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上

八月，去騰沖。在和順，呆了半天。

空氣里，彌漫著的，是桂子的香息。甜到淡，素到靜。若有若無地一路跟隨著，風一吹，就來了，風一走，就散了。猶如古鎮(zhèn)，點點處處，一路隨處可尋的，那些母親的牽掛與淚水，那些走夷方的男人哽咽在喉頭的不舍與憧憬，那些被高黎貢山的風一天天染白了的女人的發(fā)絲……

落過一場雨，腳下的青石板路更滑了，但，這并不能阻止旅者們探尋的腳步。古鎮(zhèn)似乎有一種久遠的魅惑引誘著一個又一個旅者的心，蠱惑著他們前去探尋，前去發(fā)現(xiàn)，前去感受。一撥又一撥的旅者，沿著這些青灰的石板小路，從深深的巷子里走進去、走出來，又再走進去。萬千的旅者，只是這個古鎮(zhèn)的過客么？

慢些，再慢些。生怕一抬腳就會錯過什么。

從這家的巷子里走進去，又從那家的巷子里走出來。不經(jīng)意地，從洞開的門庭里望進去，深宅舊院，大紅燈籠。視覺被一種說不清的驚異所觸碰。佇足凝望那些精美的廊檐門角，極精細的木雕，樸素到奢華。它的奢華，卻又完全有別于喧囂都市星級酒店的富麗堂皇和大款豪宅的顯闊擺富。聽當?shù)氐睦先苏f，和順的每幢房子都是走夷方的人馱回來的。馱回來的房子！如此詩意的表達，承載著的卻是走夷方男人背井離鄉(xiāng)時幾多的心酸。窮走夷方急走廠。無數(shù)走夷方的和順人，一狠心，拋妻別子走出去的時候。無一例外，他們每個人的心中，懷惴著的不僅是臨別時母親慈愛的目光，妻子溫潤的淚水，更多的，卻是一種從窮到富的憧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他們飄泊異鄉(xiāng)，寄人籬下，居無定所的時候，他們是那么地孤苦和無助。那個時候，走夷方的和順人，對于房屋，對于家的渴望，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和清晰。他們發(fā)誓，榮歸故里的那一天，最先做的一件大事，就是要用那些個浸透了血汗的銅板，在和順蓋一幢光宗耀祖的房子。只有父母妻兒的牽掛不叫完全意義上的家。有房有人，這樣，家的概念才算完整。有房有人的家，成就了在外奔波的和順人的安全感、歸宿感、成功感。也正是這種意義上的家，讓和順的每一座庭院，多了一份濃厚的、溫馨的家居人情味。和順的每一幢房屋，不再只是單純意義上的屋子了，更像是一個個走夷方的和順人最終圓了的夢。

走著走著，不由停下了腳步。就著門庭外的一個石臼坐了下來。對面的門檐下，一個婦女在洗野生的菌子。她靈巧的指尖輕輕地拂過菌子，靈動的，更是安靜的。女人的背后，是自家院落灰色的瓦，石頭砌的墻。不遠處，一只貓靜靜地臥在墻根下，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似睡非睡的樣子。閉上眼睛，喧囂的塵世，只剩下女人、庭院、貓。像一幅傳統(tǒng)的中國水墨畫，看似隨性的三筆兩畫，處處惜字如金，卻分明又是揮毫潑墨，蘊含著大開大合的境界，在宣紙上一圈圈地洇暈開來，簡單到滿溢。將我的心也染成了寧靜，坐著坐著，就不想離開了。

哪個人的心里，沒揣著一個夢。

萬千的旅者，來了，去了，又來了。回望院落、女人，還有貓。我終于明了，旅者，只為尋各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夢而來。或深或淺，或濃或淡。心被洇暈成寧靜的那一瞬間，不可否認，我是在尋夢了，抑或是那些細細碎碎的牽絆，抑或是那些深深淺淺的印痕。

