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盛夏,我哥哥由蘇北來南京,帶了一大捆本子及畫稿。打開后,一下子把我的思緒帶到了20年前。
這是我17至20歲間的一批日記本和速寫,一直放在我東臺的姐姐家。舊城改造,拆遷時遺失,流到畫商手中,哥哥從拍賣會上獲得,物歸原主。我興奮不已,好像從中看到了那小分頭、黝黑的臉蛋、嘴上留著青春期的小絨胡、身穿中山裝棉襖、腳穿黃軍用球鞋的我。那時,我整天背著畫板或拿著小本子到處畫速寫,褪色的黃書包里裝了幾個燒餅當一天的伙食……
我出生于蘇北里下河地區的一個書香世家,剛記事時,看過家藏的一些畫冊及畫,也喜歡古書中的插圖和家中陶、瓷器皿上的畫作。11歲就摸索著寫生,畫小鎮上熟識的老人。17歲那年參加理科高考差一分而未被大學錄取,轉入無錫工藝技校。學校在惠山腳下,說是一所學校,其實是由泥人廠的一個倉庫修建的,幾間房屋,有老師六七名,學生45人。同學多半是無錫本地人,講話聽不懂,我就整日畫畫、做泥人。一個在蘇北生活了17年的小伙子,到了蘇南,一切都感到新鮮——長江、青山、園林、水巷、古藤、庭院、石橋、蓬船,還有老茶館,我憑著自己掌握的簡單技巧畫起來。當時,對我影響較大的有吳開誠老師的素描,他善于用鉛筆勾線輔以明暗,線畫過后,稍用手擦,對象神形便出來了。他的舅父是中國早期留法畫家蔣仁,吳老師受其熏染,素描有法國風味;王大瀠老師,他喜歡講畫面的形式美,談疏、密、黑、白布局。還有,學校附近住著一位泥塑巨匠——高標,時年已八十多,豪爽熱忱,他捏塑的東西飽滿、圓潤、生動,恰如他厚道的為人,受到同行的分外敬重。我常去他住處拜望請教。去習慣了,幾天不去,他反而寂寞起來。后來,我一有空就把畫或泥塑送去請他指教,并看他出神入化地寫生——用泥捏門前走過的雞、狗,速度驚人。畢業那年,他塑了一雙和尚鞋送我,并在我的速寫本子上落筆:吳為山同學在學時間很努力,本人很感動。
還有一位捏塑圣手,幾分鐘內可塑就一套戲曲人物,她就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喻香蓮。她的人物構造法,一捏、一壓,雖是立體,但對我速寫極有啟發。1999年4月,我邀請她一起見荷蘭女王貝婭特麗克絲時,她已是花白頭發了。
光陰流逝,所受之恩澤數年來已融入我的藝術靈魂。熊秉明先生在評價我的藝術時,寫道:“藝術家創作往往能敏捷揮就者,難能刻畫深入,能苦心經營者,少一氣呵成之妙,為山作品神速痛快又能供人長期反復玩味,其用思靈活多變。出人意表。”這與我早期所接受的藝術上的陽光雨露是密切聯系著的。那時,班上有的同學年齡比我大八九歲,頗有藝術基礎,他們常一起談作畫要講究“味道”,我不能弄明白味道的含義。因受父親早期對我的教育,喜歡詩,重“意境”,對江南的風光總是寄托著我的情和意。又因為酷愛小說,看到了現實中的人物時,便猜測其生活的情境,去尋找他們身上的“文學性”。九歲隨父母下放農村,對土地的熟悉,使得我后來多半畫農民。一旦放暑假或寒假,我就坐輪船由無錫回蘇北老家。一者船票價格低,二者有機會畫船上的農民,并與他們在一起談天。曾有一位城里的同學與我同船,打趣地告訴我,他看不出我與那些坐在一起的農民有什么兩樣。20世紀70年代末,畢加索、馬蒂斯已被介紹到國內美術界,我看不懂,但卻喜歡上司徒喬的畫。也許當今沒有幾個美術青年了解這位活躍于20世紀30年代的畫家,但他作品中的人民性、正義感、善心、良知一直感動著我,他簡約的形式、快捷的動作(從畫上分析),瞬間把握住事物的本質,以及他內心的熱情與善良,從他的每張速寫中折射出來。他最具代表性的速寫是《五個警察一個零》。1980年春,吳冠中教授在無錫辦畫展、講學,我臨了他不少畫,也聽過他演講,不全懂,但被他的意境深深吸引。由此,我也開始探索一點形式美與意境,這體現在我畫的園林與風景中。后來,錢紹武教授也曾為我們作過演講,并帶一批速寫畫作供我們觀摹。他的素描《隨想》一書也成了我那時的精讀本。張道一教授鼓勵我們畫生活,有志于將來為美術史所記載。當時,我每月生活費是13元,自己限定吃飯8元,買書3元,2元用于看展覽等活動。尼古拉-費欣、門采爾、柯勒惠之、倫勃朗、安格爾……我漸漸地熟悉起來;博物館的那些陶俑、陶罐成了我臨摹的對象,且每每有心得。
