沒敬獻了，山神一怒，故意讓你家的黑山羊藏起來。羊主人于是燒香舉敬，還真靈驗，七只丟失三天的黑山羊居然在黃昏時分回到家里。

傳說一位不信神的年輕人，硬是將老香樟樹枝砍了一杈，結果疾病糾纏上年輕人，一直到病逝，醫生都找不出病因。可是對老香樟樹想入非非的卻大有人在。張木匠說：這棵老香樟樹值五萬元，樹根可以做茶幾，樹身可解大板，每副大板五千元計，張木匠一臉幸福，說可以凈賺一半。鄰居一輩子住著低矮的茅屋，一直嘮叨著沒有好的木材，有一次他喝醉了酒，逢人便說：要是天打雷劈，把老香樟整倒該多好，說什么他也要弄些做柱做梁。老香樟四時常青，每當香樟果熟的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們都起得早，在老香樟樹下邊尋找落地的香樟果，香樟果是治胃病的良藥，這時候，人們發現，走村串寨的風里，悄然添了香樟的香，淡淡地，若有若無，時隱時現。

老香樟樹不知，人有多厚的欲望。

可是這棵老香樟樹卻要離開村子，這消息來自村里，村長說了，縣里正在搞園林城市建設，口號是：百棵古樹進城，千畝草地落戶，萬棵老香樟樹進家。看來，不光是人怕出名，這個信息時代，連一棵活了幾百年的老香樟樹，也被人盯上了。

一棵老香樟樹也要離開村子。有人看中巨大的樹冠制造出來的蔭涼，有人看中樹杈上可以結出的鳥叫，有人硬將文化的牌往老香樟樹上貼，以為老香樟樹移到城里，這個城市就會扎下歷史的厚重。

村子里的人想不通，縣城的建設怎么就不能放過一棵老香樟樹呢？某單位把錢送來，送來的錢可以讓衣不遮體的小學教室裝修得好一些，可以讓那條修了幾年還不能讓車輛正常進出村子的公路鋪上碎石，可以讓太陽一曬便老化的飲水膠管改成不銹鋼管。村民們卻沒有收下錢。村民們說，這樹不知是哪位先祖栽下，誰賣都是對老香樟樹的污辱。現在，村子里的確缺錢，可也不能變賣了祖上栽下的老香樟樹啊！用多少錢都無法衡量村民心中這棵老香樟樹的分量！

現代的起重機，輕而易舉地將老香樟樹連根拔起來，這時，不知是誰發現，一群鳥盤旋在上空，鳴叫著，不肯離去。就在老香樟樹倒下來的時候，人們發現濃密的枝葉間，竟是一些鳥巢，做得精致的鳥巢。

有人燒香，有人給倒在地上的老香樟樹磕頭。老村長也忙著，給老香樟樹去葉后的傷口捆綁。這時，人群中一位九十高齡的老奶奶，顫抖地端著一瓢水，要城里拉樹的師傅帶上。說到城里路遠著呢，天氣干燥，怕老香樟樹渴水。

一條河流

很長一段，這條河流的流法平鋪直敘，但它在我們村子門外，突然起念，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這條河沒什么名氣，河的名字也只掛靠我故鄉的地名，順甸。順甸河的源頭誰也懶得考證，據說是一個叫十里箐的地方，朝來夕去的霧分娩的露珠，積少成多，匯聚而成；有的則說在一個懸崖的洞中，洞內游魚如織，可就是不會落下高高的山崖。順甸河流得不慌不忙，沒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舉，也沒有咆哮與憤怒。它流著，隨季節肥肥瘦瘦，當然，雨季的時候，它也很洶涌，拉過岸上豐收在望的稻，毀過架了百年的石拱橋，也沖走過過往的牛羊。有一年山洪暴發，早起的人看見，即將收獲的稻谷已不見蹤影。人們傷心，有人詛咒，有人無話可說地發呆，人們紛紛來到河邊，站在掛拉著一些稻草的柳樹面前，想順甸河的從前。

春天的順甸河清得讓魚無地自容，早發的柳枝隨風搖擺著，梳理著掠過河面的輕風。田里是開始泛綠的油菜，不幾天，星星點點的油菜花畫龍點睛，將阿定山樸素的春天描摹了出來。河水很淺，連一朵浪花也笑得不到位，流得也很輕，幾乎沒有聲響。有人喜歡夏季的順甸河，有句話叫趁渾水好拿魚，夏天的順甸河邊，撥開葦草，便會看到只穿了短褂的男孩子，正與洪水中的細鱗魚玩智力游戲。不用魚鉤，用一根竹棍，拴些蚯蚓，伸進水里，不時魚來咬食，只輕輕一提，貪食的魚咬著便被弄到事先準備好的篾帽里。我喜歡順甸河的秋景，那是蘆花飛絮的世界。潔白的蘆花護衛著河流遠行，一路跟著，竟好幾十里。有風，蘆花搖曳，蘆絮輕飛，整個就是童話樂園。蘆花一白，冬天其實不遠了，老家的冬天雖然無雪，但霜水很重，天上的云朵腳步變得緩慢，第二天早上起來，準是一地銀華，白茫茫的世界，順甸河仍然趕著路，唱著歌。