轉(zhuǎn)過巷子，聞到一股淡淡的木頭的香味。抬眼一看，原來，是一戶人家正在蓋房子。沒有水泥，沒有鋼筋，堆著的只是些粗壯的木料。柱子已經(jīng)豎起來了，屋子的框架已經(jīng)搭好，工匠們正在支椽子。眼前的這戶人家，正在按老祖輩的傳統(tǒng)，興建房屋。他們，在用和順人家的方式呵護著屬于這個村落的古樸和一代又一代人的夢想。這木制的房子，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拋開和順人關(guān)于“家”和“夢”的詮釋，更多的，卻是一種延續(xù)和傳承了。同時，也正是這種延續(xù)和傳承，今天的和順才能夠保留著這么統(tǒng)一這么完整這么古樸的家居建筑。不論從哪個角度審視這個村落，它都沒有突然跳出來的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式建筑。有的，只是它的嚴密，它的統(tǒng)一，它的宗族的莊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專門設計過一樣，無隙可機。從這個角度說，和順的和諧也就得于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了。和諧的和順。這個村莊的魅力，或許也來源于此吧。

在中國，如此完整的古建筑，得以原汁原味保存下來已不多見。快節(jié)奏的生活，將那些傳統(tǒng)的、古樸的、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元素洗刷得面目全非。不少具有歷史文物價值的民間的東西因保護不力或年久失修而漸漸地淡出我們的視野，甚至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新式的建筑，它們突兀地矗立著，硬生生地將村落原本優(yōu)美的傳統(tǒng)元素和歷史風貌破壞殆盡。

然而，行走和順，整個人都民間了。徜徉其中，會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所撞擊。總覺得是行走在很久遠很久遠的某個年代里。民間的東西，仿佛帶著地氣，讓心更加踏實。倚著斑駁的門框，突然想到了胡蘭成送給張愛玲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和順，應該也暗含這樣的價值取向吧。

穿行在那些迂回曲折的巷子里，竟迷了路。幾經(jīng)反復，才出了巷子，來到一處高高的臺階前。石階的兩側(cè)是幾株不知名的古樹，歷經(jīng)了風霜雨雪，它們的生命還一樣地旺盛著。闊綠的葉片，又厚又肥，仿佛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汁液流出來。或許只是一場似停非停的八月的細雨，也或許是周圍的樹陰太濃太密了，更或許是古鎮(zhèn)某個女子遙望著遠方，流下了太多太多咸澀的淚水。所有的這一切，護佑了石階上陰綠的青苔。濕的、滑的、綠的。一對老夫妻，相互攙扶著從高高的臺階上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下。妻子的頭發(fā)全白了，和古城古老的亭院統(tǒng)一著，對立著。近到眼前，才發(fā)現(xiàn)，妻子摔了一跤，褲腿上全是泥。老夫妻倆卻顯得異常地安靜，臉上漾著笑，很滿足的樣子。他們告訴我，從臺階上去，前往，就是劉氏宗祠和李氏宗祠了。并說，如果嫌臺階濕滑，怕摔跤，也可以沿石板路東行。他們還說，他們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和順了，感覺蠻好。循著老夫妻的足印，小心翼翼地上了臺階。

上到階頂，遠遠地，就看見兩個月半彎狀的荷塘和一座拱形的石橋，石橋橫臥在荷塘中間，將荷塘分成了兩個月半彎，跨過石橋，就是劉氏宗祠了。和順鄉(xiāng)有寸、劉、李、尹、賈、張、楊、釧八大宗祠。宗祠是和順的又一個特色，各具特色的八大宗祠，氣勢恢弘、造型典雅，如此深厚的文化性和宗族性，足以顯現(xiàn)和順八大姓氏的昌盛和家族姓氏的嚴密性，以及對于歷輩祖宗的尊寵和敬畏。聽宗祠里的管理員介紹，劉氏宗祠始建于清咸豐五年（1855年），由正殿、兩廂樓、東西花園、前廳、大門組成。次年兩廂、前廳俱毀。光緒六年（1880）修復舊觀。民國九年（1920）擴建前廳，新修三開間牌樓式大門，增建月臺，并立石頭標桿于月臺上。

