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梅簡歷 女,筆名格尼,在《山花》《草原》等刊物發表作品。1978年8月生于內蒙古,現居四川。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一
我沒有考起大學,但我爹不答應,硬是讓我去補習,最后,我考取了一所三流大學。
我就是不想去上什么鳥三流的大學,一流的大學出來后還到處飄,況且三流?我與我爹及家里人幾乎翻臉,就是不想去上所謂的大學,況且,家里本身就不富裕,為湊足上大學三年的費用,我家把打算修復老房子的計劃無限延期。
我堅決不同意,干什么不行呢,為何要在大學這棵樹上吊死?明知道會死,還是要往這根套索里伸脖子。哪里有那么傻×的人?況且,老房子都歪歪斜斜要倒了。但我爹堅持說,我們這家族還沒有大學生呢!你怎么就不爭點氣,上個大學給我也長長臉?
我扭不過我爹,去上了大學,三流的大學要多簡單,就有多簡單,分數比二流大學的低很多,但學費卻比一流的大學要高。我清楚:我不是上大學,而是被大學上?我就像被一個五大三粗的丑女人壓在身下強暴蹂躪,羞愧得難于訴說,欲哭無淚啊!
事實再次證明了我爹的錯誤,三年一完,大學上完我,順便從我身上掏光我家里所有積蓄,淫蕩滿足地笑笑,拍拍手從我身上爬起就此了事,至于我爽不爽,以后去哪里,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我從窗明幾凈、高樓林立的城市又回到了破敗的鄉村。
沒有了車水馬龍,沒有了燈火輝煌,沒有了周曉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回來時,我爹在院子里提著斧頭破柴,我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斧子掄在半空說,你是大學生呢!國家不管了?花這么多錢白瞎了?你怎么就回來了呢?
我懶得搭理,提著包,一頭鉆進黑乎乎的老房子。
老房子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本該好好調養,但我上大學刮光了家里所有的錢,老房子硬是在風雨中又挺了三年。
走進老房子的院落,最大的感受就是黑。百年歲月風霜的侵蝕,原來的青瓦早已像中毒一樣變成灰黑;長年不清理,摞起來的青苔像鍋底刮下來的灰撒在房頂上;多年的煙熏火燎,椽子與墻壁都是漆黑的,像撻了一層黑色的臘油,又黏又稠糊在上面,要多黑就有多黑,要多臟就有多臟。走進屋子,老式的窗子又窄又小,投進的光僅僅能照半個堂屋,墻壁黑得好像不存在,破破爛爛的家具淹沒在黑暗中。
這樣的屋子,周曉美也不可能跟我回來,我心里的痛稍微平靜了些。
忘記交代了,周曉美是我大學里的女朋友,對了,現在準確地說,應該是前女友。
她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父母雙雙下崗,一家三口住著巴掌大的小平房,這樣的條件在縣城里也算不上個啥!但她父母好歹前些年也是國家的正式職工,都是縣食品公司的職工,也曾經風光過,所以那牛皮哄哄的勁還在,對農村出身的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二
千萬不要小看了我家那黑乎啦漆的老房子。
細看那房子的結構,那氣勢和派頭,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雖然破敗,但走馬回廊式的結構,樓上樓下幾進幾出,極其寬敞;那斗拱飛檐,窗欞轉閣,做得極其精致。這房子是見證了咱老劉家祖上輝煌的,我奶奶常這樣說。
這個祖上也就是奶奶的父親,村里人習慣叫劉三爺。這房子就是在他手里蓋起來的。
劉三爺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沒有見過,卻從小聽著他的故事長大。
在民國初,村里的人大多都沒有去過縣城,但劉三爺卻從村子后面的五尺道上走出去,到過云南大部分地方及邊境。更為神奇的是,聽說劉三爺在昆明還有個賣玉器的店鋪,村里人說這話的時候,嘖嘖贊嘆之聲不斷,眼睛里羨慕得放紅光。實際上昆明的玉器店鋪根本就沒有,我奶奶后來糾正說。劉三爺話不多,但他極其精明,為人也很謙和,中等個子,可別小看了他個子不高,三五個壯漢不是他的下飯菜,看著我疑惑的眼神,老一輩人會說,騙你小子干什么?劉三爺他是練過把式的人,小腿都有車軸粗!他少年時跟隨來村里的一個四川的補鍋匠練過把式。那四川補鍋匠據說身懷絕技,在老家犯了事才跑到我們這窮鄉僻壤躲避禍事的,有人親眼見他單手打倒一頭牛。
在村里人及我奶奶的講述下,劉三爺形象逐漸清晰起來:戴著黑絨小帽,罩著青布長衫,穿著卷邊灰口布鞋,一條皂色腰帶把外面的長衫扎在腰間,很是精干。當然,這形象是我想象的,連我爹都沒有見過他的爺爺劉三爺。
我奶奶是獨生女,我爺爺是招贅入門的上門女婿。所以嚴格上說,這祖上的輝煌其實是我奶奶家的輝煌。
多年以來,我對劉三爺老祖的印象僅僅只是來自于一雙筷子,一雙陳舊泛著黃黑色的象牙筷。我奶奶每次拿出這雙筷子,總要端詳半天,拿出細絨布慢慢擦拭。實際上,那雙筷子天天都放在一個棗紅色的木頭小匣子里,沒有半點灰塵,但我奶奶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擦。奶奶老了,有時候抱著裝象牙筷的盒子就沖瞌睡沖著了,但雙手總是舍不得放下那盒子。有時候,我也想趁這機會拿了看看,到底象牙筷有多神奇。
我爹告誡我說,千萬不要動你奶奶的小木盒子及筷子,不然扒了你的皮。
我奶奶是喜歡這座老房子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她父親劉三爺的記憶。這蓋房子的錢就是他父親劉三爺走南闖北倒騰玉石賺來的。
我爹常說,你奶奶是個苦命的人,一定要對你奶奶孝順。
我奶奶10歲喪母,19歲父親莫名其妙消失,37歲丈夫被抓壯丁去當兵,42歲丈夫徹底沒有了消息,杳無音信。
生命中兩個男人的消失,是死是活至今沒有個定論。
無數個夜晚,我奶奶一個人坐在屋檐下默默地等待,四季輪回,春天花開了,秋天葉落了,月亮缺了圓,圓了又缺,把青絲等成白發,把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婦等成一垂垂老矣步履蹣跚滿臉皺紋的老人,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奶奶坐在廊檐下單薄瘦弱等待的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等待的木然眺望的表情,像一截又老又朽的木頭樁。
多年以來,這個形象像定了個格一樣留在我心里,想起來就隱隱地痛。
我甚至天真地想,即便有人假裝或者扮作我的爺爺和我的老祖回來那該多好,看見親人回來,那我奶奶該多高興啊!如果可能我愿意假扮我的老祖和我的爺爺來哄騙我的奶奶。可我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我也不敢假扮。為這,我很是恨我自己。
1939年臘月的一天,村東邊的劉三爺家的唯一的姑娘即將完婚,她已經收到父親的來信,告之信寄出后就已經踏上回家的路程,幾日內就能到家來主持奶奶的婚姻大事。并簡單說了,在外邊做了一單大生意,一定會給奶奶的婚姻一份額外的驚喜。
定下來的婚禮日子,在農村,特別是在那個年代,是改不得的,遠鄉近鄰,內親外戚都已經早早給了信,怎么能延期呢?我奶奶的對婚姻的回憶是不幸福的,甚至是悲哀的,因為直到婚禮舉行的當天,她都沒有看到敬愛的父親回來。
那一天,她是在悲泣中度過的,老一輩人說,她甚至在拜高堂的儀式中突然哭出聲來,昏死過去,親戚朋友手忙腳亂慌做一團糟。那個婚姻,沒有笑聲,大家都沉默。我奶奶徹夜沒有睡,在我爺爺的陪伴下,搬了把椅子在門檻下守到東方發白。
三
關于劉三爺,四鄉八鄰后來有各種傳說,一說忙著趕路,在五尺道上被土匪搶劫并殺害;另一種說法就是被熟人踩實了,知道要回老家辦大事身上帶著不少的錢財,而被熟人所謀害。總之,后來一直都沒有消息,也沒有得到證實,一個大活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奶奶不相信任何一種說法,她堅持相信她父親是活著的,遲早有一天要回來。因為奶奶說,最近隔三差五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都是關于父親托夢回來,在夢中希望奶奶管好他蓋的老房子,帶著一家老小等他回來。
我們都不忍心說破,奶奶可能真是糊涂了,她都八九十歲了,早已經等得錯過時間,錯過了季節和生命。
奶奶的親情的突然喪失是她人生的隱痛,愛情同樣如此。
如果不是這世道,奶奶隱痛的人生是可以得到些許安慰的。婚后由于爺爺的精心安撫,奶奶從思念親人的痛苦中漸漸解脫出來,偶爾也能見奶奶笑笑,這是她人生中難得的笑,彌足珍貴。可是這天煞的世道咋那么捉弄人呢?那年我大爹4歲,我爹才剛剛會走路。1946年冬月那個清晨,我爺爺正在酣睡中,突然一陣狗吠打破了村里的寧靜。不知道誰在村里大叫了一聲:“抓壯丁的來了!”隨后,院子里的大門“鐺鐺鐺”急促的敲門聲擂得山響。
我爺爺猛然驚醒,黑暗中套起短褲推窗而望,院子墻外已經被一圈火把圍住,我奶奶嚇得在被子中瑟瑟發抖。我爺爺說,我跑出去躲幾天就回來。匆匆套上一條褲子,把床板下的銀元及金圓券搜了些裝在一條有口袋的布帶中,匆匆扎在腰間,套上黑布小褂,順手操起門背后的一把長柄斧子,對我奶說了句:帶好娃娃,看好家。我躲躲就回!
