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鳥紀(中篇小說)=

一只鸚鵡站在《奧義書》上

一天傍晚，在臨河街折向明夷巷的丁字路口，我停下腳步，無意間看到那縷斜陽滑過頭頂上的枝葉，飄進小店的櫥窗，照亮這只鸚鵡。它向陰影中移動著，仿佛在尋找隱去的線索和故事，眼睛睜開又閉上，眼圈上的金色圓環(huán)一閃即逝。隨后我走進小店里，正面的貨架上是一排闊口玻璃瓶，有糖果、蜜餞、陳皮和餅干，左邊依墻壁立的是形態(tài)各異的魚缸，里面游動著各異形態(tài)的魚。右邊有窗，窗前的桌上堆著些舊版圖書，各類古怪的面具，還有這只鸚鵡。斜斜的光線里塵埃飛舞，我湊過去?？匆婝W鵡站在一本封面殘舊的書上，頭扭向一邊，狀如沉思。這是一本舊版的《奧義書》，里面的某一頁中，祭司正揮舞著一根樹枝，恍若牽引著細瘦的光，為眾生祈福，他說：在我身上撒下海索草，我將變得純潔。店主坐在后面的木椅上，處在陰影中的臉顯現(xiàn)出笑紋。

我知道一只鸚鵡的故事，并且曾經(jīng)為之入迷。丘吉爾的鸚鵡，那只精神矍鑠的查理。在丘吉爾撰寫回憶錄的漫長過程中，那只鸚鵡一直伴隨著他，目睹那么多眩目的文字自然地、或做作地寫成，浮現(xiàn)在世人的眼中。當它開口時，沒有回憶，也沒有贊美，只是無休止地謾罵。1965年丘吉爾逝世后，一家寵物店老板收養(yǎng)了查理，將它安置在薩里郡的花園中心。

我從來沒有養(yǎng)過一只鸚鵡。在我買下它時，鸚鵡沒有出聲，沒有任何舉動，更沒有罵人。店主就說了個價格，然后不再開口。他沒有甚至站起身，離開木椅，任由著我把鸚鵡放進籠子，把錢放在桌面上，還順手帶走了那本《奧義書》。

店主端坐在陰影里，瘦而細的手指間捏著一支香煙，眼神在煙霧中飄蕩。他并非時運不濟，只是甘愿與世隔絕。那一刻，我有些同情，感到偶然停留的這一刻，付出和收獲都是值得的。

鏡像

我把鸚鵡的籠子掛在陽臺上，它才恍如一夢醒來。在路上，它表現(xiàn)得順從、和善、安靜，一直偏著頭，卻對嘈雜的街景視而不見。敞開鳥籠的門，鸚鵡往下跳，蹦蹦跳跳，在地上跟著我穿過客廳，進入書房。我把《奧義書》扔在桌上，打算抽個時間再看一遍。在我轉(zhuǎn)身前，鸚鵡又躍上桌面，小心翼翼地繞過煙灰缸，重新站在《奧義書》的封面上。它的這種執(zhí)拗，毫無幽默感。我想說點什么，但開始之前需要給它一個命名。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考慮。

“何苦來，非要讓我難過你才開心么？”

我最后收到的一條短信。

“如果你是愛我的話，就應該明白最初能在一起意味著什么。”她之前說。

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冬季，在春天我愛上小軒時，她正為花粉引起的過敏而苦惱。冬天的黑夜來得很快，樓下的街燈已經(jīng)亮了，車水馬龍，屋里卻很靜，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喜歡呆在屋里，即便心烈如火。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小軒問，“你為什么就不能清清楚楚說出來？”

我盯著在《奧義書》上踱來踱去的鸚鵡，還沒意識到它偏著頭，是為了更清楚地看清鏡中的那只鳥。這是一面銅鏡，銘文已經(jīng)模糊，支在一摞書的旁邊。在那一刻，我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手機丟了。

我摸完身上所有的口袋，還伸手翻動堆在桌上的書本，檢查每一張寫滿字跡的紙頁下面，然后就看到困在封面上的那個人。卡夫卡一直被困在書籍的封面上，當下熱衷談論他的所有人，都沒有勇氣盯著他的眼睛。在一則日記中，他簡潔地提及自己名字的意思：我的名字叫Kafka，這是希伯來語，它的意思是穴鳥。于是，我靈機一動，決定把這只鸚鵡稱作卡夫卡。當我叫它的時候，它收回凝視鏡中的目光，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鎮(zhèn)定。

隨后，為了減輕內(nèi)心的愧疚，我開始在記事本上寫日記，把要對小軒說的話都寫下來。文字隨著燈光流進鏡中，又以相反的角度顯現(xiàn)出來，試圖自圓其說。我在嘆息，像鸚鵡一樣陷入沉思?？ǚ蚩ㄎㄒ坏暮糜巡悸宓?，保留并出版了他生前的全部作品——那是卡夫卡渴望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閉門杜戶的地窖最里面一間中寫成的文字。而我卻希望我的鸚鵡，能在此刻牢記眼下的這些文字，然后張開翅膀，飛到城市一端的另一扇窗前，替我喃喃傾訴。

凌晨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鸚鵡不在書房里。我斷定它一定躲進了某個黑暗的角落里面，繼續(xù)冥思苦想。我在陽臺上撒了些米粒，還放了一個盛滿水的碟子，希望在太陽升起后能夠見到它。

我失去朋友已經(jīng)很長很長時間了。

硬幣

于是：硬幣被拋起。正面，反面，在空中循環(huán)翻滾。這段弧形的距離很短，目光揚起又落下，時間忽然停頓，惟有硬幣在轉(zhuǎn)動著。

我剛剛從夢里醒來。夢中，我在看一本書，里面的那個刺客正緩步走向黎明。當一縷晨光照到樹梢之上，他必然死去，像一滴露水從葉片上掉落下來。這本書，可能是很多年后我才寫成的，那個刺客正等待著經(jīng)過不同的街道，一次次緩步走向黎明。他注定難逃一死，可我還沒找到一個適合死亡出現(xiàn)的地點，所以這本書也就遲遲沒有動筆。書桌上的銅鏡晃動了一下，鸚鵡從背后探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尊容，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之中。我站起來，從抽屜里翻出一枚硬幣，向空中拋出。因為我拿不定主意，或許僅僅是百無聊賴，也不能指望鸚鵡開口時，我只能拋出一枚硬幣，用選擇正反面的方式，將含混的死亡地點變得簡單準確，以清晰來結(jié)局故事。我看著在空中翻滾的硬幣，刺客成了一道冰冷的光，在正面和反面的交替中，在巷道深處，在晨風的陽臺上，一閃即逝。