和順是安靜的，和順又是張揚的。撫摸著劉氏宗祠門庭前“門對龍?zhí)肚Ч判悖寰油厝f年春”的匾聯(lián)。“千古秀，萬年春”，亦俗亦雅。俗到大雅，雅到張揚。一陣風吹過，桂子的香味，又來了。深深的宗祠，一眼望不到盡頭。院子里的桂樹老了，大概也有一百年了吧。門楣門框因為斑駁，顯出別樣的氣韻。門環(huán)門扣因為磨損得厲害，顯得更民間了。如此美好的時光，一寸一寸雕刻于心，安靜著，也飛揚著。天地流轉(zhuǎn)，世俗紛擾。心，在那一刻，卻是靜止的、完滿的。

虔誠地跪在劉氏宗祠的家堂前瞌了頭。轉(zhuǎn)身，將目光落在靜悄悄的雕花格子窗上。光陰可以一老再老，歲月可以一薄再薄，而這些雕花的格子窗，洗盡鉛華，沒有在光陰中老去，一樣地美到極至，斑駁中有一種凄婉的美。推開西廂房的格子門，隨著“吱呀”的一聲響，一剎那，以為回到了一個世紀前。我仿佛看到西廂房里有個女人，雪白的脖頸上戴著綠瑩瑩的玉佩，衣著光鮮考究，正款款地邁著碎步走過來。然，她的眼里分明是藏著憂怨的。

和順的女人，關(guān)于她們，等待是一生中最長的日子。屋子，因為有了女人，才變成了家，才讓走夷方的男人如此地牽腸掛肚。和順，因為有了女人，才變得如此的靈動和柔軟。還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她們就嫁為人妻，或許出嫁的前一夜，還在母親的懷里撒嬌撒野，這一夜，就做了嬌羞可愛的小媳婦。只是，小媳婦的羞澀還未褪盡，過了這一夜，男人就要走夷方了。留給她們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家里家外撐起一片天的艱辛。

從此，等待在家的小媳婦們開始年復一年漫長的等待。想自家男人了，給公公婆婆端茶送水的時候，她們沒準會走了神，灑一地的湯湯水水，惹得公婆翻白眼。漿洗縫補的時候，沒準，會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偷偷地摸眼淚。但是，她們不敢把這一夜一夜漫長的等待說出口。自家的婆婆不也是從這樣的等待里熬過來嘛！既然做了和順的女人，就只有自己憐自己。

和順的女人們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日子等待自家男人。走夷方的男人，有的圓了夢，衣錦還鄉(xiāng);有的異國喪命，尸骨未全。漫長的黑夜里，如果突然看見有白紙糊的燈籠鬼魂一樣地飄進村里，那是有人來報喪了。不多久，靜悄悄的村子里便會傳出女人尖利的哭聲，村莊又多了一個寡婦。

怒江以西流傳著一段民謠：有女莫嫁和順鄉(xiāng)，才是新娘就成孀。異國黃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牌坊。

在和順，守了寡的女人，如果改嫁，即使有了后，其名字牌位無論如何是不能進宗族祠堂的。如果決定“守志”，就終身不得再嫁，不準穿紅戴綠、沾葷惹腥。如果在大戶的人家，族人就商定給守寡的女人蓋“守志房”，撥給“守志田”，讓其衣食無憂，專心守志。族人會為其立貞潔牌坊，名字也可以進宗族祠堂。

從劉氏宗祠出來，有幸路遇當?shù)匾粋€老婆婆，看樣子，八十幾歲的樣子。向其問起和順女人的事。老人不緊不慢地說，小妹子，不瞞你說，十七歲嫁到婆婆家，二十三歲就守了寡，男人命喪蠻煙瘴雨的夷方，幸虧留了后，有兩個娃娃。說起這些的時候，老婆婆顯得如此的輕描淡寫，一切的等待，一切的守望，一切的艱辛似乎全在她眼里，又似乎全然視而不見。八月的細雨輕輕地落在老婆婆的幾縷白發(fā)上，她伸出指尖拂了拂散亂的銀絲，順勢指了指村莊的方向，淡漠地說，文革前，大大小小的牌坊曾遍布了村莊的街頭街尾。