順甸河上，隔上幾公里，便有一是磨坊，石磨常年轉動，四山的鄉親都樂意把糧食背到這里磨。水磨拉得慢，可是磨出的面粉口感好，盡管這些年村村寨寨都有了現代化的磨面機器，一拉閘，分分鐘之間就可以搞定的事，生意卻不太好，人們都喜歡趕上毛驢，將糧食馱到磨坊。男人們可以下河摸魚，女人們可以做點針線活，權當休息。年輕人有事無事也愛到磨坊來，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們便開始對歌，這里因此常常上演愛情的好戲。

順甸河被開發，是近年來的事，有人發現了順甸河水力資源，可觀的落差足以讓河水變成錢。談到錢，人們再一次審視起順甸河來，流得吊兒郎當的河水，怎么就那么值錢呢？

值錢的事情，很多人愿意做，開發商是外省人，鼓著腰包前來勘探，用商人的眼光，看透了順甸河的流向與水能。

后來的事情是鄉親們告訴我的，有的說，順甸河賣掉了，五年或十年，這條河就不會稱其為河流了，因為它不能再流動，分段位開發的順甸河，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個人工水塘罷了。

一座新橋

故鄉七溝八河，交織在那片紅土高原，總有許多路需要橋梁的方式解決。搭新橋，是老家人最大的善行。

如果一家人做什么都不順，村里的先生便會說：“修座橋吧，積點德，以后的路才好走。”如果說家人學子，要高考前，也會有人提起：“給你家孩子搭座橋吧，進考場腦子清醒著呢。”似乎只要搭座橋，就有通羅馬的大路。于是在一條條河溪上，都會架設起一座座橋，這橋可能是一棵獨木，過著讓人提心吊膽，也可能是一塊石板，也可能是幾根龍竹扎成的橋板。最簡單的橋我見過，據說也是當地人還什么愿“搭”的，在淺淺的河流上隔一步放一塊石頭，過河的人就不用脫鞋了。不論怎樣說，總是給人以方便，最終給了自己方便，因此，橋文化植根老百姓的生活，這橋那橋每到節日都會有人前去祭奠。

一座橋搭起來，在老家是一種盛大的節日。

先是擇吉日，翻黃歷，先生自然得考慮再三，給出的日子是用紅黃兩色的紙包著，層層疊疊，像藏著一個迷。祭祀用品是村民們自己準備的，雞是公雞，才學打鳴的那種，香紙錢火，一應俱全。這些年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這時的村長急了，發出的通知幾經周轉，能傳到深圳上海的，總是很少。于是連年過七旬的老頭也會趕來參加，孩子們也會前來湊數，總有一種添磚加瓦的味道。

一大早，老老少少聚攏到需要搭橋的河邊，等待著太陽升起來。據說在日出時分搭起第一棵木頭，這橋才穩當，否則，都有可能毀于洪水。搭橋講究章法，先有村中長老念念有詞，然后命令男人們將敬過香的木頭拴在藤條上，老人要查驗藤條是否牢靠，這才對著太陽，唱起歌謠。“太陽出來照大河，照著大河波連波，橋是神仙指的路，方便兩岸的安穩。”歌詞有些新內容，顯然長老不落時代，眾人按長老的指揮，依次將圓木搭起來，先后七根，再用藤條捆扎好。

儀式還沒結束，長老得讓請來的貴賓踩橋，這貴賓一般是村公所干部，或支書或村長，如果支書村長有事，長老就自己來踩，只是這踩橋的事，誰第一個踩福氣他占了大半，當然得出點錢，一般來說，都是事先準備好的紅包一個，村長支書來的話，假公濟私一下也未嘗不可，順便把村里擠出的資金奉上，算是搭橋的經費。村上領導不來，那長者只好自己出紅包了，長老自己也沒什么錢，據說有一次他是賣了他家一頭肥豬捐獻的呢。