最使我難忘的是,1980年冬至1981年春,學校派我們到濱海實習,曠野無垠的蘇北平原、那里的農民、黃牛,以及冬陽、春風,都成了我每天從早畫到晚的對象。有的農民用手擋住臉,怕我畫了以后奪去他的靈魂,有的則憨厚地笑笑,那大地上空慷慨的陽光照耀著他們古銅、滄桑的皮膚,和他們那那伸不直卻頗具力量的指頭。至今我看到這些速寫時,好像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筆下拉胡琴的瞎子、賣花生、賣魚網的老者,可能早已長眠于大地,可他們的形和神,卻依然在速寫本上……
我也有感于筆下的長頸鹿、駱駝以及充滿著靈性的飛禽,畫速寫時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它們,雖然沒有研究透,畫法幼稚,但卻有真切的好奇。畫畫不能待研究透對象后再畫,而是在畫的過程中不斷地研究、熟悉。速寫不僅表達人的情感經歷。也記錄人的認識過程。
看著數百張尚能保留下來的速寫,我不禁自責起來,自從上大學后,很少畫速寫。記得大學二年級以后就靠照像機“搜集素材”了,爾后,有點小名氣,就更不畫速寫了。越懶,越生疏。這也許是當前美術青年和一些畫家的通病。就連美術院校也罕見學生畫速寫,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刮起的這股風。這大概與追求“抽象”,追求“現代”,追求“后現代”或曰追求所謂的“世界性”有關。我絲毫不反對藝術的革命,但不管怎樣,藝術總是離不開藝術家主體,手與心的完美結合產生了感人的東西。速寫即使不作為訓練寫實技巧的手段,也可作為造型藝術家的手記。現在,仿佛手繪、手塑的藝術過時了,直接用實物的拼湊即可表達觀念。我始終認為藝術不是生產力,它不像手機、電腦可以更新換代。優秀作品的永恒之處,是其深層所隱蘊的人性。
其實,搜集素材只是速寫的一方面,它重在培養敏銳的藝術觀察力與敏捷的藝術表現力,訓練眼、腦、手高度結合的能力。在瞬息中有萬變,對象變了,思維隨之變,畫法隨之變。變中往往沒有規律可循,沒有邏輯可言,變中產生新的審美意象,變中出現新的表現手法,變中引發創作靈感。把握特質,隨機應變,是速寫的過程特征;簡約、明了是速寫的形式特征。西方藝術史上的大師無一不是在速寫方面卓有成就。
波提切利在羊皮紙上以鋼筆墨水速寫了地獄的景象和佛羅倫薩的美神;達芬奇的銀筆速寫,實踐了科學與藝術互滲的崇高之美,嚴謹而大度:魯本斯的速寫僅賴一根柔和而不經心的線條,足以顯示生命;倫勃朗黑白的顫動,即使是速寫也同樣透射出迷人的形而上之光:庫爾貝炭筆的自畫速寫,啟發了人們對體量、形態、神態的瞬間綜合把握……
我想,至今人們都不會忘記馬奈速寫的幽默與爽朗,羅丹速寫的靈動與熱烈,馬蒂斯速寫的浪漫與裝飾,塞尚速寫中滾動與凝固的矛盾統一……
中國美術史上雖沒有速寫之說,但歷代畫工的粉本以及塑工雕塑前的墨線圖,往往寥寥數筆,便勾畫出對象的形與神,在許多未完成的古代壁畫中多有留存。西方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識分為潛意識和顯意識二類。一個人在不經意、未加考慮時的舉止是潛意識的流露,是發自深層內在的東西。速寫在迅捷的過程中,無疑閃爍著作者耀動的生命力量,具有極為強烈的創造性,往往是很生動的,其藝術性是主體精神的本質化。
俗語“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藝術的最高境界必須通過技的最高境界表達。速寫,正是美術中練技的最有效方式,工具簡單,隨意性強,時間短,空間范圍廣。它也是激發靈感的重要途徑。創作不是等靈感來了后再進行,靈感是在創作的過程中不斷閃現的火花,抓住了一連貫火花就鑄成了作品。
速寫,非為速寫而為之,它是貫穿于藝術生命過程的體驗,是創造的前提,也是創造的本身。