輕輕推開窗戶, 我爺爺從二樓窗口踩著瓦片一躍而下。
忘記交代,我爺爺雖然沒有練過把式,但他虎背熊腰,膀粗臂圓,長得極其伸展,性格又極其強硬,所以好多人根本不敢惹他。
我爺爺從二樓上一躍而下后,把長柄斧子插在腰間的布帶上,順著院子中的核桃樹溜到了屋后的院墻上。
那些憨兵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只見一條黑影飛躍而下,匆忙中有兩個當兵的跑過來把兩槍舉著做十字交叉來擋,只聽躍下來的人影大喝一聲:“讓開!老表!”
只一下,“啪”的一聲悶響,兩把槍被揮舞的斧頭早震得掉在了地下。
火把立刻亂成一團,有人大喊,屋里的男人跑了!當官的喊,日咕嚕棒頭樣站著吃干蛋!還不趕緊追!
火把立刻從四面八方圍攏而去。
我爺爺本來可以跑脫的,但村中另一處抓壯丁的人圍攏而來攔住了去路,爺爺提著長柄斧子揮舞,左沖右突,竟沒有一個敢上來抓他,但他卻也不敢冒然砍人,東跑西突,無處可逃,最后跳下了村邊的爛泥塘,可惜的是,那里的泥巴實在太陷,跑進去十多丈遠,泥巴已經陷到大腿,岸上的兵痞呵呵大笑,坐下來抽煙等著我爺爺上岸。冬月的清晨,泥塘里的淤泥冰冷刺骨,不過兩袋煙的功夫,我爺爺對天大叫了一聲,甩著長柄斧頭涮倒了一大片枯萎的荷葉,最后把斧頭丟上岸爬出爛泥塘束手就擒。
我奶奶聞訊而來,披頭散發,跪求當兵的老總放過她丈夫,但老總并沒有發善心,只叫我奶奶回家去收拾點衣服及日常生活用品來,馬上上路。
天色曦微中,37歲的奶奶在村后的爛泥塘邊上送別他的年齡已經不適合當兵的丈夫。身前是茫茫的白霧,身后也是茫茫的白霧。
我沒有見過那個清晨的情景,也沒有見過我那揮舞長柄斧頭的爺爺,但卻一直都有種歷歷在目的感覺,想到那個早晨,和亂泥塘中的困頓可憐人,我常常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因為那是我的親人!
爺爺親自對奶奶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哭,把持好家,我去幾年就回。
爺爺當兵去那幾年,奶奶是天天在擔憂中過的,也是掰著指頭數著日子帶著希望在過。
奶奶擔憂啊,聽見炮聲響手抖得連杯子都端不起,茶杯蓋子抖得叮叮當當響。甚至聽到鞭炮響就手腳冰涼。她還擔心兩個兒子的安全,生怕出現任何閃失,生怕碰傷了哪怕是一點點皮肉。
但同時,那些年,奶奶也是在希望中度過的。
爺爺在家鄉是個人物,到了部隊同樣也是個人物,不斷有好消息傳來。
部隊并沒有因為當初爺爺的反抗而為難他,相反,有旅長聽說抓我爺爺的經過后,哈哈大笑。說他就喜歡這樣烈倔的人,馴服下來,是難得的人才。叫到身邊,才知道我爺爺竟然認識字,才知道我爺爺是讀過私塾的,那個高興勁啊,旅長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一口大黃牙笑得都朝天了。這旅長當即決定把我爺爺留在身邊使用。
這些,是我奶奶高興的時候對我爹及大爹講的,他們又講給了我,我才知道。
在老總身邊,總比戰場上沖在前去送死強,離槍炮遠些,我奶奶稍微有些安慰。
她時常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落葉都沒有一個,日子再苦,也把我爹及大爹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她時常教導他們:“你爹愛干凈,見不得院子里灰塵白土的,也見不得你們邋遢得像兩只灰老鼠。況且,你爹現在在國軍中也是有身份的人。”
沒有幾年,爺爺已經是旅長而不是旅長身邊的人了。
戰事吃緊,書信越來越少。
戰爭結束,奶奶天天等待,卻總沒有消息,也不敢去打探,時常吃了晚飯坐在石坎上等。
按奶奶的說法,爺爺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既然叫她等,說要回來就一定要回來。
生命中另一個男人也消失了,要么戰死了,要么潰逃到另一邊去了,要么又在外成家了。
任何一種解釋,奶奶無法接受,無法相信。
等到后來,奶奶常常自言自語,在最悲觀的時候她甚至說:“只要你還活著,告訴我一聲,哪怕是寫封信告訴我原因,我什么都不怪,也不恨。你怎么就沒有消息了呢?”
“我是只要他活著啊!哪怕一個也好,我的爹啊!我的承梁啊!”我奶奶傷心地捶著胸口說。
“我一定要在屋檐下等你們回來,你們都答應過我的,你們是不會騙我的。”我奶奶把拐杖拄在石坎下的地板上戳得咚咚地響。
關于在老房子與老房子的往事,好多時候,我不愿意想,也不愿意提。
只是當我上大學把修繕老房子的錢搭進去,最后又一事無成地灰溜溜回來再次面對這所老房子,我的傷心和愧疚又加了一層,沉沉壓著我。
四
我回到村里,百無聊賴。
10多年的讀書沒有使我變聰明,反倒使我讀傻了。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不想扛著鋤頭去種地,再差再不濟,我也還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又回去掄著鋤頭扛著犁耙去種地,斯文掃地,不讓人笑掉了大牙才怪。
況且現在農村種地的人都是些老年人或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年輕人是沒有誰愿意種地的,在地里淘死淘活一年,也就是能混個肚子飽,什么也落不下,現在沒有錢的事情,年輕人誰愿意去忙活?