這就是和順的女人，她們愿意用自己明艷的一生去換取一塊小小的石碑。

懷揣著和順女人的故事，沿著青灰的石板路，一路向東，去了李氏宗祠，元龍閣。過了月臺和洗衣亭，從平整的竹林道沿路而往，就到了艾思奇故居。艾思奇故居位于和順鄉(xiāng)水碓村，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四合院樓房。建筑極為精巧，顯得古樸典雅。艾思奇原名李生萱。其父李曰垓是辛亥革命的元老，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艾思奇兩歲就隨父在外，先后在香港、昆明、南京、日本讀書。青少年時代就參加了黨領(lǐng)導的外圍組織，曾兩次東渡日本留學。1935年正式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抗戰(zhàn)后援會宣傳部長、延安馬列學院哲學研究室主任、中央宣傳部哲學小組指導員、邊區(qū)文聯(lián)執(zhí)委。解放后，當選為中國新哲學研究會籌備會常務委員會副主席、中共中央直屬高級學校副校長兼哲學教研室主任等職。

艾思奇，這個聽起來頗有些詩情畫意的名字，去其故居以前，于我而言，只是一個賦予了哲學意韻的名字。此外，便無更多的了解和深入。帶著對偉人一知半解的淺薄，一腳踏進故居的門檻，一種沁人心脾的溫潤撲面而來，那三重飛檐的屋頂彰顯出的氣韻，那青藤纏纜、古樸秀雅的串樓通欄，那極精細的雕花格扇，那別致的西式小陽臺，無一例外地，將一個個游者心所折服。這里，有著童話一樣的安靜；這里，亦有著來自于哲人之精神給予游者的震撼。展廳里，陳列著艾思奇各個時期的照片。年輕時的艾思奇帥氣而睿智，眼神清澈而干凈，那眉宇間的聰慧是藏也藏不住的。和順、水碓村、艾思奇，是如此清雅的居所，蘊育了如此儒雅的哲人，還是如此儒雅的哲人，造就了如此清雅的居所。這些，游者們無法揣測。或者它們互為因果，相輔相成吧。

被其中的一幅照片吸引，隨手拍了下來。是毛澤東寫給艾思奇的一封短信，信上說：

思奇同志：

我沒有魯迅全集，有幾本零的，朝花夕拾也在內(nèi)，遍尋都不見了。軍事問題我開始研究，但寫文章暫時還不可能。哲學書多研究一會再寫還更好些，似不急在眼前幾天。梁漱溟到此。他的鄉(xiāng)村運動有許多怪議論，可去找他談談。有空可來談，但請在星一星五兩天以外之晚上。

敬禮！

毛澤東

一月二十日夜

這封短信傳達著某種令旅者注目卻一時半會無法說清的信息。透過字里行間，強烈地感覺到某種異樣的東西剎那間撲面而來。原來，偉人之間的情誼也可以回歸到如此的散淡和家常，像是兩個老朋友就著三杯兩盞淡酒和一碟花生米，悠閑而散漫地聊聊家常，談談學問。然后，相視一笑，舉杯對飲。個中的妙竟是如此平民。特別是那句“遍尋都不見了”，如此溫婉而詩意表達，怎么也無法和那個風雨如晦的戰(zhàn)爭年代聯(lián)系在一起。到像是一個陽光正艷的午后，凝望著窗外的碧草藍天，突然就念起了老朋友。于是，提筆隨心寫下的只言片語，簡單、透亮，卻分明又蘊含著濃濃的深意。

艾思奇與毛澤東，他們之間有著怎樣深厚的革命情誼！這樣的厚，無論如何，不是后人所能陳述和表達的。說出來，或許就薄了淡了。 如今，看著這些舊照片，那些熱血沸騰、風云激昂的歲月已經(jīng)遠去了，往事一如這封短信所陳述的樸實和平淡，記敘著一份很平民式的情誼。