結(jié)局一：正面，代表著城市深處的某一條巷道，狹窄而潮濕。刺客將無法走完這條巷道，就死在臭水溝邊。刺客原本只有一個仇人，當殺心頓起時，他已經(jīng)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張由恐懼、貪婪、興奮、苦楚、仇恨、狹隘和疼痛構(gòu)成的無形之網(wǎng)，成了一柄停不下來的刀。他習慣了白天睡眠，讓陽光填滿空虛。天黑的時候才出門，沿著一條條狹窄的巷道穿過城市，烏鴉繞著轉(zhuǎn)角處老樹飛來飛去，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有陳年積水，細密尖銳的風撲來，像嗖嗖的刀刃，讓他時不時只能側(cè)起身子，跳躍著向前。在城市的另一頭有桃林，桃林旁邊有棟小木樓，里面住著一個女孩子。她喜歡做夢，聽到殺人的故事就發(fā)抖，于是她黃昏之后就上床睡覺了。刺客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那個下午，桃花正開得似火欲燃，女孩從樹下經(jīng)過，抬著頭看花，然后聽到噠噠的馬蹄聲，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一笑。女孩像如火如霞的桃花一樣被他藏進心底。刺客那時起就知道，他內(nèi)心熊熊燃燒的已經(jīng)不是仇恨，而是明亮的火焰，所以每當他感到寒冷的時候，就常常悄然穿過暗夜的城市，去看她。女孩說，她正在做一個美夢，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走到夢的盡頭。她又說，只要你來，我寧可不做夢了。女孩從若有所待的白天漸漸老去，又在夜晚的夢里回到青春。這個漫長的秋天，刺客一次次走近木樓，除了地上的落葉日漸增多，樓上都是無聲無息。刺客坐在樓下的臺階上等，直到太陽從東邊的河上升起，又投向西邊的山后。路過的人告訴他，從第一片落葉開始，女孩就一再推遲了蘇醒的時間。

在這個故事里，刺客的仇人就隱藏在城里的某一幢房子里。刺客一直在尋找，但始終沒有找到他的下落。關(guān)于仇人的線索時隱時現(xiàn)，有時迷離如暗夜的一盞燈火，有時又遁化入白晝的陽光下。作者一度暗示說，刺客的仇人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正在被追殺，所以他的概不設防反而成了最好的隱蔽。那個黑夜，當刺客即將走完這條窄小的巷道時，除了繞樹三匝的烏鴉外，他并沒有聽到什么異常的響動，而且，一旦走完最后一段，前面就是通往桃林的一片開闊地。他已經(jīng)計算過時間，恰好和黎明一同到達桃林。刺客不慌不忙地向前走著，然后一柄刀迎面刺入他的身體。烏鴉叫了一聲，終于離開了拐角處的那棵老樹。

那柄刀應該是普通鐵匠就能打制的，式樣如菖蒲葉子，新磨的刀刃雖然比較鋒銳，但木柄粗糙，好像是倉促削成，就直接安插上了。這種描述不是重點，掂掂分量就明白，讓人流血的事物都很平常，即便平時靜止不動的一棵樹，也可能是有手有腳的。刺客對每一柄刀具、每一條巷道、拐角處的每一棵樹都非常熟悉，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讓他目空一切。

結(jié)局二：反面，代表著面向河流的一道陽臺，寬闊而明亮。刺客坐在躺椅上，手執(zhí)一杯酒，正在想著太陽究竟是從河里一躍而出呢，還是從遙不可及的河岸那一端冒出來。即將到來的黎明應該很美好，因為他已經(jīng)在風里捕捉到了它的氣息。這時，身后的燭光搖晃了一下，似乎蠟燭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刺客感到異常輕松，因為歷經(jīng)多年的追殺過程，心里的仇恨突然淡漠了。那個仇人雖然還活著，但已經(jīng)不堪一擊。他只想重新開始一種生活，例如遠離仇恨與暴力的那種方式。

刺客在想象著從明天起，如何做一個快樂的人。在之前的夢中，刺客夢見在屋梁上掛著兩柄刀，后來又增加了一柄，然后他就醒了，并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作者暗示道，其實應該是刺客誤解了夢的含義，這不是一個帶有訓誡含義的夢境。在西晉，有個大將叫王浚的，也曾經(jīng)做了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夢。后來有釋夢者說，三柄刀是“州”字，本為兩柄，又加一柄，是“益”的意思，大概是你要被派往益州做官了。事實果然如此，過不了幾天，王浚便被委為益州刺史。到了北宋，王安石還專門就此寫了一句詩：“行追西路聊班草，坐憶南州欲夢刀?！?/p>

事后想來，刺客對做官發(fā)財應該沒有興致的。當時他的思想已經(jīng)游移而出，自東向西，正緩緩穿過城市的街巷，漸漸接近那片開闊地后面的桃林，然后再繞過桃林，接著就看到那棟小木樓，最后是洞開的門窗。女孩一定已經(jīng)走到了美夢的盡頭，要不然，她怎么就會在這個清晨打開門窗，探出笑臉來呢？

一柄刀從后面刺進他的身體。刺客攤開雙手倚在躺椅上，酒杯落地，砰然碎開。河面上出現(xiàn)了的第一縷晨光，有淡淡的霧氣裊裊升起。當太陽升起，大河奔流，霧氣散盡，而他已經(jīng)僵硬。

硬幣即將落地。選擇的忐忑卻令人迷失。

死亡之地的選擇，明顯具有深意。黑暗潮濕的小巷，面朝大河的陽臺，都各有象征，這取決于選擇的人是一個現(xiàn)實者，還是一個浪漫者。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還取決于死亡者的身份、性格、能力和財富，甚至是名望。博爾赫斯在他的筆記里曾記載了兩則故事，以玩味這種現(xiàn)象存在的啟示性。

很多年前，在印度有個商人，他吩咐木匠用檀香木雕成一個缽，然后把檀香木缽放在竹竿的頂端，立在廣場上。那是一種很高的竹竿，上面還涂滿了肥皂。商人說，誰能夠著那只木缽，他就把它送給誰。有些異教徒師傅都試過了，沒有成功。他們還想賄賂商人，叫商人承認他們夠著那只缽了，但商人不肯。那個正午，圍觀的人愈來愈多，有人在咒罵，有人在起哄，還有人開始投下賭注。這時，來了一個佛陀的弟子，他的名字并沒有在后來的典籍中出現(xiàn)過。他一抬步，身形就升到了半空中，繞著那只缽轉(zhuǎn)了六圈，最后才取缽來，并還給那個商人。佛陀聽到這件事后，便把他開除了。佛陀說，因為以炫耀之心來干這種事，是粗俗和低下的。

在另一則奇跡展示的故事里，佛陀卻不得不施展出自身的神通，這關(guān)乎到禮貌的優(yōu)雅。一個中午，佛陀必須穿過一個沙漠。在三十三重高天上的諸神，每個都向佛陀拋去一把傘。佛陀為了不讓任何一位神生氣，他就變出三十三個化身，然后舉著傘，穿越了沙漠。這樣，每一個神在高處都看到有一個佛陀由自己拋出的傘保護著。

朱利安#8226;巴恩斯說過，“無疑，硬幣的反面總是更迷人一些?！?/p>

我伸出手臂，接住硬幣，又握著拳縮回來，沒有看它的顯像。鸚鵡在探著頭。它先偏過目光，然后又端正凝然。它在銅鏡前站定不動。銅鏡記錄著它搖曳的動作。我垂下頭，盯著拳頭，似乎把握住的東西感到驚訝。就像那一年，我在秋天的河岸上讀書，快要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一顆種子從樹上落下來，掉在文字中的湖水里。種子有褐色的硬殼，在頁面上碰出一道凹陷的痕跡，仿佛夢醒之后的模糊印象。后來，我把種子埋在河岸邊的泥土里，并試想過它在春天長出來的模樣。