所以,村里的年輕人都是自找門路去賺錢,做什么的都有,做小生意的,外出打工的,在家里搞電焊的,開小診所的,甚至聽說也有些女同學到城里洗頭屋做洗頭女,搞按摩,當然也有些純粹是在城里當小姐,做了雞。
總之,年輕人都在各顯神通,干什么的都有,只要能掙錢。我學的是財會專業,沒有人聘請我去管錢,自家也沒有錢可以管,所以回到農村,并無一技之長的我相當于是個廢人。
去打工?我去過,三天都扛不下去我就又回來了,又灰又臟又危險,這哪里是人干的活。再說了,從沒有聽說誰打工打富了,打工會有什么出息?從心底上我就很抵制,很看不起。
我又嘗試著去做點小生意,生意總是從小做起嘛,但看著簡單,做起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我學其他同學在鄉鎮集市上擺個小攤,先后賣過水果、賣過衣服,但就是日怪了,明明是差不多的東西,差不多的價錢,就是賣不過我那些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同學,甚至連村東邊50多歲的蔣寡婦也賣不過。
我感覺到了知識的無用,心情很不好,每天早上滿懷希望從老屋子里把貨物裝得滿滿的三輪小推車推到離我家有3里地的鄉鎮集市上去趕集,每晚黑桑著臉把還是基本上滿滿的三輪車推回,我臉上的顏色,與家里老房子的顏色一樣,都是黑的。
夜色沉沉,我躺在老房子里,看著歲月侵蝕,煙熏火燎的老房子,真的感覺我離城市生活很遠了,真的感覺周曉美越來越像個傳說一樣的飄忽和遙遠,甚至我都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與她好過兩年。
我媽與我奶奶現在有些后悔讓我去讀這大學了,我奶奶常念叨,這世道是怎么了,孫子上了大學,竟然沒有個工作,也沒有人管。不能幫謀個差事,騙我孫子去做什么?說到激動處,還埋怨道,你們做父母的也不去學校里問問,討個說法。我這老婆子腿腳不靈光了,不然我去問問。我父母都把頭低著,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媽也埋怨說,看來當初不應該把修老房子的錢挪了去上大學,這三年花了五六萬呢,有這五六萬房子早修好了,還可以給他好好說門親。我爹終于不敢再說什么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老話了,只是說,女人家懂什么,見識不要太短,上過大學與沒有上過大學總還是不一樣嘛,不要只看眼前。
我懶得聽他們說,我在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說,有時候我聽得不耐煩了,會推門而出,這時他們立刻就不再說什么了。他們都訕訕地笑:小鵬你還沒有睡啊?
無聊的時候,我總會想,要改變我命運可能只有出現奇跡或者是天上掉餡餅了,我也曾經抱著很大的希望去買彩票,幻想著一夜暴富;也曾經去城里或者網絡上看招聘信息,但我這三流的院校三流的三本屢屢被拒絕,有時候連名都不能報上。
看來,要想有什么轉機,只能寄希望于奇跡了。但我家沒有關系可找,也沒有錢可送,能有什么奇跡的事情出現呢。
不知道誰說過,這個時代處處都有奇跡,以前對這句話我是半信半疑,因為我的生活中就沒有奇跡,就像我家那黑乎乎的老房子自我出生就這樣,沒有任何變化。
但奇跡還是出現了。
也就僅僅畢業回家一年后。突然聽說縣里要把焦化廠建在我們村邊,這個消息讓全村的年輕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奔走相告。大家感覺到農村的面貌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即將來個大轉彎。
當蓋有縣、鄉兩級政府的鮮紅印章的告示在村委會告示欄正式貼出來,并把文件送到各家各戶手里后,年輕人簡直比入洞房還激動,扳著指頭在算,拿土塊在地下做著簡單的加法和乘法,算著算著,寫字的手都在抖,把字寫得像米湯中爬出的蒼蠅:水田每畝兩萬六千,旱地每畝一萬八千;房屋整體搬遷到山后按原來兩平米賠一平米的樓房,院子每平米200元賠償。突然有人大叫:天啊!我家能一下得到26萬元錢呢!老天,我們竟然也可以像城里一樣的住小區的樓房了。又有人站起身來,臉激動得像喝醉了酒的壯漢,一句話不說就走了,走之前不忘用腳把地上的數字抹平,生怕別人知道他家能得到多少錢。
中老年人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很復雜,怕種地好吃懶做的人拍手稱快,恨不得明天政府就來征收了,好蘸著唾沫數紅艷艷的票子。也有本分老實的莊稼人憂心忡忡,沒有了土地以后干什么呢?祖祖輩輩的土地怎么能賣呢?整天像丟了魂一樣的自言自語。最固執的要數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地是千萬不能賣的,莊稼人祖祖輩輩都在土地上刨食,咱就是再窮也不能賣了土地賣了房,后輩子孫吃什么?住什么?沒有土地的農民還叫農民嘛!
但不管怎么說,這事還是讓大多數人感到高興和振奮,有好多人都開始提前消費了,以前村里的市場上一頭豬都賣不完。好家伙,現在三頭都不夠賣。年輕人去買煙,甩手就是要10塊錢以上的,5塊以下的煙年輕人是再也不好意思拿出手了,否則大家都要取笑他太摳門,馬上都要有幾十萬了,還抽這,羞死個仙人板板了。
村里的年輕人一手捏著文件,一手拿著計算器或者鉛筆頭在紙煙殼子上算了又算,也是,老實的莊稼人做夢都不敢想一下會有那么多錢,不算準了,到時候量少了算少了找誰說理去,算個底數捏在手里到時候心里就有底了。
至于住小區房,祖祖輩輩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和生活的人打死也不敢相信突然有一天全家人就像城里人一樣住樓房了。
攤上這樣的大事,農村徹底攪亂了,鄉鄰親戚之間的走動多了起來,都沒有了主意,都想聽聽別人的想法,也都想分享自己的歡樂,說說自己的擔憂。半夜里,村莊都還有人走動,這家關門,那家開門,弄得狗都不能睡個囫圇覺,連續幾天,狗叫得聲音都嘶啞了,聲音越來越小,發出哼哼唧唧的怪聲。
五
晚上狗的哼哼唧唧怪聲,我聽著很享受,甚至有種刺激的感覺,這聲音就像狗在交配,又像人在性愛發出的快樂呻吟聲。
我突然很想曉美,那個我幾乎快要忘記的人。
是啊!有錢了,什么樣的女人不可以得到呢?沒有錢,什么樣的女人你都不可以想,這就是他媽的活生生的現實。
錢他媽的真是好東西。
我家這老房子看著破敗,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祖上的榮耀不是吹牛皮的,單那占地面積,上下兩層的結構,寬敞的院子。算下來,那數目可不得了。到時候,在城里買套房子不是沒有可能的。只是我的工作,還是有些問題。只有解決工作問題了,看曉美她媽還敢說半個不字!