說到一代偉人毛澤東，說到戰(zhàn)爭，那么就不能不說說中國遠征軍，不能不說說滇緬抗戰(zhàn)。滇緬抗戰(zhàn)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遠征軍和中國駐印軍與美、英盟軍殲滅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爭，是中國人民在近現(xiàn)代史上第一次將侵略者趕出國門的戰(zhàn)斗。為了紀念這場慘烈而又悲壯的歷史，我國第一個民間出資建設、民間收藏、以抗戰(zhàn)為主題的滇緬抗戰(zhàn)博物館就建在和順古鎮(zhèn)。博物館的館址，就是當年遠征軍反攻騰沖指揮部的舊址。

去和順之前，斷斷續(xù)續(xù)地看過幾集《中國遠征軍》紀錄片，記錄片中說到一個遠征軍老兵，老人在記錄片中看到采訪他的一個鏡頭，激動萬分，老淚縱橫。第二天，老人就閉上了眼，去世了。臨終，他要兒女們打電話給攝制組，說不要怪攝制組，他窩囊了六十年，能在電視里看到采訪他的鏡頭，就是國家承認他抗日了，他死也能死得瞑目了，他是高興死的。樸實的語言后面，隱藏著怎樣心緒如潮的感慨和疼痛。作為一個親歷過滇緬戰(zhàn)爭生死考驗的幸存者，回首那些血雨腥風的壯烈場景，他的心，定是悲壯無比的。

六十九年前，槍，在中國遠征軍戰(zhàn)士的肩上，血，澎湃在中國遠征軍戰(zhàn)士的胸膛。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他們說，到緬甸去吧，走上國際戰(zhàn)場！如今，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于我們這一代人而言，體會和認識均是膚淺而表象的。我們無法觸摸那場戰(zhàn)爭的慘烈和悲壯。

博物館分五個部分：山河破碎、悲壯遠征、淪陷歲月、劍掃烽煙、日月重光。博物館陳列著6000多件文物、1000多幅老照片。彈殼、槍支、軍裝、軍用背壺、軍用急救包、折疊式軍鍋、汽油桶、飛機殘片、照相機……它們靜靜陳列在博物館里，見證著一段氣壯山河的反侵略凱歌。如今，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槍枝已經(jīng)銹蝕，戰(zhàn)爭已經(jīng)遠去……一切的慘烈，一切的悲愴，都已煙消云散、撥云見日。史迪威、杜聿明、戴安瀾、廖耀湘、孫立人、劉放吾以及那些千千萬萬的無名英雄，他們的事跡，卻永遠地深烙于這塊土地。

看完最后一張照片，出來，整個博物館靜悄悄的。館內(nèi)的大門已合上，卻沒上鎖。管理員給我們留了門。在和順，原來，連一個普通的管理員都顯得如此地知仁善愛，閉館的時間到了，卻沒有催促。是不想去驚擾英魂們安息的寧靜，還是不想攪碰旅者的夢。

推門，隨著“吱呀”的一聲響，和順的寧靜、厚實、寬容更加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

風又來了，這一次，送來了村莊的書香。和順，這是怎樣一個特別的鎮(zhèn)子。它“亦商、亦儒、亦農(nóng)”；它既時尚又超然。我想，那些跟著馬幫走出去的商人們，定是儒雅而知書達理的。不然，中國最古老的鄉(xiāng)村圖書館何以在和順安家落戶。

在和順，不經(jīng)意地一抬頭，闖入眼簾定是門楣門框的匾額，極考究的書法和意境，不得不讓人在吃驚的同時暗暗叫好。怎一個“妙”字了得。如果仔細探個究竟，就會明了，這“妙”原來大有來頭。題匾者竟都是名人呢！北大的校長胡適、于佑任，民國代總統(tǒng)李根源、護國大將軍蔡鍔、云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在中國的鄉(xiāng)村，如此儒雅的充滿著深厚文化底蘊的鎮(zhèn)子實屬稀缺。這些名人名家是被村莊怎樣的魅力所吸引，遙遙路途，硬是來到這個邊陲小鎮(zhèn)，研墨留香，激揚文字。旅者們無法破譯這些秘密。但是，這足以見證，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是怎樣的儒雅敦厚了。