鸚鵡掉頭盯著銅鏡里的影子。有一次，我住進一家客棧，院子里有池塘，里面有兀立的怪石，綠色的浮萍，和很多紅色的魚。后來，有只鸚鵡落在池邊，在欄桿上旁若無人地踱來踱去。它時而盯著水面看，時而優(yōu)雅地舒展翅膀，卻不飛走，時而就干脆凝然地盯著對面的看客。經(jīng)過水池的人都留意到了這只鸚鵡，然后它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魚令人幽。原來它是會說話的。于是，清風一吹，眾人嘩然，寂靜的院子忽地喧鬧起來。鸚鵡像一片葉子掉落在奔涌的水面上，誰也沒有顧忌到它那張半明半暗的臉。

這個清晨如此寂靜，我緊握著手中的硬幣，想著故事的不同結(jié)局，看著鸚鵡的一舉一動。時間短暫而又漫長，像一個人的一生，只不過取決于神秘莫測的想象。

但是，這本書在多年以后還是沒有寫成，卻也有另外的原因。之前，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弄清楚主要人物的職業(yè)，在他們出現(xiàn)前就被賦予了獨特的名字和個性。接下來，人物紛紛登場，只需要走出第一步，就可獨自展開自己的命運，然后持續(xù)地活著，或走向死亡。在這個也許很短暫，也許很漫長的過程里，他們一度停滯不前，焦急地等待著那枚拋出的硬幣落下來。我多次在夢中遇到人物的其中之一，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的壯年人走到拐角處，將身子漸漸融入樹中；我又夢見桃花開了又落了，摘過一枝桃花的少女在白晝中老去，因為她的生命只能在夢里保持鮮活。她藏在木樓的窗欞后面做夢，根本沒有注意到樓前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冷色的人；在做夢與不做夢的人之外，那個注定要逃亡的人，卻活得異常地心滿意足，經(jīng)常大宴賓客，鼓瑟吹笙。

在最初的構(gòu)思之時，我在筆記本上曾經(jīng)清晰地勾勒出一幅城市的地圖，東面是一條寬闊的大河，西面依山，在傾斜的河岸和連綿的山嶺包圍下，墨色的城市更像一顆種子。后來，想象中的城市開始萌芽，逐漸生長。原先的條理清晰的枝干長出更為復雜的側(cè)枝，像一條條正在遠離故鄉(xiāng)的道路。青磚黑瓦的房屋四處散開，披紛如葉。因為瘟疫而關(guān)閉、廢棄的街道，形同枯枝，垂垂欲朽。生活在其中的居民變成隱負在葉面上的蟲子和塵埃，外來的旅客坐船沿河而下，快靠岸時，最先聽到的是臨河寺廟里傳出的鐘聲。在這座城市里的居民，原本和其他的城市的并沒有區(qū)別，后來卻無端地多了幾個身份可疑的人，例如算卦的瞎子、愛吹牛的巫醫(yī)、矮胖而聲音洪亮的說書人、一本正經(jīng)的騙子、以及總是黑夜出門的刺客。城市剛建成時，我還能在不同的街道上逐一辨認出他們的面貌和姓名。有時，在即將擦肩而過時，就相互打個招呼，或者干脆在街邊停下腳步，聊聊天氣和新聞什么的。更多的時候，出于關(guān)心，我總是喜歡詢問他們的狀況，試圖理解城市背后隱伏的真相。終于，他們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眼光飄忽不定起來，對我的呼叫常常不予理睬。終于，有一次算卦的瞎子勉強說了一句，這個世界上哪有大家都認可的真相？我很吃驚，問他為什么這樣想？他拒絕回答，接著便陷入漫長的沉默，直到最后的結(jié)局。后來，我進入夢里，還回去城市里看看，里面深不可測的景象又使我很快退出來。

《奧義書》里提到，當神奇的枝椏長成一棵棵不知其名的大樹時，它們也就默默地封存起秘密。城市每一秒都在變大，人口也愈來愈多，離我便越來越遠，照這樣下去，等不到我開始動筆，城市就已經(jīng)完全陌生。

從這一刻起，我才意識到不妙，如夢初醒地攤開筆記本，開始整理和記錄瀕于失控的思緒。起初，我沿著最初的城市設計圖勾勒故事的脈絡，將主要人物固定在顯眼的幾條街道上。但這樣事后追蹤的效果并不好。經(jīng)常有人轉(zhuǎn)眼間失去蹤跡，逃逸成了他們慣用的伎倆，往往同時就輕易扯動了倏忽而過的夢境。碰上這種情況，即便我立即睜開眼睛，揮筆不已，但也無濟于事。為了保持剛剛獲得的記憶，我開始徹夜失眠，甚至大把大把地脫發(fā)，但落在頁面上的字跡，還是照樣會變得扭曲、脫落，像一群各自邁動雙腿的人，一不留神間，就都遠遠地散開。

那天，我去了臨河街，準備尋一副藥來吃，但藥房的許巽只是勸我靜心，保持良好的睡眠即可。我反復強調(diào)自己食欲不振，脫發(fā)日漸增多。許巽沒有替我把脈，只是從房內(nèi)翻出一本書，把黃山谷的《煮豆帖》念了一遍，也沒有看我的臉色，就揮手打發(fā)我走了?；氐郊依?，我從書柜里找出同一本書，將那一段抄錄下來，貼在墻上。在整個春天，我就按方煮豆，空心日啖五七粒，心境漸趨平靜。

我想要完成一本書，但到末了，卻陷入了與一個不同的世界的博弈和妥協(xié)過程中。我緊握著那枚硬幣，始終沒有瞪眼去看。故事一旦展開，它就已然在我們身邊發(fā)生，以至于困惑便具有了噩夢的某些性質(zhì)，令人驚醒，猛然直身坐起。平靜和失憶具有微妙的共性，也許硬幣的另一面確實不應該被看到。事實上，一本書就是一大災難。

刺客

是的，刺客。刺客是我在未來一部未能完成作品的主人公，一個長相不錯的男人：內(nèi)心沒有仇恨，眼中閃耀著火焰。我將強調(diào)的是，他之所以成為主角，全是因為其心靈的敏感和細膩。他奉行懷疑主義，和整個世界為敵，以智慧、悲憫，以及精致的技巧，奪人魂魄于無形。

“不，我以為這應該是作家做的?！庇腥苏f。

正因為不能單純地指望作家都能做到，所以得另想法子。再說，一個人總是會貼身攜帶著幾副面具的，這當然不是憑空捏造之詞：白天的官員，在夜里可能變成嫖客；成功的商人，也可能同時是黑社會的巨頭；慣于演戲的，大多都是騙子；喜歡夸夸其談的醫(yī)生，迷信咒語一定勝過了藥物的屬性。既然識文斷字是一種手段，也就可以說有人是能依靠文字生存和殺戮的。何況，誰不知道刀筆吏就是專指那些以文字為暗箭，奪命于無形的黑暗人群呢？