我爹沒有話說,舉雙手雙腳歡迎來拆遷,恨不得現在就弄個鑼鼓到村口歡迎政府來拆。
問題是我奶奶與我媽不想搬遷也不想賣地。
我奶奶就不說了,可以理解,這所房子有她太多的記憶,也牽掛著她太多的希望。我奶奶對我爹說:“兒呀!我不搬,折騰來折騰去把這把老骨頭都抖散了,我這大把年紀怎么還爬得動樓梯,我不想挪窩了,就想老在這房子里,再好的房子也沒有咱家的房子住著舒服。況且,我要在這里等你爹和我爹回來呢?他們總要回來看看吧,搬了他們找不到!”
我媽是個膽小的人,也是個老腦筋,生怕賣了地了以后餓肚子,也生怕搬出去就被騙,到時候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理由是荒唐的。都什么年代了!還會餓肚子?搬出去政府不是說焦化公司會給我們蓋樓房住嘛!政府難道說話還不算數,那鮮紅的大印章是咸鴨蛋做的不成?真是老腦筋。
可能是餓肚子及沒有房子住留給我媽的記憶太深了,所以對房子和土地她都有種敬畏感。我媽是愛種田地的,對土地天生有種割舍不斷的感情,她覺得土地有靈氣,不欺負人,有多少勞力投入進去就有多少回報。我媽對餓肚子有深刻的體驗,1959年,我們村餓死了很多人,單是我們生產隊就餓死了8人。我們全家餓得腳都浮腫,田地里什么也沒有,野菜全部被挖光,樹皮被剝光,樹根也被挖光,凡是找到的能吃的東西,通通送進嘴里。還是餓,虛弱得路都不能走,人軟得像面條。
我媽把能挖到能找到的東西大部分都給了我們,她就吃土,不能消化也拉不出,腹部漲得像鼓,差點死掉。幾十年過去了,我媽講起這段往事,仍然會抹眼淚。包產到戶后,她總是珍惜和疼愛每一寸土地,田里一點雜草沒有,地里鴿子蛋大的土疙瘩她都要敲碎,她不想離開土地。
我媽也不想離開房子,她怕離開后就沒有住處。
全家都沒有想到,祖上這所見證著輝煌和榮耀的老房子在上世紀50年代卻給整個家庭帶來了一場災難。即便破舊,但村子里那時家家都窮,誰家也沒有這么氣派的房子,所以就被扣上了一個地主的帽子,硬說成這房子是剝削其他村民蓋起來的。全家人被掃地出門,天寒地凍,在奶奶的哀求下農會主席才格外開恩勉強同意一家老小用氈子在房子的墻角下搭了個篷子住,一紙封條在寒風中瑟瑟飄動,有家不能回,全家人連哭都不敢出聲。我家的老房子成了農協的辦公地,全家老小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全家老小到處借房子住,直到政策平反,老房子才又歸還到手中,但里面已經早已被搬得空空如也,留下的只是墻上橫一條豎一條的標語。
我媽是被嚇破了膽的人,對于生活她總是小心翼翼,她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把糧食藏起來,舍不得賣,直到生蟲,為這我與我爹沒有少埋怨過,常怪她浪費糧食,藏了都生蟲了,有點余糧賣了得了。她總是擔心饑荒年來到,有點糧食在手里,心里也踏實點,弄得家里像國家的糧食儲備庫一樣,總要儲備一些糧食。哎!也煩,搞得緊緊張張的,完全沒有必要。
我媽媽與我奶奶的反對,讓我弄得在村里年輕人面前很沒有面子,他們都取笑我家是老腦筋,一根筋不開竅。
“搬遷就是搬錢啊!這都不懂。”連隔壁的三癩子叔都知道。三癩子叔并不是見多識廣的人,最遠也就去過縣城。但他知道票子多總是好事,得來也全不費功夫,他有些后悔的是去年他還賣了8分地給大腳嬸家蓋房子。大腳嬸家三個兒子,沒有宅基地蓋房子。三癩子叔賣得便宜,現在有些后悔,別人便去慫恿他去討回差價。但三癩子叔可不上這些人的當,他們是慫恿他去出丑呢!所以他很漢子地說:“把我看成是啥人了?不要說幾千,就是幾萬也不能,說了的話做了的事還反悔,那還叫個男人嘛!”
六
實話實說,沒有人不喜歡錢。
我也希望改變命運,但我不想搬家也不想家里通過賣土地來換錢。
我是不喜歡家里黑乎乎的老房子,但我不希望老房子被徹底拆光變成一片濃煙滾滾的工廠,那畢竟是祖上留給家里唯一的念想,那里不僅僅有奶奶的記憶,我在這院子里長大,這里也有我的兒時的記憶。
如果真拆除,我真害怕以后后代問我在哪里長大,我指不出一個地點來,支支吾吾不知所云,那是多么的尷尬和無奈。即便我現在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有,但我真不想變得沒有出生地,沒有成長記憶。
但我不敢跳出來抵制拆遷和征地,如果這混賬話我說了,肯定被我爹罵,不搬遷不賣土地,就有錢改變命運,那只有去搶銀行了。可我沒有這個膽,也沒有生得一副搶銀行的好身板。我渴望改變現在這被動的命運,而這個機會就是上帝遞給我的一根稻草,我必須抓住。
搬遷房子征收土地畢竟是大事,我與我爹還是決定聽聽我大爹的意見,向他討點主意。
我大爹不同于我爹思考問題是一根直筋,他無論想問題還是做事都喜歡繞彎彎,聽我奶奶說,我大爹小時候就比我爹聰明,比如我奶奶帶我爹與我大爹去供銷社,我爹喜歡哪樣東西只會說我要吃什么。而我大爹不,他怕我奶奶罵,就裝作很好奇地問,這是什么呀,不知道什么味道。誰忍拒絕一個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呢?
現在,我大爹已經年近古稀,雖然身體比前幾年不如了,但精神極好,思維清晰,他總是走路時把手背在身后,佝僂著腰,不緊不慢做著勻速直線運動。他說話有個特點,總是耐心聽別人先說,微笑著捋著那小撮山羊須從不插話,等你什么都說完了,他一說話,保證幫你分析得周全透徹,讓你只有點頭的份。
我大爹說:“我看這是好事,工廠建在村子邊,以后整點什么都容易,對村子發展是很大的。但凡事多長個心眼,不能對這事表現得太積極。也就是說,要表現出不愿意搬也不愿意賣土地的樣子。”我爹問:“為啥?”大爹把臉轉向我:“小鵬你說!”我說:“大爹莫非讓我們當釘子戶,敲政府和公司的釘錘?”我大爹一樂:“我就說嘛,這上過大學和沒有上過大學怎么能一樣呢?”大爹清了清嗓子說:“實際上也不是敲政府和公司的釘錘,土地這東西金貴得很,不能輕易就丟在我們這輩人手里。我看整得好,不但可以比其他家多整點錢,而且還可以解決件大事情,要順便把小鵬的工作也落實了,讓娃娃以后也有碗飯吃。”
我與爹不敢想,都愣住了。大爹說:“這有什么難的,小鵬怎么說也是大學生,要拆我們房子占我們地,還不準我們進個人去工作,又不是白吃白拿。”
我可沒有想過這樣的好事。爹說:“怕是有難度,別人家知道了也要進人,那廠子豈不是滿了。”
大爹說:“你這做老的,也是沒有個腦筋,沒有難度那人人都做了,咱老劉家祖上在這村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別人?能有多少別人,到時候廠里或者政府畫道杠杠,上過大學的在3年內沒有就業的,在征地這年可以招聘進工廠。我就問問你,村里有多少符合條件?不超過5個,條件是人定的,人是活的。”
大爹的一番話,徹底點醒了我與我爹。
“哥,你說那怎么辦?”我爹搓著手問。
“慢慢來,咱兄弟兩家反正就是咬定不想搬,等他們給我們做工作,咱泥腿子一輩子都是求別人,這次等著別人求我們,我們也拿一回翹。等到時機成熟,我們再提要求,他們一定會答應。”我大爹像老謀深算的司馬懿一樣分析當下的形勢。
“你們難度不大,家里有個老人不愿意搬,誰敢強迫她老人家搬。”大爹補充說:“你們不搬,我家這邊他們也是動不了的。”
我爹說:“不過,哥呀!你這話倒提醒我了,我以前也高興呢,但這土地丟在我們這輩人手里,是覺得心里不得勁,你說這農民沒有了土地吃什么呢!沒有土地的農民還叫農民嘛?那點錢聽著是多,但俗話說死水耐不住瓢舀。一旦土地錢折騰完了,咱后輩子孫吃什么呢?我怕是要被后輩子孫指著脊梁骨罵呢!”