在儒家血脈傳統(tǒng)的浸潤下，加上跨出國門，受異域文化的影響，這個小鎮(zhèn)上的儒商們，眼界更開闊了。還在光緒年間，清開明舉人寸輔新、老同盟會李馥清等人倡導成立了“咸新會”，這或許就是鎮(zhèn)子上新文化運動的初始吧。他們在一家農(nóng)舍前掛上“書報社”的牌子，鎮(zhèn)子里的進步人士、知識青年就都聚攏在這里，研讀從外面帶來的書報，談古論今，切磋演講。再后來，心智越來越開闊的和順人，不再滿足于這種小打小鬧不成氣候的組織形式，竟然大膽地設想，要建一個鄉(xiāng)村圖書館。于是，叮當作響的駝鈴聲里，馬背上馱著的竟然是一扇堅固氣派的專門從英國定做的大鐵門。一路駝鈴聲聲響，這扇大鐵門最后落腳在橫斷山的和順鄉(xiāng)，做了中國最古老的鄉(xiāng)村圖書館的大門。于是，這扇大門開啟一場新文化運動的浪潮，有錢的捐錢，有書的捐書。圖書館里最先的藏書就是這樣一本一本積攢起來的。

坐在圖書館里干凈整潔的木凳上，空氣里是桂子和書的香息。靜靜地坐著，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多余，生怕一啟齒，就將這份特別的意境打破，濁了書的香息。

和順是儒雅的、敦厚的、寧靜的，和順更是多情的。怎么也忘不掉那道最溫婉最妖嬈的風景線——洗衣亭。洗衣亭，像李清照的詞，別致、多情，字字句句，訴說著一份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纏綿。

河水繞村而過，河面上盛開著一朵朵漂亮的花。這一朵朵漂亮的花兒，其實，就是溫婉、樸素的洗衣亭了。洗衣亭，且不說其他，單說說“洗衣亭”這三個字，就讓心為之一顫，軟到了最深處。

這個橫斷山脈下鎮(zhèn)子最先叫“陽溫暾”，后來因為村前有條河，所以稱“河順”，到了清康熙年間改名為“和順”。不論是“陽溫暾”還是“河順”或“和順”，都蘊含著很美好的意境。“陽溫暾”是太陽溫暖的意思，“河順”則讓人想到澄澈和干凈。“和順”呢，就更深了一層，從溫暖、干凈的意境升華到了和諧，這已然是精神層面的追求和向往了。

“陽溫暾”、“河順”、“和順”，光陰荏苒，歲月更迭。一路走來，村莊的石板路被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回望的步履打磨得更滑了。女人，這道在村莊最亮麗也最哀婉的風景線。遠走夷方的男人呵！磨空了多少雙女人的眸子，磨白了多少根女人的青絲。

和順的女人是多情的，和順的男人一樣也是多情的。女人們用她們的獨有的方式惦念著男人。男人們也用他們獨有的方式呵護著女人。于是，和順就多了一道溫婉的風景線。洗衣亭，就是和順出門在外的男人專門為在家的女人修筑的。他們怕獨個兒在家漿洗縫補、淘米洗菜的女人被風吹了，被雨淋了，被日頭曬了。如果自家女人受了委曲，遠走夷方的男人，他們的心會疼呵！于是，小河上，便建起了一座一座愛的亭子。

女人們挎著籃子，抬著瓷盆，來到洗衣亭。清澈的河水穿指而過，直甜到女人們的心里。那個時候，她們的心里，定是念著自家男人的歸期，嬌羞地笑了，仿若還是那個才過門的新嫁娘。

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