有一個秘密：在兵器譜上，由巖石、木質(zhì)、青銅、鑄鐵、精鋼和火藥等制造出的各種武器，其殺傷力比柔軟的筆尖高出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左右。誠然，這一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就像終日饒舌不休的鸚鵡，也會厚顏無恥地保持沉默一樣，刺客的手藝，既可以鐵石心腸，也可以輕描淡寫。

那人又說：“也許，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面具，但和面具相比，名為刺客就要殺人，這才是他不被人喜歡的原因?！?/p>

“殺人？”這個詞讓我震驚。

誰說叫刺客這個名字就意味要殺人？歷史上就沒有專門救人的刺客了嗎？人生下來就是這么回事，活著活著就死了，只有隱藏起不祥的面具才可怕。

面具

奧克塔維奧#8226;帕斯說：“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無法逃避面具或者名字。我們虛構(gòu)出來的東西是我們的特質(zhì)，他們與我們不可分離。”面具在孩提時就開始成為一個人內(nèi)心的象征，是隨身的影子，具有迷惑時間與世界的魔力。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人帶著動物或魔鬼面具，出現(xiàn)在某種儀式上，并不代表了邪惡與暴力，恰恰相反，他可能正在試圖與神靈進行溝通。戲劇總是可以被接受。顯然，現(xiàn)實不是戲劇。我們只能假定真正的面具毫不夸張，甚至還具有真誠感。有時，自己的面具對周圍并無大的影響，卻能改變自己的行為。我在少年時喜歡裝深沉。但我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真的就一臉暮色。十年里我一直未能贏得鄰居的信任，因為他堅信隔壁住著的，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忍者。

帶上面具的人，一定會有隱疾在體內(nèi)滋生。多日來，作為一個百無聊賴的觀察者，一個老謀深算的穴居人，我很好地研究了這只喜歡站在奧義書上的鸚鵡。當它對鏡自憐的時候，我一點一點地檢驗著，掂量著。它的目光、體態(tài)和分量說明，在它道貌岸然的背后，正遭受著這種或那種的磨難，包括：焦慮、困惑、夢游、痛風、沮喪、口瘡、哮喘、幻覺、便秘，以及皮炎。但還需要進一步觀察，因為亞里斯多德認為，鸚鵡酒后好色。而布封則斷定，這種鳥具有癲癇傾向。

大多數(shù)人帶著面具只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他們的面具憨厚而不動聲色，以卑微的知足換取稀薄的幸福。這類面具背后，往往是怨氣郁結(jié)，潦倒告終。我認識一位老人，他有過上山下鄉(xiāng)、回城、招工、下崗、喪妻、車禍的坎坷經(jīng)歷，或者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隱痛纏身，但他總是呵呵一笑，平易近人。直到臨死前，他才掏心窩地說道：這一刻，他不再惶恐不安，脈搏趨于平穩(wěn)，呼吸不再痛苦。這意味著他昔日的神態(tài)，很輕易地就擺弄了我們的認識。

我是幸運的。我選擇的是一個足以讓我獲得安閑的面具。自三十歲以后，越來越多認識我的人，不約而同地都采取了一種對我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

正如笛卡爾所說，我?guī)е婢咔靶小?/p>

沒有原因

我來到臨河街折向明夷巷的丁字路口，又走進那家小店。里面有個少年，正俯身站在那排魚缸前。

“今天真熱。咦，你們老板不在嗎？”

少年背對著我胡亂比了個手勢。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別作聲，還是讓我自己隨意就好。我沒停下腳步，徑自走到他的旁邊。

“這條鶴頂紅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的?！蔽艺f。

“沒有原因?！鄙倌暾f。

“能長到手掌這么大，不容易了。天氣倒是還熱，但是這種魚比較怕冷，對吧？你看它肚子鼓鼓的，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模樣。它就像一個胖嘟嘟的鄉(xiāng)紳，真的。而且因為頭頂一片紅，就那么的洋洋得意。呵呵，天氣確實熱，我都不知道說這些干什么。我只是看出這條魚確實精神不太好的樣子?！?/p>

“也許它就是喜歡這樣?！?/p>

“也許吧。對了，我從這里買回去的那只鸚鵡，現(xiàn)在也叫人擔心，因為它看起來好像再也不愿意開口說話了，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鸚鵡應該會說話的。你以前見過那只鸚鵡嗎？”

“沒有。不過我可以替你找人問問，現(xiàn)在我得先照看著這條魚?！?/p>

“鸚鵡都應該會說話的。”

“你確定？如果它確實不會說話，你可以把它送回來的。或者換成養(yǎng)魚，魚缸是免費的?！?/p>

“不用，鸚鵡就挺好?，F(xiàn)在我已經(jīng)習慣了。只有一次，我睡著的時候它躲了起來。我一直睡眠都不太好，不過偶爾也會有一次深度睡眠。不然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什么時候跑出去的?！?/p>

“這樣就好。鸚鵡沒問題，這條魚也沒問題?！?/p>

“鸚鵡不會說話，還是比較奇怪的。就像一個人睡覺，不會做夢一樣。睡覺就應該做夢，好的夢，壞的夢，甚至是噩夢，誰都免不了。我記得上次去旅游，在一個客棧里見到一只鸚鵡，就是會說話的。所以我想知道這只鸚鵡會說點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鸚鵡說話了，那么我還可以教它點別的東西，例如背背唐詩什么的。而且它再躲到什么地方去，我也能循著聲音找到它。所以我還是準備養(yǎng)鸚鵡?！?/p>

“你不打算養(yǎng)條魚嗎？”

“魚只會讓我聯(lián)想到一條游動的舌頭。我還是喜歡養(yǎng)鸚鵡，也可以考慮養(yǎng)一只貓。以前，我聽過一支古巴民謠，有句歌詞說的是：有只雌貓要結(jié)婚，嫁給癩頭鸚鵡兵。真有意思?！?/p>

“結(jié)果呢？它們結(jié)婚了么？”

“嘿，那只是一首童謠，沒頭沒尾的?！?/p>

“為什么不行？動物都是稀奇古怪的。”

“就算是吧。那么，嗯，你們老板不在嗎？我找他還有別的事情。要不我明天再來，你替我向他說一聲？”

“這個店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照看。嗯，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里？十天前，我才第一次來上班，他把鑰匙扔在柜臺上，然后就消失了。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出去買包香煙，可到現(xiàn)在也沒見他回來。我想他是不會回來了，但我還得替他照看著這個店。你問他為什么就不見了？沒有原因?！?/p>

原因

我最后還是買了食品、書籍以及那條名叫鶴頂紅的魚回家后，鸚鵡又不見了。魚像一朵水中的花，在透明的世界中奇異綻放，憂郁沉默，卻無處躲藏，只有游動，永遠地游動。

我們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還是這樣。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夜色已深。

“你睡了？”小軒問。

“沒有，習慣了?！蔽艺f，“外面下雨了吧，今天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沒做。”