我大爹沒有料到他老實巴交的弟弟也會思考得那么長遠,被問得短暫的呆住了。但隨之又說:“哎!社會發展那么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是好事情。你也不用考慮那么長遠,死都沒有死就怕臭掉?城市里人一寸土地也沒有,不照樣活得好好的,也沒有見誰餓著凍著。那么多政府大員腦袋都是擺設?既然敢拆敢建,后面出現什么問題人家早有安排。這問題也是你這平頭百姓想的?”
我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也對,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遠憂。幾十年、上百年以后的事情,誰能料到呢?先把我們這兩代過好再說。”
我大爹也說:“這就對了,你看現在當官的,都是把在任期間的工作做好了就行,你有沒有聽現任的王書記說要為下任張書記留點什么?張書記上任后也不會為將來的李書記考慮,都是該開發的開發,該建設的建設,該開采的開采,畏畏縮縮裹足不前,發展慢了,不但上面有意見,咱老百姓也不答應。今天都顧不好,屁股被冷風吹著,還談個卵子的明天?”
我大爹又說:“你們自己都過得蓑衣落食的,房子要倒了歪歪斜斜都沒有錢修,還不趁著這機會好好翻個身?這房子可是咱上輩人的臉面,你們也應該給上輩上長長臉。”
我大爹家條件比我家好,分家后沒有幾年就住上了磚混二層小樓了,這話說得我爹有些尷尬,我爹低頭無語。我也有些臉紅,畢竟我也是成人了,上大學把家里的錢糟蹋光不說,現在臉面掃地的回來沒有給家里任何幫助。
我大爹看著我們的表情又說:“我不是說小鵬,他是才讀書出來的嫩娃娃。什么也不能怪他,當然也不是怪你爹,都是一家人,都希望你們過好,在有些事情的處理上,不能那么老實巴交的。我們老哥倆都是花甲已經過了的人,處理事情還是要成熟些。”
我們出門后,大爹又不放心跑過來對我們說:“記住,不要抬著嘴亂說,到處嚷嚷那是辦不成事情的,也不要透露我們的真實意思,包括家里其他人。”
我不解地問:“也不能把真實的想法告訴奶奶與我媽。”
我大爹說:“當然不能,回去后就說不同意拆遷與賣土地,我告訴你,別看我天天在家,這事我懂,任何人都不敢為難老人和女人的。要好好利用,利用這詞不好聽,要好好運用她們這一點,這房子難拆呢!”
我大爹又對我說:“娃呀!這事你不能表態,政府的事情,你不能摻和,不能讓政府及公司對你有壞印象,以后還要靠他們給你個飯碗端呢!你要做和事老,到時候還要他們給你安排工作呢!總之,你要多動動腦子,處理得滑頭些。”
我大爹又說:“小鵬,回去后先把院子里移些果樹來栽上,那么大的院子空著浪費。多有些樹,咱在價錢上好說。”
我佩服我大爹的狡黠,也難怪村里人都說他人精。
沒有想到這其中有那么多的彎彎道道。從大爹家出來,我與我爹都很興奮,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的有點像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滑稽。
七
一輪淡黃的月亮掛在柳梢,地上有濕濕的霧氣升騰起來環抱著菜園旁的稻草堆,今晚狗也睡著了,有一聲無一聲不緊不慢“嗚”、“嗚”、“嗚”地叫著,那聲音像是狗在夢中發出的,整個村莊沉浸在一片靜謐中。
這么晚了,我奶奶還坐在廊檐下的石坎上。
我與爹走近了喊了幾聲她都沒有應,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奶奶靠著墻已經睡著了。
我說,要不我把奶奶抱進屋里吧。搭上手,輕輕一籠,奶奶就抱起來,歷經歲月風霜奶奶輕得像把草。但在這時奶奶也醒了,堅決要下來走。
奶奶哀傷地說:“我就想老在這里了,哪里也不去。我在這住著舒坦自在。”
我爹說:“媽,我們哪也不去了,我與大哥商量了,我們不搬。”
我奶奶沒有想到我爹變化得那么快,癟著嘴高興地說:“會這樣想就好了,古話都說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住慣的山坡不嫌陡,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搬到哪里有這好呢?”
我奶奶又說:“這人啊!特別是住房要接地氣,沒有地氣,人會生病的。那樓房有什么好的,那么高,像個鳥籠樣的掛在半空中,那還不悶得慌?”
我奶奶邊說邊搖頭,她用拐杖指著我家老房子說:“古代沒有高樓,都是這樣的院落,平房,也沒見誰生什么怪病。你看看這幾年,村里這樣那樣的怪病多了,我看哪,就是人自己禍害自己。”
我說:“奶奶,這與住不住樓房沒關系,是農藥、環境污染大了。”
奶奶說:“那也是人自找的,老輩子的東西還是不能丟。我看咱家這房子很好的,你們嫌破舊了,有錢了咱修修補補,或者你們拆了重新蓋也行,但還是要在這個位置,這是祖宗的基業。即便重新蓋也要有院子,有堂屋和火塘,沒火塘還像個人家嘛?”
進屋前,奶奶又轉過身來說:“還有院子里這口井,也不能動,祖祖輩輩都喝這井水呢!”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覺得我應該把真實的想法告訴我奶奶與我媽。不然總感覺我們是在騙她們,在利用她們。但又覺得告訴她們也不妥當,她們都是老實人,都不會演戲。再說,她們知道我們的目的是最終要搬走,只是暫時借助她們好談條件,她們知道了還不知道怎么想呢?難說還沒有攘外,內倒先亂起來了。我又想起了周曉美,我早把這消息告訴她了,她愿意等我,只要我有錢了,就可以到她家重新提我們的事。不就是房子嘛!拽個什么呀!
離了胡屠戶,難道就吃連毛豬?本來我也可以不去找周曉美,不是沒有人喜歡我,村里開診所的段梅花就很喜歡我,但我就是不喜歡農村的女孩子,即便她長得漂亮,也有本事,但我不喜歡她那一口地道的鄉村土話。我這人很倔,不認輸,越是得不到東西越想得到,可能這也是我想念曉美的原因。
如果通過遷房子賣地的機會把工作也搞定,那周曉美那也定了,那我的人生從此也就定了,名牌大學生算個啥,也不過如此。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決定不透露半點風聲,包括我爹我也要再敲下他的邊鼓,不然又老實巴交到處嚷嚷,那什么都泡湯。
村里的人這幾天處在高度的興奮和激動中,好事一件接著一件,沖擊著莊稼人老實脆弱的神經。
這天一大早,一個清瘦白凈的青年和村主任把一張粉紅的紙送到了各家各戶,這紙上的消息更出乎村里人的意料了,大意是說,拆遷將于2個月后正式進行,同意拆遷的農戶從明天起開始簽字。按照簽字的順序,第一號獎勵6600元,第二號6500元,每落后一號少100元,以此類推,直到發完為止。
我家本來是很平靜的,但這張粉紅的紙讓我們的心整得像貓撓,萬一爭取不下來,豈不是白丟了幾千塊錢,人家能不能答應咱的要求我也沒有把握,我看見我爹也拿著這張紙看來看去。反正這幾天也不下地,到我大爹家去看看他們有啥子反應。
我大爹家很熱鬧,有其他村民也在他家玩呢,表面上是玩,實際上都是想打探我大爹這個人精到底是怎么想的,跟著他,應該沒有錯。
大家誰也不說,都想在沒有人的時候私下打聽,人少話真嘛!這道理大家都懂。但人沒有見減少卻越來越多,家里都快坐不下了,煙抽了一包又一包,終于,性格耿直的蔣寡婦還是問了:“他大爺,我家也沒有個做主的人,娃娃也小,您老給拿個主意是早簽呢還是觀望哈再說?”