踩橋后，長老一聲令下，一邊等著的嗩吶手們便會吹奏起來。接下來該殺豬宰羊了，每家女人這時最是忙碌，她們要烹調菜肴，還要看男人們喝酒，酒都是一家一戶小甄釀的，誰家酒好喝，都憑男人嘴嘗，村子里時不時搞一些酒的質量評比，酒釀得好的女人，自然會得到獎勵，只是這樣的獎往往只是男人們好聽的幾句話罷了。年輕人一遍遍走著新橋，據說要是還沒有找到對象，新橋走三遍，對象自然來呢。

一場聽覺盛宴

先說地上的吧，驚蟄像是通知，蟈蟈開始叨嘮起來，聲音由低轉高，聲調由暗到明，在蝸居的地方，探出頭來，憑借著自己優質嗓門，一直要把心里的話掏空般，讓人覺得它有點張揚。其實，歌唱就是蟈蟈的全部，試想，在低濕的土塊子間，它們要生存，當然得驅逐比泥土還沉的寂寞，只有歌唱。還有愛情等著它們，愛是需要招朋引伴的，這歌聲于是添了激情，質地更純，聲調更高，更重要的是，它居然也學人類的詠嘆，一唱一嘆，有章有法，有張有弛，聽上去很有節奏感。

金蛉子，這是我們老家出名的小鳴蟲。白天，它總是藏得很好，默不作聲，到了夜晚，星光或月光的照耀下，它挪動閃亮如金的身體，開始清嗓。比起蟈蟈來，金蛉子的歌唱聲音清脆，猶如金屬鈴子的響聲。在我們老家，記事的孩子，都不會輕易淡忘這種蟲子，男孩們還會想法子弄幾只養起來。每每看到嬌小玲瓏，形狀美麗可愛的金蛉子，再聽聽它悅耳動人的歌唱，再不喜歡唱歌的人也會圍著它輕輕哼起一首小曲來。金蛉子被視為諸多鳴蟲中的佼佼者，每次歌唱，它都會盡量將自己先藏匿在不為人知的地方，讓玲瓏小巧的身體躲過孩子們的視線，然后它這才高歌，歌聲清脆，有高有低，音質像它的身體透明晶瑩。

叫得出名會唱歌的蟲子很多，在我們老家，夜晚其實就是歌唱的世界。綠金鐘才起了個調門，大黃蛉就已直接進入高歌。當然，村子里亂吼亂叫的不止這些，雞鳴狗吠，牛咩馬嘶，這只是動物的本能嚎啕罷了，從歌唱的角度看，它們不值一提，倒是雄雞，這鄉村的時鐘，曾引領過無數人早起。夜過午時，雞開始醒來，雞叫一遍，往往是三更時分，雞叫二遍，就是后半夜四至五時。在農村，總有勞動需要人們早起。

再說天上。鄉村的歌者，永遠屬于小鳥。

除了吃蟲子，鳥最繁忙的勞動就是歌唱。妮喃的燕子，總是細聲柔氣，它的歌最多的是相互唱和，愛情仿佛永遠沒有結束，在屋檐下，在銜泥的勞動中，它們都在唱，低語式的情歌，永遠只有燕子懂。天黑了，它們歸來，唱的是歸巢的歡樂，在深夜，雌鳥總是睡眠不好，風吹草動之間，它們便醒了，這時，勞作了一天的雄燕也會跟著醒來，陪著雌燕說些話，而這些話在我們人類看來，就是歌，韻味十足。

如果缺少紫燕，鄉村的房屋至少是有些空寂，盡管紫燕一到冬天，待它再好，它也會鬧著嚷嚷著要離開村子，到更溫暖的地方去。那里有更清新的空氣，或者是海，或者是島嶼，或者為愛情不惜長途跋涉，或者為兒女不惜離鄉別井。

與紫燕溫文爾雅比起來，麻雀就顯得有些沉不住氣了。且不說它們穿著上不講章法，衣服搭配上毫無新意，就是唱歌也顯得平鋪直敘，像是沒學過音標的孩子，高興或憂傷，都唱出一個調門。可是它們喜歡歌唱，不在乎別的鳥怎樣看待自己，它們是結在院子里果樹上的一枚枚果實，一年四季，基本上都停留在樹枝上，或追逐嬉戲，或各自為政地歌唱。永遠是歡樂派的麻雀，它們唱谷熟麥黃，人們為豐收忙碌，它們一樣為豐收奔走相告。麥熟的消息就是它們帶走的，讓更多的遠房親戚一同享受，然后它們就計劃著學紫燕的樣子，也談情說愛，只是它們談情說愛的方式仍然沒有什么羞澀可言，每說一句話唯恐別的鳥聽不清，它們一定要在樹上，在高高的屋頂，讓心里話隨風而飛。

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