“你不能這樣啊，要找點開心的事情做。你養(yǎng)條魚吧。游來游去的魚讓人心平氣和?；蛘咴耘杌ú莅?，豆莢啊什么的，‘豆蔓爬上了我們窗前：想一想，誰在我們身邊長大，并且守著它。’”

“我只是擔心你?！?/p>

“是啊，你總是在為我擔心?！?/p>

“不要整天呆在屋子里，要多出去走走，和人說說話才好?！?/p>

“嗯。我今天就出去過了，真的，還說了不少的話。然后還買了一條魚。不知道當時怎么想的，就買下了這條魚。你放心吧。下雨天潮氣重，別熬夜了，當心感冒。”

那天夜里，我蜷曲在床上。窗外暴雨如注，雷聲沉悶，世界反而失去了原本的嘈雜。我時不時地睡過去，像把頭浸在水里，倏忽而過的一夢之后，又喘息著驚醒。“我用詞語把你召回，你在這呢，一切都是真的，還有一種對真的期待?！币苍S我想說的只有這一句。

補記

今天，在小店里的時候，那個少年從柜臺下摸出一部手機遞給我，然后說：“這是你的吧?！?/p>

“你怎么知道？”我問。

“以前老板提起過?！?/p>

“我以為找不到了?！?/p>

“老板說，把它還給一個買鸚鵡的人。不用謝我?！鄙倌晷α诵?。

后來，小軒還說：正是黃昏的時候，樓下有個人在哭，天還陰著，真是凄慘。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那個男人的母親死了。喝藥死的。”

“是兒子不孝順嗎？”

“不是，恰恰相反。這個男人在江邊放鴨，忙得沒日沒夜的。后來，老人在鄉(xiāng)下病了。她不想拖累兒子，就自己找了輛三輪車，坐到鎮(zhèn)里，先買了套老衣，然后買了一瓶農(nóng)藥?；丶液螅芍桶阉幒认氯チ??！?/p>

“……”

“那男人一想起這事就哭，很傷心，說老娘就這樣死了，自己有罪啊?！?/p>

樓外有什么東西砰然作響，黑暗深處的風聲越來越急。只有雷雨，人們在雨中疾走，無聲無息。因為這樣的細節(jié)留在記憶里，所以窮追不舍的惟有恐懼。

月光下的一棵樹

銅鏡是從一個舊貨攤上買回來的，陪了我好多年，但絕對不是古物。鏡面只能映照出一種朦朧的效果，一張掉進去的臉，眼神會變得晦暗，皺紋像蛛網(wǎng)一樣的道路，陷入往事的煩惱。鏡面朦朧，背面卻清清楚楚，上面刻著銘文和圖案，點染著斑駁的綠銹。圖案上的那一棵樹令人著迷，枝葉靈動如水波，在升到中天的月亮下隨風飄搖。制作銅鏡的工匠，應該是一個很有靈性的人。他在月光下從容地施展手藝，跟身邊的那棵樹說話，聽風的聲音，和月亮對視。當草葉上落滿露珠時，完成了最后的一道工序。

銘文有兩行。一行是說：如心澄凈，洞見純潔。另一行則說：凡銅鏡下孕育的子孫都會生血長肉。

在很久以前，這座城市里的人都在使用銅鏡，每日梳洗、正冠、貼花黃、點唇、修飾儀表之際，心中默記著類似銘文的訓誡。那時的城，格局方正，有四道晝開夜閉的城門。居民們?nèi)韵嘈抛鋈艘χ毖鼦U，安睡如弓，便喜歡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種竹子。悠閑的午后，滿城的竹影風聲，猶如天籟。曾經(jīng)的景致、風俗和故事，隨著時光的過去，一點點隱沒在飛揚的塵土之下。事實變成了難以捉摸的傳說，像是要從枯枝敗葉中辨認出最初的那一顆種子來。某個黃昏，擅于制作銅鏡的工匠一抬頭，在夕陽接近山巔的那一刻，心頭隱約涌動著一個念頭。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工匠還在回憶里奔跑，在河岸上尋找一棵樹。他記得，他在河岸邊埋下了一顆種子，那時有陽光灑在河面上，像流淌的銅水。他也一度想象過埋在地里的種子，如何悄無聲息地長出根須，然后嫩芽撐開頂上覆蓋的泥土，迎風搖曳。很多年過去，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F(xiàn)在，他從回憶中逆流而上，腳步愈來愈快。河水清澈，岸上的天空更藍了，他走在成排的樹木間，卻忘了要找的是一棵什么樹。他只能挨個地撫摸每一棵樹，耐心地辨認。成片的樹林都被驚醒了，枝葉搖動著，在風里傳遞出有人要尋找一棵樹的消息。因為黑夜到來，工匠已經(jīng)沮喪，在失望中發(fā)出悠長的嘆息。然后，他看見有明亮的月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只有回憶才會讓人心事重重，睡到半夜，工匠突然爬起來。

他先把月亮掛進銅鏡的背面。月亮應該在風的上面，風的下面是大樹與河流。在他的想象中，風具有和銅一樣的質(zhì)感，一旦輕輕敲擊，就能發(fā)出清越的聲音來。他剛剛勾勒出樹干的形狀，就感覺它開始自行生長起來。樹的枝干逐漸伸長，樹葉徐徐招展，是風把它們向月亮的方向引去。工匠只有加快動作，盡力跟上風的速度。樹在幽暗中自由伸展著，直到工匠又按照記憶刻上銘文。銅鏡新磨，銘文既成，樹便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它不再需要回憶，就已經(jīng)存在。

這面銅鏡，是工匠為自己一個人做的。所以，他清晰地還原了夢中的月亮，風的流動，和那棵河岸上的樹。至于鏡面，考慮到在未來將有很多面孔掉進去，由于工匠不清楚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就任由著鏡面保持著光影閃爍，且難以言表的最初朦朧。

今夜天空無云，微風，月初升。河岸上，有人在放孔明燈，一朵暈黃的燈火冉冉升起，越過樹梢，由此岸飄向彼岸。此刻，我盯著異常靈動的銅鏡背面，貿(mào)然地尋找技藝的痕跡，還原曾經(jīng)的細節(jié)。故事都發(fā)生在久遠的時間里，發(fā)生在遙遠的地方，讓男人想到了遠行，女人想到了回家。在銅鏡的另一面，倒影過無數(shù)的屋頂和窗戶，匆匆忙忙的行人，蛛網(wǎng)一樣的道路，誰又在未來能將這一切還原呢？銅鏡在人群中輾轉(zhuǎn)流傳，說不清楚洞見了多少主人的欲望，它的鏡面理應變得更加明亮，光彩流溢，可是恰恰招致了晦暗。

在燈下，鏡面深處會出現(xiàn)一串細小的光點。像有星星掛在低垂的夜幕上，引領著目光向前延伸，跨越河流，穿過銅墻鐵壁，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棵樹，仿佛一種月光下的神秘儀式。