我大爹說:“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敢說,主意還是要你自己拿。”
蔣寡婦又問道:“那大爺您家呢,什么時候去簽?”
只見人群微微動了下,大家都直了腰端坐著,把耳朵支起來。
坐了半天,煙抽了十幾支,不就是等這句話嘛!
我大爹笑笑說:“我都黃土埋到脖子了,這把年紀早不管事情,他們年輕人自己決定,我哪里敢隨便給他們做主。說錯了,兒孫罵我這老東西呢!”
大家知道問不出個子丑寅卯,客氣幾句,抽幾支煙,三三兩兩散了。
我聽見他們在互相問,你家呢?回答一般都是:不知道了;哎呀,我一個女人家,說話不算數的;我們還沒有想好呢,這樣的大事還要商量下……
大家誰也不說,心里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生怕別人搶了先,自己拿的錢豈不是少了!也生怕自己搶了先反倒吃了虧,萬一到后面有什么變化呢?所以,大家都不說,都在觀望。
人走了后,我大爹回過頭來突然來了一句:“沒有見過錢噶?幾千塊錢就亂了陣腳?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我與我爹都有些尷尬,忙掩飾:“沒有,我們路過順便進來坐坐。”
我大爹說,那就好,不要像其他村里人那么短見。大爹隨后說:“我就不信了,房子是我的,地是我的,我不同意誰敢拿去。至于你們更不用擔心,你們也不是敲竹杠,那么大的老房子,又在那么好的位置,不弄個好價錢,對得起老祖宗?”
八
真是日怪了,幾天過去了,就是不見村民去簽訂協議。拆遷辦的人也怪沉得住氣,沒有見動靜,也沒有見他們有什么行動。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村長反而先急了。先是宣傳政策,說拆遷的好處,沒有見動靜;后來扯著嗓子在廣播上大喊大叫,說村民覺悟低,認識土,丟個肉骨頭在地上都不知道去啃;喊了幾天還沒有效果就日爹搗娘的罵,最后丟下句,你們不來拿錢我們拿,到時候不要來唧唧哇哇,誰來了,我罵他祖宗八代!
哎呀!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怕你個小小的村長?讓你嚼牙巴骨,讓你罵,村民就是懶得理。村民都說,當官的這樣猴急猴燎地讓咱們去簽,怕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呢?大家還是等等看,都不當出頭的椽子,出頭椽子先爛底。
突然有一天,一張告示貼在墻上,這下不得了了,我的乖乖哦!一夜之間有10多個人簽了,仔細一看,村長、村書記、主任都在里面。
村民說,連當官的、黨員都簽了,這事錯不了。
也有人罵,又是這幫雜種,怎么什么好事都是他們占呢。
也有些家庭開始吵起來了,互相埋怨,都怪你這個老東西,老害人的,你看看,就在門口還讓別人搶了先。
村民這下坐不住了,趕緊去簽,生怕落了后,一看有人排隊,更刺激他們的神經。這下不得了,趕緊跑去像房子著火了一樣慌里慌張通知離得近的親戚朋友,有手機的年輕人立刻掏出手機通知七大姑八大姨,一下子場子上都是人,人擠人,人挨人,人貼人,娃娃擠散了,抹著鼻子眼淚哇哇大哭;彼此互相推搡,不知道誰踩著自己的腳,大罵一聲,狗日的莫擠,要講個先來后到;也有閑散的光棍和二桿子簽完后還在人群里轉來轉去,這家媳婦身上蹭一下,那家姑娘屁股上摸一把,耍著二流子。
但大家顧不了。娃娃找不到爹媽,就讓他在邊上嚎;腳背踩腫,慢慢回去用草藥包;胸脯和屁股被摸了就摸吧,反正也還沒有少啥?可不能再落后了,落后一名少100元,相當于天上掉下來的票子,莊稼人一年辛苦到頭,能苦得幾張大票子?
漫長的等待變成了一天之內的瘋搶,頗有些戲劇,但這就是我們的村子。
大家或多或少都拿到些獎勵,以后的補償款還一分不少,拿到錢的人都喜滋滋的,那感覺這錢就好像是大路上白撿得的。
我爹說,這不奇怪,農村人喜歡跟風。
農村人只要看到有人排都會跟著排,覺得一定有什么好事情或者便宜占,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排呢?
跟著排,總沒有錯,即便要吃虧,也是大家一起吃,那心里就不難受了。
一天時間過去,村里80戶人家只有22戶沒有去簽字了,我爹說,他怕簽字,聽說還要按手印,如果以后談好了,我家簽時讓我去按,這一生他簽字按手印從來就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我們不急,用我爹的話說,現在不是我求爺,而是爺求我了。這話讓我們說中了,村委會、焦化公司的代表來我家談過3次,希望我們配合縣里的規劃,配合工業園區的建設,也希望我們能提高覺悟,放遠眼光,盡快簽字。但我們說,我們不想搬。
我沒有開口,因為我爹說:“你還年輕,以后要在人家手里討飯碗,不要給人家惡人的印象。這印象讓基本上退出社會的老人來做,他們不受誰拿捏。”
所以在這些人面前,我口頭上是表示支持政府的規劃及工作,只是家里老人腦筋陳舊,我愿意做工作,其他我也沒有辦法。最后,他們要走了我還親自送出老遠,表示出很遺憾,愛莫能助的樣子。
我爹、我大爹都夸我成熟了許多,長大了。
我們不搬,就是希望他們能問,你們還有什么條件啊?還有什么意見?
但他們卻沒有,只講大道理,講文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覺得他們的頭一定是被驢踢了,或者是跌在糞桶上,跌傻了。我們就像一個欲火焚身的人遇到了不解風情的呆瓜,心里又急又毛躁,但還不能說。
真是郁悶透頂,他們應該知道我們拿捏著端著架子的意思啊!
這一切,我奶奶與我媽媽都被我們蒙著,并不了解我們的真實意思,我們怕她們知道了抵抗就不堅決,不靈驗了。
我們想等最后談妥時,反過來再來做她們搬遷的工作。
我想為了整個家庭,為了我,我奶奶與我媽都會搬的。
但現在我卻不能說。
22戶在逐漸縮小,開工前一天,村子里沒有簽字的只有5家了,這讓我想起了小學的課文《狼牙山五壯士》。我爹說,不要瞎說,那五壯士是被敵人逼得跳崖了,這比喻不吉利。
村里早成一個大工地,都搬走了,房子沒有蓋搬到哪里去呢?聽說,離這二里多地的一個山背后,政府搭建了臨時的簡易房。聽說,如果不住的,有親戚投靠或者還有房子可住的,政府每月給400塊的房租錢呢。有些村民為了鉆這空子,領這幾百塊錢,就在山坡上,自己搭起了花花綠綠,造型各異的窩棚。遠遠望去,稀稀拉拉,東一座,西一堆的,仿佛是回到了原始社會。這事被縣里的領導知道,破口大罵村長:“這簡直是給政府臉上抹黑?政府的臉都讓你們村丟盡了?簡直是亂搞,兩天后還見到一個窩棚,我就不拆窩棚,就地先撤了你?”村長站在縣里領導人面前,冷汗直流,羞愧得腦袋只差沒有塞到褲襠里去。
縣里的領導轉過身來說:“政府沒有給你們安排臨時房子住?攥這點小錢,眼光有針眼大,當原始人,當山頂洞人住在山洞好了。”村長也罵得無話可說,癡癡地站著。
縣上的領導走后,村長那個火啊!簡直要把頭發都燒起來,黑桑著張馬臉破口大罵。
經過整頓,這個臨時的村子也還像模像樣。雖然是臨時的住房,但有電有水,整整齊齊,儼然像個新村子。只是讓大家抱怨多不習慣的是,奶奶的,誰設計的啊?竟然沒有關牲畜的地方,牛馬牲口雞鴨豬羊都只有找個地方拴在樹干上,或者用繩子圍起來,白天還好,晚上,總睡不踏實,要起來看三四次才放心。
有些老人干脆裹床毯子睡在牛馬牲口旁邊。只是白天怕領導知道,丟了上面人的臉,白天才跑回房子里住。
而老村子,早已經是人去樓空了,一副破敗樣,農村人節儉,凡是用得著的東西都用釬桿撬走,用錘子敲走,用刀刮走,就連窗子上的幾塊半截玻璃,幾根銹跡斑斑的鋼筋想盡辦法弄走。
遠遠一看,這哪里還像個村子呀?到處是黑乎乎大洞洞,地上垃圾遍地,簡直與被美國轟炸的伊拉克沒有什么兩樣。
九
更為齷齪的事情在后。
村里僅有的5家人像被遺忘了,挖掘機、推土機高傲地舉著大鐵鏟從房子旁轟隆隆駛過,接著拆遷隊來了,吆喝著,喊著號子在村子里熱熱鬧鬧開工了,老天啊!其他人家的房子被推倒了,巨大的聲音把我家的碗柜都要震倒,老土基房突然被推倒,灰塵揚起來像美國轟炸廣島騰起的蘑菇云,那陳舊的灰塵嗆得人都透不過氣來。
老房子的灰塵不但嗆,即便是細末末的一點點落到身上,頭皮上,鉆進領子里,就像跳蚤在咬,又癢又疼。在家里,把門窗關起,用舊報紙,塑料紙把門窗縫塞住,但還是有灰從瓦溝的縫隙中鉆進來,家里桌子上,床上馬上就是厚厚的一層灰塵。
再說,也不能時常塞住門窗,如果不透氣,那不等拆遷,一家老小早就悶死在屋子里。
這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又灰又吵,我與我爹還行,我媽也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我擔心我奶奶能不能經受住。
我奶奶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拄一根掉了漆的拐杖在忙碌,一下拿報紙去蓋水桶,一下喊我媽拿塑料布去蓋床,一下又指揮我爹上樓去把糧食蓋好,一下又叫我趕緊去把井水蓋好。
忙完了,坐在凳子上呼呼地喘著,臉色煞白,不知道是氣壞了還是累壞了。
我有些隱隱心痛,我開始懷疑我大爹的決策了。
白天折騰夠了,想著晚上可以睡個安穩覺了,才一閉眼,卻發現寂靜的工地,是啊,這哪里是村莊呢?只能叫工地。
工地又傳來了巨大的聲響,工人吃飽喝足連夜來開工。
我與我爹氣憤不過,拉門而出去約其他4家人討說法去。
我與我大爹家還有其他沒有搬走的3家相約去工地,在隆隆的機器轟鳴聲中,那些人根本聽不見我們憤怒的呼喊,黑暗中,后來我大爹揮舞著雙手跑到了挖掘機前,我們驚得腿都抖了起來,還好,挖掘鏟子在大爹頭上2米多位置停住了。
熄火了,一個年輕的人出來大聲呵斥:“搞什么飛機哦,你想要害死我啊!”我們說:“晚上不準施工!”其他人圍攏過來:“你們誰啊!老總?董事長?還是我們老大?不施工你們誰開我工資,你,還是你?”他們指著我們幾個人說。
我大爹說:“我要見你們領導,反映問題!”那些人說:“領導沒有在!”“那我們要他們的電話?”“電話?不曉得!”說完,年輕人跳上挖掘機,不再理睬,轟隆隆的聲音響徹夜空。
我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電線也挖斷了,黑乎乎的又回到幾十年前;路也挖斷了,去其他4家變得困難重重,去我大爹家已經要翻身越嶺了,再也沒有了一塊平坦之地。
更為惡劣的是,有天晚上,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我沒有穿褲子就從床上跳下往外跑,我感覺房子就要倒塌。
發生意外了?飛機轟炸,還是天外飛仙?隕石墜落?
跑出去才發現是放炮拆房子。一家老小再也不敢睡,開著門蜷縮在堂屋里。
我們不知道誰負責,去村委會,村長剔著牙半天才說:“你們沒有時間觀念,磨磨蹭蹭,早干什么去了?人走了!人家沒有拆你們的房,征你們的地嘛,拆其他簽過字的房屋,按理來說,也不好說人家個啥!”
“鄉里鄉親的,我可以幫你們聯系了看看,我也沒有把握。”村長打著飽嗝說:“我中午要睡午覺,你們先回去吧,該干啥干啥去。”
我就不相信這事就沒有人管了。
我們決定干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要上訪,到鄉里、到縣里、直到省上。
這是我提出的。但所有的人還是有些虛,畢竟拆的都是別人家的房子,沒有拆我們這幾家,還好好的嘛!理由好像不是很充分?
我爹與我大爹問我:“會吃官司,會坐牢嗎?可要拿準哦!還有,會不會得罪村里的干部及鄉上的領導?你以后有可能還是會求人家給你個工作。”
我突然有種悲壯的感覺,安慰他們說:“不會,放心吧,我們只是表達我們的想法去。”
我們約好5家人全部去,我大爹的意思是像我奶奶這樣的年紀的老人也一起去,效果好點,但我不同意,我不想讓我奶奶再操心,再擔憂,再提心吊膽。
我們商量決定湊點錢到附近村子租輛拖拉機坐著一起去,還要寫個標語,把我們的合理請求寫在上面。
第二天,等到太陽都幾十竿子高了,還是只來了三家人,稀稀拉拉的5個人。
有家人竟然派了個傻子來做代表,拍著手高興地說:“走嘍!趕集去!進城去嘍!”
我們一家家推門去喊,一家說昨晚生病了,去不了。另外一家說,昨晚認真想了下,還是覺得不穩妥,感覺像要造反一樣,萬一上面追究下來,吃罪不起啊!我氣得把布標踩在腳下,扯成幾塊,丟在廁所里。轉身氣憤地走了,留下唉聲嘆氣的幾個人。
去個鄉里就尿褲襠,做得成毬事情!我從心里看不起他們,這就是我生活的鄉村?
回去后我媽媽知道我要去鄉里搞什么上訪,急得臉都白了:“兒啊!別做蠢事,我們搬得了,改天叫人來拆,別人家都拆得,我們也能。大不了,媽給人家認個錯。”
我知道,我媽是被政治運動嚇破了膽子,怕我犯錯誤,擔心我被細麻繩捆,被掛著牌子游街,那我前程就毀了。
十
事情終于出現轉機,終于有人來找我們,終于還是有人記得我們的!