只是個意外

之前，有人提議說，一個人要保持潔凈，拒絕甜味，像修道士般遠離誘惑，才會有敏銳的感受能力?？ǚ蚩释陋殻砬笞屗粼谝挂话沆o謐的地穴里寫作。當時我們未必信以為真。

那一次，我躺在手術(shù)室里，盯著醫(yī)生雪白的衣袖。他晃動著手，誠懇地告訴我，只是一次很小的手術(shù)，時間很快，分量適中的局麻，足以令手術(shù)部位完全喪失疼痛的感受力。鎮(zhèn)靜，客觀，專業(yè)特有的冷漠，才會這樣令人信服。我便信以為真了。直至體驗到細銳的刀刃迅捷割進肌膚。密實的肌肉纖維中間，仿佛有無數(shù)玻璃的碎片炸開，它們跳躍著，紛紛地釘入神經(jīng)，痛苦如此準確而清晰，像焰火一樣光芒四射。四周變得空曠，意識凝固為一粒塵土。眼前所見無比清晰。聽力也愈加敏銳起來。只有情不自禁的叫喊聲仿佛是某種泄露，叫人驚覺。

疼痛會令人昏迷，但不會導致死亡。醒來時，醫(yī)生在我的眼前晃著手指。依然是明亮的房間，依然如雪的袖子，依然輕描淡寫地說到：“你平時飲酒太多，適量的麻醉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p>

在心跳時下刀

在那次等待康復的過程中，我看了一本書，上面講述了微型雕刻藝術(shù)是怎樣通過精致的技巧，使得人們的記憶重生。

在最初的章節(jié)，作者反復強調(diào)了兩個最基本的觀點：首先是耐心，其次是控制你的注意力，只在心跳時下刀。然后順便提到一個希臘故事：畫家阿佩利斯去羅德島看望另一個畫家普若特吉尼斯。他在普若特吉尼斯的畫作上畫了一條極細的線，以示自己來過。普若特吉尼斯看到這條線后，就在第一條線上畫出了另一條更細的線。后來，阿佩利斯看到這條線比自己畫的還要細，暗自尷尬，提筆又畫上第三條細得簡直看不清楚的線。老普林尼認為，這幅有著三條細線的油畫，是古羅馬皇室收藏的珍品之一。專注、探索的視角與精巧的技藝極限，令人神往。

先是失去童真無邪，然后在失去對世界的感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人逐日變得遲鈍下去，但肯定都不能簡單歸結(jié)為這是走向衰老的過程。要獲得敏銳的感覺，抽煙、飲酒，甚至使用大麻，只是緣木求魚。如果聽之任之，個人的煩惱也許會減輕，可仍然逃不過潛伏在夢里的腳步聲，時光的復仇最善于利用夢境實施。夢境是窺視記憶的劇場，日常被忽略的驚懼，往往會帶來悸動、失眠、喘息、盜汗和抑郁。掀開黑夜深處的每一間屋頂，各式各樣情不自禁的面容，和扭曲的身體，已經(jīng)組成在人間絕不可少的特征。隱秘的欲望、貪婪和殘忍，就像每個人身體皮膚上的疤痕和痣一樣清楚。

這一類情形，應該被視為一種隱疾，緩慢滋生如癌細胞，大約在十年之內(nèi)就足以完全毀了一顆心靈。所以，十七世紀便有人建議，不要吃得太多，睡得太多，看得太多，坐得太久；要說話謹慎，閱讀思考；要避免憤怒，不要手慌腳亂。

從手術(shù)臺下來以后，我就開始安于一室，晴天散步，在下雨的時候靜坐。是的，適當?shù)墓?jié)制讓人心生喜悅，諸毒不侵。

諸毒不侵的王

在西方，有一個很古老的藥方，被稱為叫米斯里戴特解毒劑，通常也叫做萬靈解毒藥。它包括：艾菊、菖蒲、金絲桃、樹膠、波斯阿魏、金合歡汁、伊利里亞鳶尾、白豆蔻、茴芹、高盧甘松、龍膽根、干薔薇葉、罌粟、香芹、桂皮、虎耳草、毒麥、長胡椒、安息香、海貍香、乳香、大花寄生草汁、沒藥、愈傷草、三條筋葉、燈心草花、松脂、波斯樹脂、克里特胡蘿卜種、甘松、麥加香脂、薺菜、大黃根、番紅花、姜和肉桂，各種劑量不一的原料被搗碎之后，以蜂蜜攪和在一起，飲服?？梢钥闯?，這個秘方毫無解毒的功效，但其玄而又玄的神秘魔力，僅僅來自賦予它的這個名字。

在希臘時代，本都國王米斯里戴特六世，是一個體格強壯、生命力旺盛而又想法怪異的傳奇人物。他曾認為，如果經(jīng)常將一種秘密藥物，混合少計量的毒藥一同服用，那么，人的身體將會逐漸適應，并能夠承受這種毒藥的致命劑量。于是，他忠實地實踐了自己的這一理論。身體力行，加上不撓的毅力，倒也是一種王者風范。

據(jù)《羅馬史》上記載，公元前63年，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內(nèi)憂外患之后，米斯里戴特六世被叛亂者圍困在宮殿內(nèi)。走投無路之下，他決定選擇服毒自殺。故事發(fā)生到這里，敘述者并沒有花費更多一點的筆墨，來顯耀米斯里戴特六世的抗毒能力，只是簡單地說明，由于他對毒藥的免疫力，自殺未能成功。然后口吻輕松一轉(zhuǎn)，突然地就引入了死亡的另一種方式，叫人始料未及：絕望的米斯里戴特六世下令，讓身邊的一名侍從用劍刺死了自己。

如果肯花費點時間，多仔細琢磨一下，就能品味出這樣一個戲劇性的結(jié)論：終日恐懼死于投毒的人，最終卻在刀劍下致命。死亡，就是這樣充滿黑色幽默感。

事實上，毒藥無處不在。五光十色的自然物，精巧別致的制造品，燈紅酒綠與聲色犬馬，噪音，詆毀，明槍暗箭，匱乏或嗜欲，它們在無形中擴散，侵蝕肌膚和骨骼，在血液中迅疾流動。而你，絲毫未覺，即使偶爾稍有煩躁，或不安。但經(jīng)過若干年，數(shù)十年后，你才會意識到并承認，它們已經(jīng)和你融為一體。所以，當你死亡之后，沒有人能夠再提醒你：在死亡侵入的一瞬間，你的臉上遍布著吃驚和受騙的陰影。

“嘿，你還好吧，”她說，“我想你應該多出門走走，別老是呆在家里?！?/p>

“好的，不過我剛看到——”

“你看書了？”

“是的。”

“你看到什么？”

“說有個人，喜歡在墳地靜坐、守夜、獨居。”

“讓我想想。還有，知道以前的朋友是怎么說起你嗎？”

此刻，我就能從銅鏡深處瞥見那一張張表情怪異的臉龐。

“上次，他們說我喜歡赤身裸體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蔽艺f。

“你真的這樣做了？”她問，“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描述聽起來比較怪異，像癮君子一類的?！?/p>

“不是?，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改口，都說我看起來像個隱士，具有超凡脫俗的才華。后一句不太準確，不過聽起來還不錯?！?/p>