我們5家人都被召集到一起,村長介紹:這是騰云焦化的總經理許初太。一個胖胖中年男人點了點頭。接著,村長清清嗓子,畢恭畢敬介紹:這是負責這片工業園區規劃建設的新上任的田賦副縣長。田副縣長還算客氣,伸出手與我們握手。
我們都一驚,副縣長都來了!
我大爹趕緊在衣擺上擦了擦手,雙手握上去。
我爹與縣長也握了手,我看見那不爭氣的爹手在顫抖。
其他幾個鄉親手緊緊貼著褲擺,好像被電焊焊死了,沒能伸出來。
我還算正常,平靜地與縣長輕輕握了握手。感覺縣長也沒有什么嘛,只是手細嫩,像女人的柔軟,涼涼的,像握半截蘿卜。
畢竟我也算讀過大學,即便社會不承認我,沒有混得個工作,但畢竟也是花了真金白銀的,大學證書上也是紅艷艷的章,不能也緊張得手抖吧?
“說吧,鄉親有什么訴求和想法可以與我說說?聽說前幾天你們還想到鄉里上訪?”田副縣長的眼光掃過每一個人。
我無所謂地看著前方,表情冷漠。其他的人統統把頭低下去,就像做錯事的孩子,我看見幾個花白的頭頂。
我心里涼透了,就為這幾個蒼白的腦袋低低地垂著,就像扭斷了脖子的鴨子。
沉默,還是沉默,大家都噤了聲。是哪個小人泄密的呢?
“啞巴了?不是很能嗎?跳嘛嘛的,我以為你們是鐵打的雞巴能日天呢!”村長大聲武氣地說。
多年來受的屈辱一下子激怒了我,我聽不慣村長那日沖沖的聲音!
我來說,我一下走到田副縣長面前。
我把我們這久受的窩囊氣一口氣說了,當然,我也把我們的愿望說了,認為補償過低,覺得房屋和土地都賤賣了。
“那你希望多少才不是賤賣?”那位叫許初太的總經理扶扶眼鏡問。
我一口氣把我們以前商定的條件說了,只是說工作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心虛,我說我上過大學,希望能招聘進公司效力。
說完后,我沒有聽見誰回答我,好像我是說給一堵墻聽。
又是村長哈的一聲笑出來,露出了滿嘴東倒西歪的黃斑牙。
接著,除我們外,其他人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人仰馬翻。
我很憤怒,我沒有講笑話。
我是認真的,他們竟然笑成這樣。
還是田副縣長先止住了笑,他一停,別人也立刻停了,就像別人有個笑的開關安在他嘴巴上。
“小伙子,哪里上的大學?”
我說,明城經貿大學。
“哦,我知道,合辦的。難怪!”
田副縣長接著說:“小伙子,首先要搞清一個概念,房屋的地和你們耕種的地不是你們的!”
那是誰的?我大爹我爹等人都是當頭一棒。
住了那么多年,種了那么多年,這腳下的土地竟然不是自己的!這個驚愕足夠使他們的牙巴骨都合不上。
“所有的土地都是國家的,集體的,而不是個人的。這話沒有錯吧?”田副縣長盯著我問。
我點點頭。無語。再次默然看著遠方。
我又看見幾個白頭頂在我眼前低下了,像擰斷了頭被太陽曬白的瓜蔓。
我心酸酸的,無語。
“所以,這不是市場買菜,能討價還價。給你們高了,其他鄉親呢?對其他人公平嗎?開了這個先例,政府工作以后還怎么開展,建設還怎么搞?”
“好了,就按原來那標準。其他人家怎么樣就怎么樣,這里沒有誰特殊。”田副縣長說。
我眼淚含在眼眶中,迎著風,說不出話。
本來我想答應了,但低下頭來,看見村長和那總經理許初太在輕蔑地笑,還互相眨了眨眼。
那笑,那眼神深深刺痛了我,我的心在悲傷的同時升起股怨氣和倔氣。
“我剛才提這意見你們答應不?”田副縣長輕聲征求我的意見。
“他肯定答應!”又是村長在搶著說。
沒有等其他人開口,我斬釘截鐵地說了四個字:“我不同意!”
然后轉身而去,留給他們一個背影。我想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但我就是不同意!
我聽身后傳來一聲惱怒的聲音:走!安排人,明天就拆。就按大家的標準補償,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少。
身后傳來汽車的馬達聲。
十一
挖掘機高舉著鐵爪,帶有巨大鉆頭的機器伸展著鐵拳頭一字形排開。
不是幾臺機器,而是十多臺機器在隆隆作響。
我家本來還算高大的房子,兩層樓的土木結構,見證了祖上榮耀以及辛酸的老房子,在現代機器的包圍下,突然顯得低矮和楚楚可憐。
真是熱鬧,武警來了、消防來了、警察來了,防暴隊提著盾牌也來了,最好笑的是旁邊還有臺救護車,半個紅西瓜嘩啦啦在車頂旋轉著。
我爹我媽求我說,走吧,告訴他們寬限我們三天,我們就搬走。其他家都答應了,你大爹家也同意了。兒呀!你還小,別固執。
我說:不!
我爹我媽帶著哭腔拖我。
我死死抱住一棵柱子,還是一個字:不!
我大爹一家都來了,我大爹劈頭蓋臉就罵我愚蠢和糊涂,上大學上到雞屁眼里去了。
提起大學,我想起了這修老房子的錢,還有曉美。那時她總是跳來跳去的,把我的心都跳碎。
村里開診所的段梅花也來了,這是現在唯一還一直說喜歡我的人,見到我抱著柱子不走,她抹著眼淚上來拉我。
我一陣感動,眼淚就要下來,但還是說了聲:不!
段梅花哭出聲來,響徹整個屋子。
我不相信我坐在里面他們能把我活埋。
我很平靜抬眼看外面,今天是我見過村子里最熱鬧的一天!真的是好久沒有體會這樣的熱鬧了,除拆遷人員和機器外,最外圍都是本村和附近村莊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有抱著娃娃的婦女,有扛著鋤頭要下地的老人,也有從附近專門趕來看熱鬧的,大家興高采烈開著玩笑,男人發著煙,婦女聊著家常,姑娘小伙打著情罵著俏,追打嬉笑著,大家都在樂呵呵地等著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幾十臺機器突然轟大了油門往前開,人群中發出一片驚嘆和歡呼聲。
我很淡定,虛張聲勢而已。
就在幾十臺機器離我家房子還有七、八米遠的時候,突然有人大聲驚呼:停!不要!你奶奶!二樓窗戶臺子上。
機器停下了,人群突然安靜了。
像瞬間全部死去。
我飛奔而出,屋子里驚慌一片。
不知道為什么,我奶奶竟然在二樓窗臺上站著。
我奶奶的眼神平和安定,像平常靜靜地坐著等她的父親,我的老祖;他的丈夫,我的爺爺回來時那樣的眼神。
還沒有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一個字都沒有喊出來,我突然看見我奶奶對著門口伸出手說:我在這等著你們回來!
我奶奶輕輕從窗臺邊的屋檐飄然而下,我飛躍過去伸手去接,指尖只是稍微碰到了奶奶的一點衣袂。
輕飄飄有陣涼風從我指縫中吹過。
我奶奶像一直陳舊的紙鳶落在我的眼前。
我跪下去,俯下身,臉貼在這只紙鳶上,眼淚飛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