“好吧，不管你了。不過，還是要花點時間找找朋友，不要太孤僻?！?/p>

好吧，數(shù)年之內(nèi)我會對他們逐一登門拜訪的。我現(xiàn)在因為寧靜而安心。時間輕易就能改變事件的意義。一個重新站在人群中的人，怎么會被認為是孤僻者呢？即使口口相傳的口徑歷來前后不一。

瓶中之水

這只鸚鵡，而且是一只不出聲音的鸚鵡，我一籌莫展。事實上，我的好奇也因此而起：它如何判定食物的好壞，緘默對它意味著永恒的思忖，還是厚顏無恥的體面，更別說它是通過何種途徑，來實現(xiàn)暫時性的失蹤。仿佛面對瓶中之水，由好奇到探究，并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一時的心血來潮，當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學究氣，以致可以在背地里嗤之以鼻。一件事發(fā)生，人往往最先失去的是真相。

十七世紀中期，茶葉自中國傳入英國，隨即便形成飲茶的風潮，一發(fā)不可收拾。由于和產(chǎn)地遠隔重洋，英國的植物愛好者在飲茶的間隙，常常論及茶葉的種類。有人宣稱，紅茶和綠茶的味道不同，是因為它們分屬兩種不同的植物所決定的。當時返程的商船上塞滿了中國茶葉、瓷器、漆具、扇子和絲綢，甚至到了耳目所接，無處不是的境地。在好奇與利益的驅(qū)使下，采集者登上商船，遠航渡海，進入神秘的東方，尋找更為神秘的茶樹。在十八世紀傳回英國的文獻中，采集者用實地考察的經(jīng)歷、植物標本、詳細的文字證明，世界上只有一種茶樹存在。隨后帶回的茶樹實物，才一勞永逸地結(jié)束了這場幾乎持續(xù)了半個世紀的爭論。等山茶花引進英國的時候，就再沒有人質(zhì)疑它的屬性了。

那個年代，西方的植物采集者因為大開眼界，而激情澎湃。他們可以進入的地區(qū)并不多，但總能見到一種植物：菊。而在當時，它的品種就已經(jīng)達到了300多種，這足以令人注意到它的不同凡響。菊花，在中國士人中備受推崇，主要源于對大詩人陶淵明的崇拜。歷史上的陶淵明，揮袖告別官宦生涯，歸隱田園，香菊為伴，躬耕自足。同時，他還在一篇文字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烏托邦齊名的名詞：桃花源。在世間的塵土飛揚之上，一道通往圣地的門被打開了。

如今，隨著時日的消逝，尋找桃花源已經(jīng)因為一連串的徒勞而成為失望。而漸漸被明白的一個道理是：種植和欣賞菊花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學會如何自欺。沒有人會真正追隨陶淵明之道，僅僅是因為認識到：一個人可以喜歡以隱逸者自居，同時兼顧放蕩，權(quán)力和金錢；他可以喜愛笙歌宴樂，品味上好的美酒，坐擁妻妾，以及偶而為之的賞菊。他可以時常高聲背誦陶淵明的詩文，證明自己的孤高與不凡；盡管他只用了一道高高的圍墻，就隔開了市井巷陌，塵世喧囂；或者，最低限度，有效地保護住了對自身抱有的幻想。

當面對選擇時，拋硬幣總能奏效，并不是因為它能給你對的答案，而是你在把它拋在空中的瞬間，就突然知道你希望它是什么；喜歡看面具戲也一樣，并不是為了看穿面具，找出下面的那張真實面孔，而是在戲劇中領會出面具的妙用精髓。因此，瓶中之水最好還是留在瓶中，置身時空之外，才能永遠令人惦念其完美。

故事開始了

故事一旦展開，它就已然在我們身邊發(fā)生。我花了無數(shù)的日夜和精力來思考這部未來的作品。人物們沿著不同的線索悄然潛行，但暫時都還沒有名字。一般來說，某某、或路人甲是一種很好的臨時記號，而他們間的區(qū)別只在于某某會有幾句對白，而路人甲身形一露，接著便下落不明了。有時，為了鄭重其事，我終日坐在桌子前，反復翻動著詞典，枉費心機地尋找著一個閃亮的名詞。那一刻，氣氛極度沉靜，空氣停止流動，書籍和攤開的紙頁紋絲不動，銅鏡晦暗無光，一切都彌漫出一種占卜般的莫測感。鸚鵡在《奧義書》上，偏頭盯著鏡面深處。隱喻在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總有差異，沮喪已成定局。經(jīng)過漫長的下午，詞典在嘆息聲中被重重合上，沒有一個如光的名詞呼之欲出，天已黃昏。鸚鵡恰如其時地走開，關(guān)于這一景象，我曾在詞典第95頁的頂端寫下一個短句：“鸚鵡徒勞地辨認著鏡中的幽靈，這一點可以確認?！?/p>

后來，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小店，想和店主討論一下鸚鵡的沉默。往常，在店里，我喜歡翻翻那些舊書，逐個查看面具，然后再欣賞一下游動的魚。魚們像飛鳥，一條接一條地浮在云上。但少年讓我留意它們的眼睛。他說，這些魚仿佛整天都在做夢，它們的眼神或恍惚，或空洞，足以證明這一點判斷。從上次見到他伏在魚缸前之后，少年對魚的專注和冷靜，令我印象深刻。他的措辭應該來源于想象力。在他的眼中，魚們眼花繚亂的游動姿態(tài)其實無比單一，充滿了世界簡單的相似性。他的眼睛很干凈。少年離開魚缸前的時候，我正在翻動一個木雕的面具。

“儺戲面具，產(chǎn)地貴州，材料為白楊木。”他接著說道，“造型獰戾，應該源自遠古先民的紋面……”

“過會兒再說這個。”我說，“那只鸚鵡還是一言不發(fā)?！?/p>

當我把面具放回去，他沉思著，自言自語道：“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蔽彝蝗恍念^一緊。“什么時候你把鸚鵡帶過來，讓我看看吧?！鄙倌暾f話時，我聽見魚缸里有撲通的聲音，應該是一條魚躍出了水面。魚都會偶爾嘗試著躍出水面，它們幾乎無意識地就有了破空飛翔的欲望。

“怎么回事呢？”少年竭力在思考著。此刻他的臉上展現(xiàn)出了莫名的憂郁，正如我意識到的，想象力具有一種令人沉溺于憂郁的魔力。

后來，我們干脆就拋開了這個話題，繼續(xù)盯著魚缸里的那些魚。我倆一致認為，鸚鵡不說話的問題，只能等店主出現(xiàn)后再解決。少年說，有人告訴他曾經(jīng)在省城遇到過店主，后來又矢口否認了這件事。而我則跟他講起就在這個小店外，第一次看見鸚鵡時，它眼圈上的金色圓環(huán)一閃即逝；后來，要離去時，恍惚間就覺得店主正在向煙霧背后隱去。少年笑了，好像很為這個具有藏匿與隱遁色彩的說法著迷，輕松的氣氛像水一樣在店里蕩開，推動散落進來的陽光。接著，我買下一個面具，拎在手里，在斜陽下回到家中。

許久，我還坐在椅子里沒有動彈。坐下來，我的思路還繼續(xù)沿著過去的道路飛跑，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童年，在一間平房前的樹下停住腳步。我一直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看著螞蟻排成一行，輕飄飄地爬過腳背，然后轉(zhuǎn)彎，沿著冒出地面的一節(jié)樹根，繼續(xù)攀爬樹干。我對面是一道陌生的門，木板上的暗紅漆色已經(jīng)剝落，上面掛著一把鎖。我時不時抬頭看看太陽，再看看門上的鎖。螞蟻們還在爬，慢慢悠悠地，而落在地面上的樹蔭也還在老地方?；貞浿?，總是沒有風，汗珠一滴滴地冒出來。我應該在不滿一歲時就離開了這間平房，這是后來推測的，清晰的記憶從來沒有回到過那個日子。三歲時又重新出現(xiàn)在平房里，大家都說我喜歡坐在樹下，摳樹皮，或者揮舞樹枝，不愛叫人。成年以后回憶這段時期，像重溫一部老電影，雖然情節(jié)總是無精打采，但已心平氣和。每次開始，最先看到的是一排緩慢移動的螞蟻，它們剛剛經(jīng)過腳背。樹蔭一動不動地罩在眼前的地面上，可我卻冒著汗。門上掛著鎖，一把冰涼的鐵器，徹底把當時的我嚇壞了。

那時，不明白什么時候才會長大，總在期待著太陽快快落到山的那一邊，總是有沒完沒了的擔憂。在我未來的作品里，刺客的童年也充滿了流離和隱遁經(jīng)歷，而今他正在走向死亡，卻還沒有名字。一旦呼出他的名字，我們的生命將即時連結(jié)在一起。我從鏡子中一度瞥見過他的模樣，在清晰地認出另一個人身體同時，還認出了昔日的憂郁。在童年，我耽于想象。白日夢里，有一個如影隨形的玩伴，我們一起玩水、登山、結(jié)伴逃學，揮舞著樹枝在狹窄的巷道里躍馬奔馳，殺敵無數(shù)；偶爾翻進路邊的果園里偷果子，或是在空地上比賽撒尿，然后流著汗，相顧大笑。我還想象過他慷慨地借給我的玩具，送我稀奇的畫片，在極度無聊的時候，我們就在泥土地上打架、撕咬，最后帶著滿身的泥土以及大小不一的傷痕，相互惡毒地咒罵著絕交。現(xiàn)在，我正在為以打架告終的友情而悔恨不已。天知道，擔憂具有多么驚人的想象力，足以讓我動手來寫未來之書，以減輕年少孤單帶來的后遺癥。我將賦予這個貼身的朋友以兄弟之名，在他貫穿憂郁的生命中，盡量投入激情、溫柔和甜蜜，放入一段遙遠的快樂時光。未來的未來，他將放棄追逐與被追逐的宿命，準備開始做一個完全幸福的人。當設想到故事的結(jié)局時，我又不禁黯然神傷。想象中的世界輕易就投影到現(xiàn)實里，一切都秩序井然，卻隱含悲劇。在即將開始的寫作中，我努力沉浸在過去中，不讓自己攤開手中的硬幣。

我即將呼喚你之名。屋里一片沉寂，隨著每一秒鐘的流逝，未來愈加令人心生悲憫。

擁有結(jié)局

小軒從很遠的地方打電話過來，聊過剛剛寫完的片段后，我感覺自己好像多年沒有這樣輕松過了。

我說：“那只鸚鵡現(xiàn)在不玩失蹤了，但它喜歡上了那條魚，終日守在魚缸旁?！?/p>

“如果它還不說話，那條魚怎么能夠知道它的心意呢？”她問。

“哦，遁世者大概不用口吐蓮花，彼此就能心領神會吧?！?/p>

我們說了再見。我陷入沉思。在未來的書里，因為心情的轉(zhuǎn)變，我給孤獨的刺客安排了伙伴：一只不說話的鸚鵡、一條在深夜也保持著清醒的魚。城郊的桃花開了，所以他開始經(jīng)常出門，甚至可以在晨光下行走。他一定能有個桃花人面相映紅的機會，至少我可以讓某一段時間平靜地停下來，雖然那只是一個充滿失望的城市，或許也是現(xiàn)實里的這座城市。但我也察覺開始和筆下的文字相隔遙遠。而刺客獨自走在路上，越走越遠，與擦肩而過的人愈來愈貼近。我知道，當這本書完成，我們已然形同陌路，完全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一個星期后，當又一次拉開窗簾，看到太陽懸掛在空中，街道上嘈雜的聲音依然如故時，我發(fā)現(xiàn)和眼前的世界更近了。

“聽起來不錯，”小軒說，“你打算什么時候?qū)懲辏俊?/p>

“我認為結(jié)局并不令人那么期待，所以想先做點別的?！?/p>

“哦，那么，你愿意出門了。很好?！?/p>

那一刻，我在猶豫，不知道如何措辭。在我的生活里，鸚鵡不開口，或許意味著徹底的遁世；而奇怪的店主，干脆以不告而別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己對生活的逃亡。我并沒有為此而釋然，或感覺好一點。

“我覺得，”我想這樣說，“不開口的鸚鵡是可恥的?！?/p>

不過，這樣的表白有點奇怪，像一句矯情的詩。英國人可以為了尋找茶樹的真相而遠渡重洋，我卻不想用對一朵花遙遠的贊美，來掩飾自己的怯懦。

所以，我干脆直接地告訴她，在某一條栽有懸鈴木的大街上相見。我喜歡懸鈴木，喜歡它在夏天里濃密的樹蔭，或它在深秋后飄飄灑灑的落葉。然后，我們可以牽著手，一直沿著街道往下走，穿過城市，一起去看斜陽。是的，現(xiàn)在是四月末，恰好是懸鈴木的花期。我告訴小軒，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我可以花費后半生的時間來證明，比起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來說，花粉過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誰也阻擋不了我們牽手向前的步伐，是吧。

①朱利安#8226;巴恩斯，(1946- )。英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著有《福樓拜的鸚鵡》。

②奧克塔維奧#8226;帕斯，（1914-1998）。墨西哥詩人、散文家。

③布封（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數(shù)學家、生物學家。

④保羅#8226;策蘭，（1920－1970）。二戰(zhàn)以來影響最大的德語詩人?！岸孤郎狭?我們窗前：想一想/誰在我們身邊長大，并且/守著它。”及“我用詞語把你召回，你在這呢，/一切都是真的，還有一種對真的/期待?！本鶠槠湓娋?。

責任編輯 段愛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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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雷簡歷 男，1968年生，現(xiàn)居云南省臨滄市，閑余從事小說、現(xiàn)代詩歌寫作，有作品發(fā)表于《滇池》、《邊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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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痕簡歷 本名張學明，男。筆名夢痕等。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開始寫作。曾在《詩刊》、《星星詩刊》、《文學港》、《雨花》、《延安文學》、《四川文學》、《佛山文藝》、《青年作家》、《中國作家》等雜志上發(fā)表作品。作品有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著有長篇小說《城市螞蟻》等；散文隨筆集《最黑暗與最明亮的》等；報告文學《汶川奇跡》等。

執(zhí)行主編：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